“我過的極好。雖偶爾有些小麻煩,卻也無甚影響。”
馮霽雯口中的‘小麻煩’,顯然指的就是鳳西茶樓一事了。
此事那彥成自也聽說過,但打聽過她無事,當時也就放心了。
可說句不厚道的,也多虧了此事。
若不然,他真找不到什麼藉口上門。
“你到底怎麼了?是身子不適,還是家中出了什麼煩心之事?”馮霽雯再度開口問道,頓了一頓之後,又道:“你若覺得不方便細講,便與我講個大概便是。”
他這幅模樣,實在不是他那簡簡單單的‘無事’二字足以搪塞得過去的。
相識一場,她雖無意去過度介入他人的生活,可他這副模樣來了她家中,她怎麼也不能當作視而不見。
“前些時日裡身體確有些不適。”那彥成笑着與她說道:“早已讓大夫瞧過了,只說是脾胃虛,應是之前受了寒的緣故,這才致使了過度消瘦。不過也無大礙,調養一段時日便可恢復了。”
“當真?”馮霽雯半信半疑。
若真如此,倒不算什麼大事。
“京城就這麼塊兒巴掌大的地方,倘若我真出了什麼事情,你豈會沒有半點聽聞?”那彥成看着馮霽雯,眼中神色有些複雜,口氣卻還是輕鬆的:“再者說了,我何時騙過你了?”
這確實是不曾有過的——
認識這麼久以來,他確實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馮霽雯心下稍安,長吁了一口氣道:“可你這病來的未免也太兇了些,短短兩個月的光景,瞧這都消瘦成什麼模樣了?不如就暫時別去官學中上課了,專心在家中調養一陣子,先把身子底兒給養回來再說。”
那彥成聽着她的囑咐。眼中神色更是一番明暗不定的變幻。
“官學那邊,暫時是不過去了。”他儘量笑着說道:“三日後,瑪法動身回任上,我欲隨他一同前往貴州。”
“……去貴州?”
馮霽雯倍感詫異地看着他。
怎麼忽然要去貴州?
“嗯。”那彥成點頭講道:“瑪法說了。官學裡能學的我差不多已學到了,如今最爲欠缺的便是歷練。我早便想去見識見識雲貴那邊的風土人貌了,如今瑪法肯帶我前往,也算是圓了我長久以來的一個心願——”
馮霽雯聽罷面上卻有些猶豫:“歷練固然是好的,可你如今的身子。當真適宜這樣的長途跋涉嗎?”
從京城到貴州,足有兩千裡遠。
“嗨,這都是小事兒。”那彥成表面上無謂地笑了笑,同她說道:“我如今雖瞧着還有些虛,可病症已是徹底痊癒了,只需按着大夫給開的藥來調養個把月——我又非是你們這些嬌滴滴的女子,哪裡有這麼嬌氣?”
再者——
那彥成在心底兀自苦笑了一聲。
他這病乃是心病,豈是靠在家中靜心調養便能夠治得好的。
或許他真的該聽阿瑪的,暫時離開京城去外面歷練一陣子。
話罷,又趕在馮霽雯再開口之前講道:“此事我阿瑪與額娘都已同意了。我此番前來,雖是前來探望和琳的傷勢,另一方面,卻也是爲了同你親自道別。”
換而言之,這事兒已經敲定了。
馮霽雯心知已是多說無益,在心底無奈搖了搖頭,便也未再出言多加勸阻。
那彥成望着她,久久不語,只是笑着。
不管如何,能親眼見她過的順心順意。便不枉此行了。
至於他……
且交給日後吧。
……
和宅外書房,窗子支起一扇,窗下素氣簡單的青銅三腳小香爐中青煙嫋嫋。
時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啪嗒”聲響,傳進立在書房外的虎子耳中。
書房內。和珅正與程淵於窗前盤腿而坐,中間隔着一方棋盤對弈。
不知方纔程淵說了些什麼,和珅此際低聲笑了笑。
“上回在城外見識到了你這太太護着希齋的模樣,前日又風聞了鳳西茶樓之事,我還當英廉大人那書香門第中,當真罕見地養了個虎女出來——”程淵思酌片刻。落下一子,才又繼續講道:“可今日仔細一瞧,覺得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之餘,又確有幾分嫺靜的氣質。”
尤其還是那份神定氣閒地打破侷促氣氛的應變能力。
在一個小女子身上,當真少見。
又當真……像極了故人。
“世伯誇讚的是。”和珅點頭附和,一點兒也不見外。
話一出口,腦海裡卻忽然閃過了一副情景來——
有一回在袁先生的香山別苑,一知小築中,英廉大人在面對別人對自己孫女兒的誇讚時,便是如他這般笑着點頭,毫不自謙。且還順着別人的話,往下又自誇了兩句。
當時他還笑了笑。
眼下倒好,這不過才一晃眼的功夫,他便成了同當初的太岳父同樣的人。
和珅忍不住在心底搖頭失笑。
程淵則也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
什麼叫……世伯誇讚的是?
這孩子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謙虛了?
雖然他這做長輩的能這般坦誠地說出自己對這個侄媳的看法,便足以說明他沒有見外的意思,可這總也不能就這麼直愣愣地承下了他的誇讚吧……?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確實有點兒少見……
可能是他老了,觀念太過陳舊,不太懂現在年輕人的想法了吧。
“我六歲那年初學下棋,便是世伯親自教的。”和珅邊落子邊道:“後來世伯離京,我便又跟着袁先生學了兩年。”
“你自幼便天賦異稟,當時字還沒識全,卻能將僅僅翻看過一回的棋譜之上的佈局記得一子不差。”提及往事,程淵口氣中浮現了一抹幽遠之意,“你阿瑪那時還常常埋怨我教你下棋,說你過度癡迷棋藝。小小年紀在圍棋上的造詣把他都給壓了下去——還說什麼,過慧易夭。”
“阿瑪平生最愛下棋,可總也下不過旁人,爲此背地裡倒也沒少下苦工夫。”和珅笑道。
“他那個人……固執了一輩子。”說到這個故人。程淵忍不住嘆了口氣:“什麼都好,就是過直了些。”
過慧易夭他不敢苟同,可做人過剛易折這個道理向來卻都是無可反駁的。
和珅聞言微微垂下了眼瞼,又落下一子。
晃眼間,阿瑪已去了整整九年了。
可他那副剛正不阿的面孔。仍舊清晰非常,彷彿昨日還曾在書房中教導過他做人的道理。
雖然那些聽起來十分偉岸的大道理對他這些年來的生活,一絲實質性的幫助也無,甚至在早幾年時使得他連連碰壁——可卻仍如暗夜中照明的燈火一般,引導他日夜不停地向前走去。
程淵似意識到不該提起這些,轉了話題說道:“三日後,我將隨阿桂大人一同上路。雖說是各自回任上,可想必用不了多久,徵緬的旨意便會傳達。此行一去,尚不知何時可回。你心思敏捷。我倒不擔心,可希齋天性純粹,不擅應對人情險惡,還需你這做兄長的多加照顧着——若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便去我在京城的宅子裡,讓管家差人傳話於我。”
這些話,他上次離京前也對和珅說過,可和珅卻從未麻煩過他。
程淵知道,他並非是沒遇到麻煩,只是沒有去依靠旁人的習慣。
這一點讓他十分無奈。可他作爲長輩,這份責任還是要盡的,故而不管和珅聽是不聽,他照舊要說。
“多謝世伯好意照拂。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世伯亦要保重自己,凡事以安危爲重。”
程淵點頭,剛要再說什麼,然而視線再度落在棋盤之上,目光卻倏地凝住了。
原本尚是勢均力敵的棋局,不過一子之差。竟陡然改了局勢——着目細看,他的棋雖看似還有回寰餘地,卻實則已是困獸之勢。
他回京後常常找和珅下棋,知他在其上的造詣已同自己不相上下,二人對弈,時常有輸有贏,平局也是常事。
可眼下令他怔住的卻並非是自己於無形中被人切斷了種種後路——
他下棋下了幾十年,什麼險峻的奇局沒有見過。
實則就連和珅使的這個棋局,他早年也並不陌生……
可爲何還會毫無防備,在此之前一絲提防也無?
並非是他於談天時分了心神,未有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棋局之上,而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失傳已久的‘千環局’竟還有人會用!
他望着棋局,不知想到了什麼,失神了許久。
他此刻甚至不受控制地產生了一個大膽而又瘋狂的臆測……
“致齋——”他握緊手中未來得及落下的棋子,強自鎮定着向和珅問道:“這千環局,你是自何處學來的?”
這是明朝圍棋大家李卿雀的獨創,從不外傳,只留在了一本絕世棋譜中……外界只是聽聞,卻絕無人知曉其內裡玄機。
和珅笑答道:“是爲內子相贈的一本棋譜中所收錄的其中一則。”又有些郝然地說道:“本想借它來巧贏世伯一局來着,可不料世伯竟知道此局,如此倒是我班門弄斧了。”
程淵卻徑直道:“可否將此棋譜借我一觀?”
他的口氣幾乎是急切的。
然他是愛棋之人,和珅也只當他是對棋譜好奇,便未去深究他的態度,聽聞他想看這本棋譜,也不藏珍,當即招來了書房外伺候着的虎子,讓他去椿院跟馮霽雯說一聲兒,將棋譜取來。
這時馮霽雯剛與和琳一同送走了那彥成,恰回到椿院中,聽聞虎子的來意,也未想太多,去了書房將棋譜取出,便讓小茶遞到了等在院門外的虎子手裡。
虎子年紀雖小,做事卻麻利,一路小跑着把棋譜送到了外書房。
程淵接過棋譜,見是嶄新的冊子,原本沸騰着的內心頓時就被澆滅了一大半。
翻開了看,內容卻已不重要。
和珅見他的表情逐漸冷卻下來,不由問道:“世伯覺得這棋譜有什麼問題嗎?”
方纔不還迫不及待,半刻都不能等,想要一觀究竟的嗎?
怎麼如今真正得見了,卻好似提不起什麼興趣來了。
程淵搖了搖頭,道了句“沒什麼問題”。
與原著是分毫不差的。
只是再如何相同,卻也不是原本。
聽他說沒問題,和珅眼底不禁浮現了一抹疑惑之色。
程淵握着棋譜靜默半晌,良久才又問道:“這棋譜是自何處得來的?”
難道當初那冊孤本,在她撒手人寰之後,輾轉落入了他人之手嗎?
如果是,也無可厚非。
縱她生前再如何愛重,可身後之事到底是無法顧及的。
她走的時候他不在身邊,遺言沒有,遺物也未留下。
除了一個冰冷的墓碑之外,什麼都沒有。
如今若能將那本棋譜原本尋回,也不失爲……一個慰籍。
“這棋譜是內子親手抄來的。”
“抄來的?”程淵眉心一動,忙問道:“自何處抄來的?”
這麼說的話,原本或許也並不難找。
和珅不知他何以非要問到底,但程淵到底不是旁人,此事說破天也就是一本棋譜的事兒,故他雖隱隱覺察到了不對之處,卻還是據實相告道:“內子稱是在靜雲庵的況太妃那裡抄來的——”
靜雲庵?
況太妃?
似乎在哪裡聽說過。
程淵皺眉沉思了片刻,好一會兒纔想起來。
那回在城外,他出面處理於齊賢等一幫子弟聚衆鬧事時——據當時侄媳言,那位頭戴冪籬的婦人身份爲先皇嬪妃,據說是出宮清修多年。
他對先皇的事情瞭解的不多,對他那些妃子們,更是一無所知。
可這下就有些難辦了。
他作爲朝廷命官,焉能單獨去見一位太妃娘娘?
傳出去成何體統。
可這棋譜,他當真想要找回來。
程淵前後思忖了片刻,倒是想出了一個可行的法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