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雲頭也不擡地咕噥道:“什麼怎麼回事……你不記得了麼,他就是那日在西直門前,騎馬衝撞了我的登徒子,騙我說會登門道歉,我信了他,他竟還留了個假名號……叫什麼,倪浩淳。我方纔得知他叫伊江阿,才反應過來……這不是罵我好蠢的意思嗎?你說這口氣,我能咽得下去?”
她說了一大串,最後又撇着嘴總結道:“這樣的人,真真是枉爲男子。”
因爲剛大哭過一場的緣故,聲音聽起來頗爲沙啞。
“還有呢?”馮霽雯看着她。
“還有什麼……”
“你方纔那樣鬧,果真只是因爲當日之事心中有氣?”
哪有那麼簡單。
“……”紫雲沉默片刻,後纔有些遲疑地擡起了頭來。
迎上馮霽雯的目光,她先是癟了癟嘴,露出一個苦不堪言的複雜神色來。
“那****從你那裡回去之後,我額娘便又找人給我議親了。之前我說不願意,她也不會過分勉強……可她知道了我對劉公子的心意後,就不肯顧慮我的看法了……前日裡,她說阿瑪做主給我物色了一門好親事。”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臉色忽然有些不忿起來。
“問也不問我的意見,便問了名,還對了八字……說是八字極合,過兩日便找個機會安排相看!”
馮霽雯聞言不由愕然。
她確實不知這兩日紫雲還遭遇了這樣的事情。
思前想後一番,見她滿面不平的模樣,便猜測道:“你說的這門親事……對方莫不就是伊江阿嗎?”
“可不是麼!”提到此處,紫雲不由越發氣憤起來:“先前我只知是永貴府上的公子伊江阿,卻不知是何模樣,直至今日在酒樓前偶然遇着,聽別人喚他名號,我方知他竟就是那個無恥之極的登徒子!”
這樣的人,且別說嫁了,縱是多看一眼她都覺得堵得慌。
“方纔你之所以如此胡鬧。便是因爲這個?”馮霽雯道:“到底議親是兩家之事,都是父母長輩在做主的,你縱然不樂意,卻也不該將氣全都撒到他身上去啊——退一萬步講。這樣一鬧少不得會傳出些風言風語,於你到底是不利的。”
“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道……我也、我也沒有對他撒這個氣的意思。”紫雲停頓了一下,口氣莫名有些心虛起來,卻還是與馮霽雯實話實說道:“我不過是想着。今日這麼一鬧,傳了出去……我便有藉口讓阿瑪額娘打消議親的念頭了……”
只需她回府之後再行哭上一場,將他那日的惡行控訴於額娘阿瑪細聽一番,這門親事的水漂兒便是打定了。
聽到此處的馮霽雯纔算徹底恍然過來。
就說這場哭鬧太過蹊蹺,原來這丫頭還有着這個算計。
“可他那日在西直門前愚弄於我是總歸是事實,我今日之舉雖然有些過分,卻也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我。”紫雲撇了撇嘴,不齒道:“早便聽聞他名聲不濟了,張口閉口吐出來的話能氣死個人。傳言果真不假,活脫脫就是個下|流坯子!”
馮霽雯不由笑着嘆氣搖頭。
伊江阿哪裡知道紫雲這番心思。
他甚至尚且不知家中在爲他議親一事。
此際他被和琳扶着上了馬車,正連聲地叫苦不迭。
冬日裡裡裡外外穿得多,紫雲又不擅使鞭,抽到身上根本沒有什麼力度可言,是連層皮也不帶能擦破的,他方纔不過當着人前做戲便罷了,眼下坐進了馬車裡卻還叫個沒完,和琳便有些不能忍了。
“你小子知道個屁,我這是崴了腳了!”
“不過崴個腳。至於疼成這樣麼……”和琳表情訕訕。
他常年習武,身上磕磕碰碰沒斷過,壓根兒不覺得崴腳算得上是受傷。
“你當我跟你呢,皮糙肉厚的。”伊江阿瞥了他一眼。便與車伕嚷嚷道:“快趕車送爺去醫館!別再耽擱了傷勢!”
和琳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閉口不言。
“這奉恩輔國公家的格格,可真是夠潑的,想小爺我在北京城闖蕩這些年,還是頭一回在一姑娘家手裡頭栽跟頭……”伊江阿一面按着自己的傷腳,一面嘖嘖着道。
狀元樓前。圍觀的人羣已逐漸散去。
金亦禹與劉鐶之結伴踏入酒樓大堂中。
“方纔那姑娘我瞧着倒有幾分眼熟。”金亦禹笑着輕聲說道:“像是之前肄業考上,咱們從比武場折回的半路上遇到的那個……還問了你怎麼不參加武考來着,嗯……似乎還是個宗女格格,你認得的對麼?”
劉鐶之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這位格格可真夠大膽的。”金亦禹笑着感慨道:“真是人以羣分,往前的馮小姐膽子便是出了名兒的大,怪不得倆人能走到一塊兒去。”
劉鐶之聞言這才轉頭看向他。
“你何時竟也留意這些了?”
他們平日裡的話題,是從不涉及京中閨秀小姐的。
金亦禹聞言滿面坦蕩,不見半點不自在,不答反問:“你可見過馮小姐的字嗎?”
劉鐶之聞言一愣,繼而點頭。
“一手狂草爐火純青。”他中肯地評價道。
那日詩會上,他是親眼見過的。
但他與真正醉心書畫的金亦禹不同,他所學不過是覺得自己需要去學,乃是日後要入文仕所需的墊腳石罷了,故而縱然覺得馮霽雯的字寫的好,也並未過於地放在心上過。
“她將徽宗的那手字纔是真正的練到了極致。”金亦禹喟嘆道:“就是再給我個十年八年的,也不見得能趕得上啊。”
劉鐶之笑了一聲,“倒是甚少聽你這樣誇過誰。縱是才情一等的令妹,只怕也不曾得過你這做兄長的如此殊評吧。”
金亦禹笑着嘆氣,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
數日後的臘月十五,北京城飄了一場雪下來。
雪下的並不大,但自清早天色朦朧之際至正午時辰一直未曾停歇過,眼下環視四下,從高聳的牆頭到飛翹的屋檐,無不是覆上一層皎潔的銀白。
馮舒志從前書房回來。阿團和小野子一左一右跟在旁邊,一個撐傘,一個抱書。
主僕三人腳步匆匆。
“正月十八?可聽清了嗎?”馮舒志邊走邊問。
阿團忙不迭點頭,一副喜上眉梢的表情說道:“奴才是在老太爺那兒親耳聽到的。絕沒有記錯的道理!”
“那差不多也就是一個月的功夫了……”馮舒志微微皺了皺眉頭,低聲問:“是不是倉促了些?”
這個問題阿團不好回答,唯有嘿嘿地笑。
馮舒志:“我去一趟祖父那裡。”
“和公子他們還沒走呢!”阿團忙地提醒道。
馮舒志腳下不做停頓。
“正好見一見他。”
阿團“啊”了一聲,同小野子莫名對視了一眼。
小少爺這口氣聽着,怎麼就像是……去找茬兒似得?
……
花廳的門虛掩着一扇。
廳中燒着火盆。烤的暖融融的。
馮舒志過來的時候,一衆人正笑着吃茶論事,氣氛融洽。
他十分守禮的跟在座的人行了禮,目光卻在衆人身上一一掃視過。
除了祖父之外在座的五六位,全是他不曾見過的陌生人,唯有一個他記得清楚。
長得好看,總會令人印象深刻。
尤其是特別好看的那一類。
馮舒志向那相貌俊逸非常的年輕人望去,對方似有所感地轉頭,對他溫和地笑了笑,笑意如三月暖陽一般和煦自然。
馮舒志卻沒笑。在馮英廉的示意下,找了位置坐下,聽着大人們繼續談話。
這些人顯然都是男方那邊的長輩,在一起商討的不外乎是成親事宜。
馮舒志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心情始終不太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來了。
見一見他,見着了又如何?
問題是,他爲什麼會心情不好呢?
他自個兒也說不清。
小少年一臉鬱悶地坐在那裡,專心致志地揣摩分析着自己不開心的根源所在。
他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卻在最後,忽地想起了之前馮霽雯對他說的那番話來——
“舒志。你該不會是姐控吧?”
她當時的笑看起來有些揶揄。
馮舒志的眉頭一陣突突的跳動。
他真覺得自己要成那什麼……姐控了。
他當真是覺得任何人都不大能配得上他長姐。
沒錯兒,他的長姐、那個劣跡斑斑,做過的荒唐事可以繞護城河一整圈兒的馮霽雯……他竟覺得面前這長相俊美無二,又以才學著稱的旗人子弟配不上她!
意識到這一點的馮舒志忽然有些想哭。
他覺得自己不正常。
正常的孩子。會像他這樣嗎?
……
“花廳那邊老太爺還沒談完呢,看樣子和公子一行人八成兒是要留在府裡用午飯了。姑娘今個兒就在棠院裡用吧?”秦嫫來至次間書房中,向馮霽雯問道。
“也好。”馮霽雯頭也未擡地頷首。
秦嫫望着埋頭翻看賬冊的馮霽雯,在心底笑着嘆了一口氣。
就沒見過這麼能坐得住的。
今天對姑娘來說可是個大日子。
婚期定下來了,來年正月十八。
前頭花廳里正在商議着一些細節事宜。
棠院裡除小醒外的幾個丫頭都待不住了,在外頭廊下圍作一團。壓着聲音嘰嘰喳喳的討論着,數小茶的興致最爲高昂。
到底是大喜的日子,秦嫫也沒過分拘着,任由她們高興去了。
這種事情,就得有個喜氣洋洋的樣子纔像話嘛。
可姑娘倒好。
用罷早飯就鑽進了書房裡,埋頭理事到現在,就是中途小仙跑過來告知她婚期之時,也只是點了點頭,道了句“知道了”。
彷彿這件事情還不比賬冊上記着的府裡上月用的炭火銀子,比上上個月多了七兩還是八兩來的重要一樣……
望着馮霽雯一臉專注的模樣,秦嫫也不好說什麼,只道:“那奴婢讓人去廚房知會一聲兒,將飯菜直接給姑娘送過來。”
得了馮霽雯點頭,便退了出去。
一旁伺候的小醒給馮霽雯倒了一杯熱茶。
剛來至書桌邊放下,便聽得馮霽雯輕輕“咦”了一聲。
她正在翻看備送的禮單。
慶叔會將大大小小需要送禮的地方和名目羅列出來給她過目,多數由她來拿主意,格外重要的則需另外請示馮英廉。
近來已是在備給各方的年禮了,馮霽雯爲了這事兒沒少忙活,因爲有些規矩不大懂,爲防出錯,前日裡還特意往靜雲庵跑了一趟,跟太妃取了一整日的經。
可眼下她瞧見的一項,卻是同年禮分開的。
上頭寫着,是須得送去汪府的。
名目竟是汪府公子納妾——
“汪家哪個公子要納妾?”她皺皺眉,隨口向小醒問道。
“汪家長公子,汪黎雋。”
“納個妾竟也要特意遞個帖子知會?”馮霽雯頗爲汗顏。
還沒娶正妻呢,就這麼大張旗鼓的納妾,倒也真是少見。
“哪一家的姑娘?”她問道。
“這個倒沒聽說,到底只是個妾室,出身想必也高不到哪裡去。”提到汪黎雋,小醒的口氣便有些不善,連帶着對這位小妾也沒有半點好感。
“祖父必然是沒時間過去吃這個納妾宴的。”馮霽雯笑了笑,不予置評。
這種一表三千里平日裡沒什麼來往的親戚,縱是汪黎雋娶正妻,馮家也是沒人可去的。
就送份禮過去吧。
“奴婢今日在前院兒裡也是聽說了此事的。”小仙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外頭進來了,想着讓馮霽雯趁機歇一歇,當做是打發時間說起了自己今日的聽聞來。
外頭傳言,這個小妾不是什麼清白人家的女子,還未進門就有了身孕。
馮霽雯聽得訝然。
“妾室到底還是妾室,就算是誕下了庶長子,日後也是養在正妻膝下,能不能活着長大都是未知。”小醒在一旁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是她毒舌,而是她所說乃是常態。
大戶人家裡,鮮少有庶長子的存在。
除非像英廉府這種,正妻多年無子,爲了延續香火,沒別的法子。
小仙則忍不住感慨道:“尋常人家且如此,宮闈之內想來更是可怕了,皇后不就等同是正妻,嬪妃們與任由正妻拿捏的小妾何異?好在老太爺明智,姑娘是不必進宮受這個氣的……”
皇家妾也是妾,倒不如嫁個普通些的旗人做個正妻來的自在。
馮霽雯聞言忍不住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冊子,輕輕扭了扭有些發酸的肩臂,順着小仙的話隨口閒聊道:“要在深宮之中立足,自然是難如登天。除了背景更要靠手腕與謀略,除此之外,另還需要有個好時運好福氣。遠的不提,當年孝賢皇后故去,便是天妒紅顏,福氣不夠。後來那拉娘娘接手後位,應了個時運極佳,卻又因性子剛烈——”
“姑娘……!”小仙忽然出言打斷了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