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尚未開啓的書信放在苻堅面前,信封極爲考究,柔和的淡黃色紙頁上星星點點的泛着金黃銀白的小亮點,這是大晉健康城頂級製紙作坊《墨香齋》的獨家出品,這種紙張被稱爲灑金箋,素白如緞的紙張上灑以金箔,金銀箔片均勻地附着在含有膠礬水紙張上,金色如雨、銀色似雲,十足的華貴精美。
信封上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筆墨森森氣象萬千;上書:大秦皇帝陛下親啓,落款爲:小使韓暮。
苻堅看到這個落款,頓時想起昔日那個出使長安,巧言令色,同時狡詐多辯的小使形象;不曾想,幾年之後這昔年名不見經傳的的小小使節竟然已經成爲大晉皇帝,而且和自己所率大軍對峙疆場。
這樣的落款,與其說韓暮在自謙,其實已經帶有深深的嘲弄與諷刺。
苻堅盯着這封信,猜測着其中的內容,他很想將之打開,但似乎他又害怕打開這封信。
衆臣鴉雀無聲看着苻堅和那封信,同樣在猜測這封信的內容,如此華麗優雅的信封中會藏着怎樣一封信呢?晉國皇帝親自寫來的信,信封上謙卑若此,難道是一封求和信?
營外馬蹄踏踏而過,那是巡夜的守衛在四下巡營,馬蹄聲將苻堅驚醒過來,他自嘲的笑了笑,身爲一代大帝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畏首畏尾了,一封信而已,韓暮小兒雖詭計多端,但區區一封書信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苻堅伸手將信件拿起,撕開封口上的纏繞三匝的緘線,沿着信口的封印撕開,慢慢的從裡邊抽出一方素白如雪的絹絲來,絹絲上密密匝匝全是工整小楷文字,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大秦皇帝陛下尊鑑:長安一別悠忽六年有餘,陛下英武神姿猶在眼前,想昔日長安,本人承蒙大秦君臣上下眷佑,待客甚隆,有如沫春風賓至如歸之感,甚是感激不盡;歲月悠悠,彈指而過,不想今日又能隔岸重逢,心甚慰之;陛下如何待我,在下沒齒難忘,原本以爲今生再無緣與陛下相見,但陛下念舊甚篤,竟不遠千里而來,實在令人感動。”
苻堅看了這一段,渾身發燒,什麼‘君臣上下眷佑、待客甚隆’云云很明顯是在口出反語,諷刺昔日自己君臣羞辱他一事。
“豎子猖狂!小勝幾場便沾沾自喜忘乎所以,言語輕佻之極,欺我大秦無人歟?”苻堅罵道。
氣憤歸氣憤,總歸還是要往下看的,苻堅捻起白絹繼續看。
“然,令人費解的是,陛下趁春光大好之際來我大晉踏青遠遊,卻止步於淝水之濱,不作寸進,難道陛下不知我江南風光更甚淝水兩岸麼?我大晉江南之地山河秀麗富甲天下,更有美女俊男如雲,風味與北地迥異,難道陛下便不想見識見識麼?陛下千里而來卻侷促於壽春小城之中,不得盡興,實乃我晉國待客不周,望乞恕罪。”
苻堅鐵青着臉繼續看下去。
“在下左思右想,深感陛下定有隱憂,陛下南來攜百萬之衆侷促與淝水之濱,我手下兒郎不知進退擾君雅興,實屬不該;但在下雖忝居大晉國主之位,實因時日尚淺尚無聲望約束手下桀驁之臣,爲今之計唯有借陛下之手替我懲治冥頑,陛下定樂於助我。”
“念及陛下久居淮上百無聊賴,在下想讓手下將軍和陛下手下猛將表演一番刀劍,施展一番拳腳,博陛下一樂;一來解陛下之憂,二來陛下百萬之衆陳兵於此,消耗甚巨,也減輕陛下北地臣民的負擔,鑑於此在下有三個建議,陛下可自行選擇。”
苻堅看到此處方知韓暮這封信原來是一份戰書。
“一是在下命人拔營後退二十里,陛下大軍渡河與我會晤於河東;二則,陛下退後二十里,我軍渡河之後也好有場地大展拳腳和貴軍一較高下;如此一來,我便可爲陛下拉轡提繮共同欣賞一出好戲了。”
“當然,若這兩個建議陛下都不滿意,在下還有一個建議,那便是請陛下打道回府,從哪來回哪去;今後見到他人也莫說我大晉軍民待客不周,實因陛下敬酒不吃甘願喝水,與我大晉無赦。”
“另奉勸陛下一言:此次若是退兵回長安,下次切莫在提南下之事,免得貽笑天下;在下有一憂慮,百萬大軍爲我四萬晉軍所攝惶然回逃,不知貴國上下作何想法,在下想來恐你那位鳳凰兒也不願做你胯下之臣了,或許送來讓在下幫陛下調教一番是個不做的主意。”
苻堅氣的快要吐血,伸手在那絲絹上亂撕亂扯,但是那絲絹不知何物所製成,堅韌異常,撕扯不斷。
苻堅怒極將桌案呼啦翻起,案几上茶盅書籍文書奏摺呼啦啦滿地都是,又抄起身邊寶劍在案几上亂砍,口中大罵。
“韓暮小兒,辱我太甚,傳我命令,全軍準備渡河攻擊,我要將這豎子活捉着帶回長安賣入娼寮爲奴。”
衆將面面相覷,還沒見苻堅如此失態過,身爲皇上,竟然連將人賣入娼寮爲奴的話都罵出來,可見氣的狠了。
苻融和苻丕、毛當、張眊等人忙跪倒在地請求苻堅息怒,苻堅發了一會脾氣,作爲上位者剋制的能力也頗爲出色,他用劍尖將白絹挑到苻融面前道:“陽平公看看這封信,韓暮小兒實在可惡。”
苻融戰戰兢兢的將信接過細細看來,看完之後竟然毫無怒意,陷入沉思之中。
“陛下,這韓暮口氣雖刻薄,但所言卻是實情,陛下爲何如此氣惱呢?”苻融得出的結論教人意外。
“怒火會將陛下的無上的智慧矇蔽,陛下平心靜氣想一想,這韓暮所言的那一條不是事實?他之所以如此調侃諷刺,極盡刻薄之能事,便是要讓陛下發怒發狂,影響判斷力,陛下不要上他的當。”
苻堅頹然長嘆,命人將桌案整理好,整理衣冠坐下,道:“朕何嘗不知如此,只是這封信上所言樁樁件件俱是朕之煩心事,叫朕如何不惱。”
苻融將信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忽然神色一動道:“陛下,臣有一疑問不解。”
苻堅道:“說來。”
“這韓暮提出三條建議,第三條退兵之舉自然不足爲取,第一條言道他們退兵二十里待我軍渡河之後展開大戰,這倒是奇了。”
“那有何奇怪,很明顯是想等我軍渡河未濟,擊我中流,擺明是個陷阱,前番八萬五千人兩個時辰化爲齏粉,豈能信他。”
“陛下如此認爲,臣也贊同,但如此一來這第二條建議便顯突兀了,我軍退後,讓出空地來待他們渡河之後再行決戰,難道他們就不怕我軍趁着他們渡河中游猛然出擊麼?”苻融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苻堅和其他衆人也都張大嘴巴有些驚訝,晉軍是過於託大,還是隨口一說,抑或是做好了準備呢?誰也不知道;但是誰都知道一旦渡河到中游被人懶腰截擊是種什麼情形。
“既然如此,爲何我們不能將計就計呢?”衛將軍張眊忽道:“昔年洛川之戰,大將軍王猛對燕軍便是採用的這一招,當時臣親歷全程,燕人過河十五萬被我大軍截斷後續,宰殺殆盡;北岸二十萬燕兵望風披靡,故一戰定局。”
苻堅眼睛冒着精光,他也想起了那場戰鬥,雖當時他不在場,但戰報上確實是這麼寫的。
“晉兵主動提出,或許另有詭計。”一名將領擔憂的道。
“我七十萬大軍,他們如何耍詭計?再說渡河之事眼見爲實,他們不渡河我們便不出擊有何風險?”張眊道。
苻融皺眉望天,仔細思索,忽然打斷衆人的紛紛議論道:“據我分析,這乃是晉人疑兵之計,越是不可能發生之事,他們以爲便越會招致我們懷疑,所以我們一定不會貿然答應;那麼我們要做的便是將計就計就依着他們的意思將他們吊上鉤來,讓他們下不來臺;或許他們會耍賴不渡河,那麼我們便可大肆宣揚此事,將他們至於無信之地,教韓暮小兒無臉見人;若是他們真的願意渡河,我們也做出謹守承諾的樣子真的退兵二十里,但是要派十萬騎兵在後待命,一旦他們渡河到一半,騎兵從後方插上,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之殲滅。”
苻丕擊掌讚道:“好個將計就計,即便晉軍不上鉤咱們也沒損失,大不了退兵之後再進兵二十里罷了,莫若由軍中文士回戰書一封,言辭上要將韓暮逼到牆角,教他退無可退。”
苻堅哈哈大笑道:“對對,好好的羞辱一番他,教他自己所言無法反悔,此計若成,晉兵便可一舉殲滅了,到時候朕要當着韓暮小兒的面納了他的皇后和寵妃,教他知道狂妄無知羞辱朕的下場。”
衆將哈哈大笑,原本是個令人難熬的夜晚,忽然變得輕鬆愉快起來。
苻融不敢怠慢,又細細斟酌細節,推敲因果,直到感覺再無紕漏,完全是個無損之策,這才命軍中精通辭藻的主簿數人寫下回信,連夜送過淝水對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