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是讓剛纔還凝聚成鐵板一塊的壯烈氣氛,瞬間崩裂。
可可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會長哥哥。
布萊德和芭菲也是不由得張大嘴,下巴開的都能看到這兩人喉嚨裡面的小舌頭了。
甚至就連從剛纔起就在那邊漠不關心只顧着閉目養神的娜帕,現在也是震驚地擡起頭,寶藍色的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這個白天折騰了一整天的公會會長。
但,艾羅卻絲毫都沒有理會自家成員的疑惑,他只是繼續用緩和的語氣衝着面前這個已經完全絕望的盜賊,緩緩說道——
“忌廉,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雖然你說的很動人,聽得我同情的淚水都快掉下來了。但你知道你在委託什麼類型的任務嗎?”
“你是在委託一個在帝國進行過註冊的正規公會,正面迎戰另外一個在帝國進行過正經註冊的正規公會,並且要將其徹底剷除的任務。”
“更加準確地來說,你這已經不是一個適合在公會進行委託的任務了。你的委託是一場針對其他公會成員的暗殺,如果人魚之歌真的接下這個任務,那我們和專門接手骯髒工作的僱傭兵就沒有什麼區別了。但你應該知道,冒險者公會和僱傭兵並不相同。我們冒險者公會絕對不允許隨隨便便接下針對人類或其他智慧種族的暗殺或剿滅活動。這不是什麼冒險,而是將我們公會成員徹底至於危險境地的行爲。布萊德,芭菲,可可,這一點你們也必須明白,我們公會絕對不是什麼僱傭兵,殺人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輕易接受的。”
原本還想說些什麼的可可被艾羅嚴厲的眼神直接懟了回來,這個魔法師捏着自己的枯樹枝,縮着脖子。在仔細回味了一番艾羅的話語之後,她再次擡起頭望向自家會長。
再又一次地接觸到艾羅嚴厲的眼神之後,她終於低下頭,亡靈士兵也伴隨着早已經化爲灰塵的骷髏狗,一併化爲塵埃。
布萊德腦子笨,不知道應該怎麼反駁艾羅會長。他只能不斷地開閉嘴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們……不能隨便殺人嗎?哪怕是壞人……也不能隨便殺?”
“我們沒有權力隨便決定他人是否該死,如果我們覺得我們有這個權力,那麼其他人一樣也可以有決定我們是否該死的權力。你是希望這個世界上時刻都有人認定你,或是芭菲該死嗎?”
說布萊德自己或許還沒什麼意見,但說到芭菲,這個大塊頭猛地一驚,本能地擡起手護住肩膀上的花之妖精。這下子,他也總算是想明白,默默地坐了下來。
芭菲也一樣,用布萊德的性命來舉例,她比布萊德還要快學會“公會不是僱傭殺手”這個概念。
看到自家會員終於認同了這個理論,艾羅也是不由得呼出一口氣。
要知道,自家的公會成員都很年輕,也都很意氣用事。但作爲一名成熟的冒險者必然不能隨時隨地都用情緒來行動,他們必須要學會一些規則,必須要理解即便是在情緒最亢奮的時候,也必須要牢記一些規則對自己的約束。
放縱情緒,可能會讓你做出正確的事。但更多的時候卻會讓你陷入一個更加糟糕的地步。尤其,不能讓這些孩子覺得成爲一名冒險者,就擁有了隨意奪取他人性命的權力這件事。
力量可以用來爲人所服務,但如果放肆情緒去控制力量,力量就會反噬自身。對於踏入殺害人命這條界限後完全沒有警惕與敬畏之心,那麼這些孩子今後很有可能也不會得到善終。
幸好,他們似乎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教導好成員,艾羅重新轉向那邊的忌廉,繼續帶着高傲的口吻說道:“正如同我剛纔所說的那樣,我們公會不會接下殺人的委託。同時換個角度來想,你即便是僱傭專業的僱傭兵應該也找不到吧?你有多少錢可以付賬?鐵狼公會就算已經元氣大傷但依然是一個挺強大的公會吧。真實之眼的火焰魔法師也不是什麼善茬,你以爲就憑你脖子上的那個魔晶石戒指能夠抵多少費用?呵呵,就連我在閃耀森林裡面佈置的那些捕獸陷阱能創造的財富恐怕都要比你值錢吧。”
艾羅揮了揮手,算是不想再談現在的這個話題。他讓布萊德和可可收拾碗盤,自己則是繼續一副懶洋洋的表情坐在完全遲鈍的忌廉面前,眯着眼睛說道:“看在你曾經給我介紹過生意的份上,現在時間已經晚了,你就在我這裡住一晚吧,我不算你任何費用。你別怪我無情,也別怪我太貪生怕死。實在是……”
他嘆了口氣,以一種十分惋惜的口吻說道——
“實在是我們公會實力不濟,即便想幫你也幫不了。布萊德,可可和芭菲都很單純,而且他們很弱,我不想讓他們不明不白地死在這件事上。”
良久,忌廉才輕輕地點了點頭,一臉死灰,用一種如同病死之人前的虛弱聲音,輕輕地嗯了一聲。
有了忌廉的應答,艾羅這位公會會長也是起身,開始自顧自地忙碌去了。整個公會大廳全都靜悄悄的,除了四周牆壁上的燈光閃爍之外,一切都如同時間靜止了一般,化爲死寂。
布萊德和可可在經過大廳的時候也不敢上前來和忌廉搭話,或許他們也知道現在即便說什麼也沒意義了吧。
時間,滴答……滴答……地走着。
原本忙碌的公會大廳,伴隨着夜的逐漸深沉,也變得漸漸安靜了下來。
在滅絕了人魚之歌這最後的希望的那一刻起,忌廉知道自己就等於被判處了死刑。
沃爾夫和梅林絕對不會讓自己死的太過輕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自己的貪慾,因爲對金銀財寶的執着,因爲對瑞菈的感情……而這些美好的“夢想”,可以說最後終究還是毀在自己的手上。眼睜睜地……看着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化爲灰燼……
手指擡起,帶着顫抖。
他摸摸索索地取下那掛在脖子上的吊墜,取下那一枚他精心挑選的魔晶石戒指。
黑暗色的魔晶石帶着雜質,蘊含的魔力對於那些魔法師來說簡直是微不足道。
雖然不是什麼值錢貨,他甚至想過在洗劫完子爵之後,可以換一個更加大,等級更加高一點的魔晶石戒指。
但即便是這麼一枚小小的戒指,他也曾夢想過那麼美好的一天……
那一天,他可以面對陽光,鄭重地跪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說出準備了很長時間的話語,然後將這枚戒指戴在心愛之人的無名指上。
在那最美好的一天,一切都會變得五彩繽紛。他不會再去想自己身爲一個街頭小混混的事實,也不會想要再回到那個充滿了骯髒與欺騙的街道。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從那最美好的一天開始,變得更加美好……更加的……
“咕嗚……!”
猛地,忌廉的牙齒緊緊咬住。
他雙手抱住那枚戒指,原本充滿悲傷與絕望的雙眼再次被憤怒填滿。
“沃爾夫·菲斯,梅林·暗語者……你們想殺我是不是?好啊,我也要殺了你們!”
“我不會再逃了,哪怕是死,我也要拖着你們同歸於盡!地獄的入口就是爲我們這樣的人準備的,做這一行,想必你們早就想過這一天了吧?那,我們就來試試看吧!”
想到就做,忌廉將杯中的牛奶一飲而盡,重新起身。
可之後要怎麼做呢?
他開始思考現在自己的處境。不過很快,他突然想到了剛纔聽到那個人魚會長所說的一句話!
閃耀森林,陷阱!
想起這句話的同時,他開始閉上眼睛仔細回憶那個矮個子會長說這些話的狀態。
伴隨着思考,那個矮個子會長腰帶上的兩把裝飾短劍立刻跳進了他的腦海之中。
想到那兩把短劍,忌廉再看看自己插在桌子上的這兩把殘破短劍。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客氣了。忌廉拔起殘破短劍插入劍鞘,稍稍確認了一下大廳內沒人,那隻貓也趴在坐墊上呼呼大睡之後,躡手躡腳地向着大廳後面的儲藏室走去。
推開儲藏室的門,偌大的空間已經熄滅燈火。不過遠遠地,卻能看到那個矮個子會長和那個死靈法師正站在一起,走到一面掛着鐵盾牌,鐵錘,皮甲的牆壁面前。
“會長哥哥,我們……真的不幫那個盜賊嗎?他很可憐啊……雖然我們不能去殺人,可是幫他逃跑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死靈法師的好心讓忌廉不由得有些感動,但他還是把自己的身影潛藏於黑暗之中,慢慢地靠近前方的兩人。遠遠地,他就能看到那個矮個子會長腰上的兩把短劍。
“你怎麼那麼想幫他?就因爲那個真實之眼的魔法師嗎?”
“難道不是嗎?那可是有那個邪惡的魔法師組織的成員的壞蛋公會啊!”
“那麼可可我問你,是不是隻要曾經是這個魔法師組織中的人,不管其現在還是不是這個組織的成員,都一輩子都是一個壞人,永遠都沒有成爲好人的可能呢?”
死靈法師被問的一時間語塞。
躲在暗處,忌廉看到那小女孩的嘴角有些許抽搐,隔了片刻之後,她終究還是放棄,不再說任何話了。
那個矮個子會長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死靈法師的腦袋,同時將自己腰間的兩把短劍拿下,工工整整地放在牆上的掛架上,隨後說道:“對了可可,最近一段時間不要去閃耀森林。爲了節約點伙食費,我在森林裡面放了很多的陷阱。如果你去了不小心中了陷阱的話就麻煩了。”
小死靈法師楞了一下,有些焦急地說道:“會長哥哥,我們的經濟狀況真的差到這種地步嗎?我們都需要開始打野味吃飯了嗎?”
矮個子會長笑了笑,繼續安撫自家的公會成員:“這倒不是,只是聊勝於無嘛。只是如果最近你接受一些任務委託一定要進入閃耀森林的話,你記住了,我在陷阱的旁邊的樹上肯定做過記號。我一共安裝了八個陷阱,而且我已經把陷阱的大致地圖都記錄了下來。”
說着,這個會長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擺放在旁邊一張矮桌上,笑着說道:“現在天晚了,明天你有空的時候就來仔細看看吧。也可以讓布萊德也過來記一下,省的在森林裡面出問題。”
死靈法師點了點頭。
人魚之歌的兩人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地走出儲藏室。
忌廉一直等到那大門完全關上,又在黑暗中蟄伏了許久,確認沒有任何人可以來打擾的時候,這才一個箭步衝向剛纔那個矮個子會長擺放武器的地方,默默地打亮了火折。
他毫不猶豫地拿下那兩把短劍,放下火折,猛地拔出劍鞘。
尖牙短劍的鋒芒即便是在如此黑暗的環境之下依然散發出攝人心魄的光芒。銳利的劍刃和略帶弧線的劍身看的忌廉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一臉喜色地將兩把短劍往腰間一插,隨後走到那張小矮桌上,抄起那張地圖看了一眼。
“如果我還能活着回來,就當我得你的幫助走狗屎運了。我向你賠禮道歉,磕頭磕到你滿意爲止。但如果我回不回來,你就當花點錢,幫我送葬了吧。”
說完,忌廉把地圖往懷中一踹,迅速地竄出儲藏室,在廚房裡隨便抓了一點麪包和餅之後,悄悄打開公會的大門,如同一陣煙霧一般消失在鵜鶘鎮的夜色之下。
——1301年9月24日,伙食費:-1銅4鐵,捕獸陷阱:-2銀,雜物任務委託:2銅,結餘:83金6銀7銅3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