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親親熱熱應了聲,“小錦兒,這會兒怎麼得閒來了?”
“萬歲爺視朝去了,我手上沒差使,又逢給老祖宗繡的春襪子昨兒夜裡趕了一工繡得了,就給送過來。”錦書跟着他進了太監值房裡,在高座上坐下來,八仙桌對面的桌角上擱着半盞茶,邊上放了兩顆胡桃,因着在手裡揉的時候長了,表面上了蠟似的油光鋥亮。
老北京祈份上的人沒事兒愛揉胡桃,一則解悶子消閒,順帶練練五指的靈活性,怕上了年紀手腳不聽使喚;二則多少也有些顯擺的意思,在四九城裡晃盪,您要是不遛鳥、手上揉倆胡桃,缺了那份驕奢之氣,您都不敢往有家底兒的大爺中間站。
這股子從容閒適的勁頭是身份的象徵,在宮裡揉胡桃更是體面到了極致。做奴才的,能泡上一壺茶,悠哉哉盤玩那東西的,絕對是太監裡的大拿,除了掌印太監就是總管太監了。
錦書起身往杯子裡續了茶水,衝崔總管道,“我往後不能在您跟前了,您多保重。要是有什麼事兒就打發人來找我,我卸了差就過慈寧宮來瞧您。”
崔搖了搖頭,“我不值什麼,你只管當好差,別惦記我這裡。我雖是個廢人,卻也知道老百姓的人道倫常,做爹媽的哪個不盼着兒女好的?既然你給我臉,叫我聲乾爸爸,我就得有個做長輩的樣不是?你安心在御前當差吧,李玉貴那兒我託付過了,沒有爲難你一說。”崔端茶喝了一口,笑了笑又道,“興許是我鹹吃蘿蔔淡操心,有主子護着你,你不能有什麼不順遂的。可老話說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如今樹大招風,保不齊有人下絆子使壞。萬歲爺就是個千手千眼的菩薩,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何況政務又忙,難免疏漏,下邊有人照應着你,我也放心。”
錦書低低應了聲,“您爲着我,我都知道。我怕報不了您的恩,叫您白替我操心。”
崔臉上盡是慈愛的神色,他搖頭說,“咱們爺倆不談這個,我認了你做幹閨女本就是高攀,哪裡能圖你報答我。”
錦書原想和他商量出宮的事兒,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到底現在還沒個準信兒,何況人心隔肚皮,萬一有個閃失,自己真要一輩子困在深宮之中了。
崔貴祥看着錦書猶豫了片刻,他想開解開解她,眼下到了這一步,也別存別的什麼念想了,身子給了誰就和誰踏實過日子吧,萬歲爺爲她連太皇太后都得罪了,這樣的隆恩足以叫她受用的了。於是他道,“這話原不該我問,萬歲爺那裡是什麼打算?沒有給內務府傳口諭嗎?”
錦書臊紅了臉,宮裡沒人不知道皇帝把她從慈寧宮扛到養心殿的事兒,似乎她侍寢是順理成章的,連李總管也給繞進去了。
“什麼事兒也沒有,”她淡淡的說,“您誤會了,萬歲爺守禮自律,並沒有對我怎麼樣。”
崔貴祥頗感意外,喃喃道,“竟有這樣的事?那也好,沒有牽扯,大家乾淨。”
錦書看了看座鐘站起身道,“萬歲爺眼看着要退朝了,乾爸爸,您寬坐,我這就回去了。”
崔貴祥送到門外,千叮嚀萬囑咐,叫好歹要仔細伺候。錦書應了,蹲個福又去和春榮話別,這纔出慈寧門,撐着傘往乾清宮去了。
皇帝罷了朝不回養心殿,要上南書房批閱奏對,一時拿不定主意的要傳南書房行走商議,批完了摺子進日講、察問諸皇帝課業,還要應付遞牌子求見的京官們,大大小小的政務極繁瑣,有時甚至要過問朝廷命官們的家務事。
錦書替他換了石青色的常服,他坐在寶座上看摺子。天不好,屋裡暗暗的,總管怕他傷了眼睛,忙命人掌了琉璃燈罩的鎏金燭臺來。他歪在灰鼠椅搭上,司禮監太監進來打千兒,“啓奏皇上,督察院僉都御史壽國方奉旨覲見,另有戶部侍郎耿憲忠遞牌子求見聖上,奴才請萬歲爺的示下。”
皇帝撂了手裡的奏章,笑道,“這郎舅倆來得倒齊全。去,宣進來。”
司禮太監退出去,稍後兩個紅頂子垂手進來打袖磕頭,一個說“微臣恭聆聖訓”,一個說“微臣恭請聖安”,拉着臉,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說各的話,各行各的禮,哪裡像郎舅,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錦書有點摸不着頭腦,豎起了耳朵,凝神靜氣侍立在御座旁。在她想象中,內外大臣應當是溫文有禮,一堂和氣的,怎麼能在皇帝面前鬥氣耍橫呢?
皇帝隨意說了句“起喀”,看着這兩個鬥雞一樣的朝廷大員,只覺頭痛不已。事情的起因就是耿憲忠的一道摺子,他彈劾姐夫壽國方寵妾滅妻,聽小妾的挑唆,一巴掌把正房太太扇回了孃家。一過三個月,從此不聞不問,既不見休書,也不接回府去,姐姐終日在家裡啼哭,兩隻眼睛都快哭瞎了。耿憲忠坐不住了,他在奏表上義正嚴詞的申斥道:“如此昏懋心冷,全然不顧結髮之情,豈非禽獸之行哉!”
皇帝瞥了一眼壽國方,“知道朕爲何宣你南書房來見嗎?”
“臣惶恐,臣也冤枉,請萬歲爺替微臣做主。”壽大人雖有懼色,更多的卻是不屈的倔強,他作個揖道,“事出有因,聖上容稟。”
皇帝點了點頭,“你說。”
“我們家那個,簡直就是母老虎!”壽大人很憤怒,他再也沒法文縐縐了,指着耿大人道,“你姐姐心如蛇蠍,我真後悔當初娶了她!明知道我壽家子孫單薄,她自己不能生養,還不許別人生。”壽大人對皇帝一揖到底,聲淚俱下,“請萬歲嚴懲惡婦!她平日驕縱善妒,臣受制於妻,在羣臣中懼內名聲大如雷霆,這些臣都能忍。臣和耿氏結髮十六載,她再悍再哏,臣始終相信她尚有一顆善心,可她現在幹出這種抿滅良知的事來,臣士可忍,孰不可忍!我那可憐的兒啊,已經六個月了,被她使了人活活從娘肚子裡掏出來,臣的心都要碎了……萬歲爺,臣壽家要絕後了!”
錦書擡眼看皇帝,心想這位壽夫人要是放到宮裡,那不就是第二個萬貴妃嗎!女人狠毒起來果然很可怕,。以前不過是聽說,這回見着真的了,聽着叫人寒毛乍立。
皇帝看着耿憲忠道,“這麼說來,耿大人是告黑狀了?”
耿憲忠跪下磕了個頭,拱手道,“萬歲爺,您不能聽他一面之辭。家姐素來善性兒,怎麼能像他說的那樣?明明是那個小妾坐不住胎,年下就喊肚子痛,進了三九頭天就見了紅,家姐打發郎中請脈,已經是胎死腹中了。死胎不拿出來,大人也沒命,數九寒冬的,鼻涕都凍成了冰茬子,半夜裡請穩婆來接生,跟着巴巴的熬到大天亮。”耿大人冷笑道,“壽大人那時候在保定府辦案子,回來聽愛妾一哭,三句話不問,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打人。是啊,髮妻人老珠黃,怎麼及如花美妾得人意兒?只是您好歹也掌管督察院,後院失火都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我要是您,都沒臉領朝廷的俸祿!”
皇帝一聽,兩邊說的都有理,平白的也不好斷,只道,“朕這老孃舅看來是做不成的。要弄個水落石出也不難,把郎中和穩婆找出來就成。朕瞧着交大理寺查辦吧,不偏袒誰,也不冤枉誰。”這一團亂麻絞得人頭疼,他揮了揮手,“清官難斷家務事,到底朕在這上頭也有限,問過了朕也知道了,你們跪安吧!”
“臣等告退。”兩位大人也不能再說什麼了,皇帝是辦國家大事的,不能糾纏在這些雞毛蒜皮上,於是知趣兒的齊打了千兒,退到書房外頭去了。
皇帝見錦書晃神,故意清了清嗓子,挑着眉毛道,“沒想到吧,皇帝還要辦這樣的碎差。”
“是沒想到。”錦書老實的說,“主子真是不易,奴才領教了。”
皇帝恬淡一笑,“世人都以爲皇帝好做,每天喊一嗓子‘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就齊全了。瞧瞧朕這勞心勞力,不單單要處理政務,還要管那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
錦書唏噓道,“當真是亂成了一團漿糊,那二位大人都是一肚子委屈,不會到外頭打起來吧!”
“憑他們掐去,朕眼不見心不煩。”他踱到窗前,推了屜子,隨意倚着窗,聽琉璃瓦頂濺落的雨聲。站了半晌方道,“你纔剛上慈寧宮去了?”
錦書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給老祖宗送春襪子去的,在那兒停了不多會兒就回來了。”
皇帝嗯了聲,又道,“老祖宗和你說了什麼,你只聽着就是了,別往心裡去。和朕也不必拘着,用不着一口一個奴才,朕不愛聽。”頓了頓道,“怎麼和太子說就怎麼和朕說。”
錦書覷他一眼,“那奴才可不敢,回頭定個藐視聖躬的罪,又該叫慎刑司打奴才板子了。”
那聲調糯軟,語氣裡有股如糖似蜜的味道,皇帝那小心肝幾乎撲騰出嗓子眼兒來。他恍惚覺得離修成正果不遠了,她能這樣似嗔似怨的同他說話,他真是連做夢都沒想到。
“朕……朕赦你無罪。”皇帝心裡嗵嗵急跳,說話都說不利索了,“在朕面前只管敞開來說,朕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才……你聽見了沒有?”
皇帝看見她緩緩揚起笑臉,那明媚旖旎的姿態,還有彎彎的眼兒,雪白的貝齒,皆叫他失了神魂。
她嗯了一聲,“這可是您說的,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
皇帝無比快活的應承,“朕絕不反悔。”
書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都被李大總管的一個眼神支了出去。錦書見狀也不動聲色,捱過去接替了順子伺候文房,一邊研磨一邊暗琢磨,這會兒可不能掉鏈子,既然甩開了臉子,就可着勁兒的討好表親近吧!橫豎爲了出宮拼上一拼,英雄還爲五斗米折腰呢!何況她換的是後半輩子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