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方任他督府左長史、武衛將軍,又叫他組建校事曹,觀看其意,明顯是想把他留在王都,按羊髦的話說,似乎是有意要把他“架到火上”,讓他去與宋、氾、張等閥族相鬥的。
這麼一來,請求領兵出戰的設想,是不是恐怕就不好得以實現?
莘邇問出了自己的這個疑惑。
羊髦答道:“明公不必上書自請出討。明公可以先將柔然聲東擊西、意取敦煌以及柔然內亂的事情,如實稟與大王;然後建議大王擇將出討,以絕柔然覬覦西域商道的後患。當大王擇將之時,必會徵詢近臣意見。髦與孫衍熟悉,願作明公說客,請他舉薦明公。”
頓了下,羊髦又說道,“明公此前督三郡軍事,熟悉邊地的將校、人情;兼且麴球部的盧水胡騎,雖歸麴球統帶,但他們是被明公攻破、內徙的,彼等敬畏明公;明公並才大破柔然,又知柔然虛實,如討柔然,髦愚見,朝中實是沒有比明公更適合的主將了。
“髦料只要孫衍舉薦明公,大王八九不離十,便會首肯。”
莘邇心道:“令狐奉自詡天命在身,久有意征討宇內,建不世之殊功,成就霸業。而今他雖傷重臥牀,雄心料應未變,……更有甚者,說不定因爲傷重,他的此份雄心沒準兒反會更加急切。以軍功、事業爲誘,也許他還真會允許我出討柔然。”
夜色已深,留羊髦用飯。
飯罷,叫劉壯遣奴僕送羊髦回家。
《管子》有云“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莘邇儘管已經認可了羊髦的三個建議,還是兼聽則明,把張龜請來,將此三條,轉述與他,問他的意見。
張龜掐着鬍鬚想了會兒,說道:“羊君三策,皆爲上策。第三策則爲最善。大王如果傷愈,明公出討柔然,沒有壞處;大王若是不治,明公出討,尤多得利。”
張龜與羊髦意見一致,莘邇遂定下決心。
莘邇笑與張龜說道:“長齡,卿夫婦情深,今卿獨從我入都,卿可想念卿妻否?”
“龜從大王來都前,歸舍辭行,拙荊囑龜:明公賞賜極厚,家中衣食無憂,二子有她照養,課業不輟,男子健志,盼龜勿以妻、子爲念。”
張龜誠實地說道,“不瞞明公,人孰無情?今方離家,龜故尚未十分思念妻、子;待以日久,想念之情,肯定就會油然而發了。不過,明公之恩、拙荊之囑,龜不敢忘也!”
莘邇嘆道:“‘男子健志’沒錯,可‘人孰無情’,你說的也沒錯。”下榻到張龜身前,拍了拍他的胳臂,說道,“而今時局不明,等局勢穩定下來,我派人去把你的妻、子接來王都!”
張龜下拜感謝。
“我明日上疏主上,闢卿爲我的武衛將軍司馬。”
長史、司馬這些“上佐”,非尋常小吏可比,俱是有品級的,武衛將軍的長史、司馬都是七品官,乃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命官”,依照規定,凡是“命官”,本都該由朝廷吏部,按照士人的鄉品,從中擇人、任命;但時下閥族勢大,並值亂世,一般來說,此類各種府內的僚佐官員,通常都是由“府主”自行闢除,再過個形式,上報朝廷而已。朝廷基本上不會駁回。
張龜殘疾,最早時候,莘邇沒辦法闢用他,其後,他借用兵的機會,通過“板司馬”的方式,試探着給他了個官職;板司馬雖無印綬,也是官身了,現下水到渠成,可以正式任命於他了。
張龜自從殘疾以後,就斷了仕進之心,無論如何也是沒有想到,他竟然亦有當官,高冠華服、帶上印綬的那一天。
張龜趴在地上,伏拜叩首,說道:“明公厚愛重恩,龜以死報之!”
上疏的事情,不急着辦。
第二天,莘邇先到城外,送別麴球。
令狐奉的口諭,昨晚出宮,莘邇就立即遣人傳送給了住在麴爽家中的麴球。
麴球今晨出城,半天的功夫,已然將部隊整頓好,開拔離營,準備返回建康了。
道邊,莘邇設下簡單的酒宴,爲他祖道。
“祖道”者,爲出行者祭祀路神和設宴送行之意也。
按照習俗,送行的人還要給遠行的人送點錢,作爲行資。麴球這是領兵還駐地,不是遠遊,莘邇與他的關係又十分親密,不必拘泥俗套,然亦包了兩個金餅給他,算是意思了一下。
“鳴宗,氾太守腿傷,酒泉兵折損大半;北宮將軍的臂傷雖無大礙,仍未大好;我又領本部現在王都,建康、西海、酒泉三郡,目下大概是兵事最爲虛弱的時期,現今柔然內亂,短期內,北疆大概不會再有戰事,但三郡中的胡夷部落衆多,特別你帳下的盧水胡騎,是新才內徙的,你回到建康,一定要用心撫慰部曲,當此時刻,千萬不要生亂子。”
麴球笑道:“將軍放心。我回到牧場後,什麼也不幹,只每天領着他們野獵、演練;對那些入學的各部酋大子弟,我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必叫他們每天只忙着讀書、寫字,沒分毫心思去想其它。”
莘邇莞爾一笑,說道:“這樣是最好的。”
麴球朝不遠處站着的一羣胡人小率招了招手,三四人離開隊伍,來到近處。
“將軍,我知景威是你的愛將,奈何他被大王任到了我的帳下,我沒法還你。大王把鮮卑義從撥給了你,我猜你如今必是人手緊缺,怕是不好統領此軍,這幾個都是盧水胡的小率,俱各勇悍,而且沒有官身,我把他們送給你,你自管酌情隨意安排,或能於此事上有所稍助。”
幾個胡人小率拜見莘邇。
莘邇看去,這幾個人他都認識,其中一個還是老熟人了,便是那個得他寶刀之贈的支勿延。
除了支勿延,餘下的那幾個胡人小率也和支勿延一樣,也都是曾受過莘邇或大或小的恩惠,對莘邇很是服氣和尊敬的。一看就知,他們是麴球精心選出來的。
莘邇大喜,說道:“鳴宗,知我者,卿也!我正愁人手不足,卿雪中送炭!”
麴球哈哈一笑,舉起杯子,一飲而盡,說道:“送我千里,終有一別。孔穿鹿豕之譏,你我可莫自戴頭上。將軍,就此別過,來日再見!”
莘邇不覺失笑,心道:“小麴還真是笑談無忌。”
孔穿是孔子的五世孫,出遊趙國,與平原君的兩個門客結交成了朋友,後來孔穿歸魯,二友送行,臨別依依,流淚不止,孔穿見不得他倆這般婦人的樣子,作了個揖,扭身就走了。同行的人問他爲何如此絕情?孔穿說:人生志在四方,豈能如鹿、豬也似,常常相聚?
麴球的話略略減輕了莘邇心頭對局勢的擔憂,他笑道:“卿英俊高邁,我雖碌碌,亦不甘卿後。鹿豕之屬,故非你我之類。”也端起酒杯,把酒喝完。
兩人對揖。
麴球上馬,引諸小率、親兵,追上已在前行的隊伍,沿着官道,馳騁西去。
目送麴球走遠,莘邇沒有回中城,引從騎與支勿延等,轉去西苑城。
他的部曲,現正駐紮於西苑城中。
比之東苑城,西苑城人煙稀少,荒涼得多。
羊馥、嚴襲、蘭寶掌等軍吏、將校,出迎帳外。
拔若能一家干係到盧水胡的穩定,莘邇不放心把他們留在建康,把他們也帶來了王都,他們亦在迎接之列。
莘邇入到軍營,巡視了各部一遍。
軍營搭建在戈壁地上,周邊多灌木、雜草,不遠處有個小泉眼,北邊是個大沙坑。沙坑邊上立了一尊銅佛,這銅佛應是西苑城的居民集資造的,年頭頗久,佛像身上長滿了綠毛。
莘邇步至佛下,觀瞧許久。
羊馥等人跟在他的身後。
見他半晌不語,羊馥揣測他的心思,說道:“明公,可要臣使兵卒將此銅佛移走麼?”
莘邇回過神來,說道:“不用。移它幹什麼。”
打量銅佛,不是因爲想把它移走,而是莘邇忽然由它想到了一件事。
羊髦的三策,主要和軍、政有關,沒有涉及宗教。
而下佛教漸昌,隴人崇佛者衆多,士族裡邊亦不乏信男信女。因爲人才凋零而權勢大不如昔的陰氏,就是士族裡邊最爲信佛的一家,王都附近山中的石窟佛像,其中有不少便是陰氏出資開鑿、塑造的。
莘邇看着銅佛,心中琢磨,想道:“開山造像,損耗民財,不足取,但今亂世,佛教言修來世,又言人生皆苦,下惑百姓,上宜統治,故此越是亂世,佛家越如魚得水,佛教大盛,將是個人不能阻擋的潮流。那張渾且知通過鑿山造佛,擴大他在鄉野的影響,我是不是也可以在佛教這方面做點文章,以將之成爲一個我可以利用的輔佐力量?”
想法是有了,至於這點文章該怎麼做,尚無定策。
莘邇對羊馥說道:“異真,我等下回到城裡,便上書主上,舉你爲督府長流參軍。你作些收拾,等旨意下來,就進城到督府辦公罷。”
羊馥已得了羊髦的傳信,知了此事,並不驚奇,應道:“是。”
“你明天派兩個人去建康,把道智和尚給我請來。”
羊馥不驚奇升官,莘邇的這道命令卻讓他楞了下,說道:“請道智?”
“是啊。”莘邇瞧了瞧左右諸人,心中的想法不足爲外人道,裝作感悟的模樣,嘆道,“日前我與宋君智相晉見大王,聞其言及西域神僧,神通玄妙;今我到營,見此銅佛,端得莊嚴寶象,我心不覺爲之震撼。我佛慈悲,我欲精研佛理,請道智和尚來,方便我時時請教。”
莘邇不知,原本的時空中,晉以後,南朝之時,佛教大興,以至官員出任外郡,常常都會禮請名僧,同往上任。他這個“請道智和尚來”,倒是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羊馥等人面面相視。
這尊銅佛色澤晦暗,鏽跡斑斑,滿是綠毛,又哪裡有半點的“莊嚴寶象”了?諸人詫異歸詫異,沒誰會沒眼色到質疑莘邇的程度,都沒吭聲。羊馥恭謹應諾。
元光興沖沖地自投柔然,主動乞作柔然內應,不意卻被溫石蘭給哄了,後來在聽聞到匹檀從敦煌方向撤退之時,他已知自己上當,這些天一直忐忑不安,深怕莘邇追究他“柔然主力將從城東進攻”的假話,這會兒趕緊拍馬屁,說道:“阿父天生宿慧,研習佛法,定能得妙旨。”
莘邇瞅了他眼,似笑非笑,說道:“我也覺得我有點宿慧,來日也許我還會生出家之念呢。”
元光正色說道:“阿父,這可不行!阿父是朝廷棟樑,如若出家,置國家蒼生於何!”
“也是。不如這樣,來日我如真的生了出家之念,我與你,也算是父子了,子代父出家,足能表我的虔誠。你可願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