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心中稱奇,想道:“名聲這東西,虛無縹緲,求之甚難。求名之法,一個已是難得,他竟有兩策?我且問之。”問道,“上策爲何?”
張龜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問道:“龜敢問明公,不知明公對三玄之書,精擅誰家?”
三玄,即《易》、《老子》、《莊子》。這三本書是當代士人談玄的根本依據。
莘邇答道:“《易》理深奧,我雖欲學,苦無師授;《老》、《莊》之書,略知而已。”
張龜又問道:“聞郡府吏言,明公好學不輟,常秉燭以旦,經史子集,定有博覽?”
莘邇答道:“何敢稱博覽。近日讀的,唯《左氏》、《春秋》、《孫子》、《司馬法》數卷。”
張龜又問道:“書、畫、琴諸藝,想來明公應有所長?”
莘邇答道:“這個、這個,此數藝,大約不及我的棋藝。”
三問三答之後,張龜伏拜地上,陷入沉默。
所謂“沽名釣譽”,名聲之物雖然虛無,卻非不可釣獲,但釣獲之前,譬如釣魚得有餌,總需有個根本,有的放矢,然後才能借題發揮。
當代士人,談玄是第一流。
不會談玄也無妨,談玄畢竟需要悟性,不是每個人都能口若懸河的,退而求之,如果不善談玄,然能博學強記①,亦可揚名。
談玄、博聞皆不行,再退一步,書、畫、琴、弈,近世之所興,只要有一道專長,也能出名。
然而,通過與莘邇的此三問三答,張龜發現,莘邇卻是什麼都不擅長。
——“不及我的棋藝”云云,那日莘邇與杜亞下棋,事後,張道將休沐回家,將之說與家中,對莘邇的棋藝大肆嘲笑。張龜對此知之,因此他壓根就沒問莘邇的棋藝。結果莘邇給他答個那三藝還不如棋藝,這樣,書、畫、琴三道,自是都不用提了。
莘邇猜出了張龜發此三問的緣故,想道:“老傅、老宋、張道將諸輩沒有實學,我瞧不起他們;但換個角度看,他們輕視我也非無因,張龜這三問,竟是問出了我腹中空空。”雖然沒有因此改變對浮華之士的貶低,亦未免小慚,出於掩飾,乾笑問道,“張君,名尚可揚麼?”
張龜心道:“玄、博、藝諸術,今之風尚也,不料府君無一浸染。我適才的上策是用不得了。”倉促間沒有替換的,於是先說下策,說道,“龜請先獻下策。”
“請說。”
“內史宋公,儘管少年聰慧,最初也只是郡縣知名;郡中正目爲灼然二品,頓時名動國中。龜陋見,明公如有意,可從中正入手,厚賂中正,請他把明公的鄉品提升。此即龜下策。”
中正評點的鄉品關係到士人仕途的前景,爲了得到一個好的鄉品,賄賂中正的現象並不少見。若是想迅速揚名,可以賄賂本郡的中正,把目前的五品提高到三品、二品。鄉品的定等,名義上按得是其人的學識、才能,等級一旦提升,聲價自也就隨着高了。
莘邇問道:“上策呢?”
說下策的時候,張龜放慢了語速,他聰穎機敏,趁此空當,已想到了上策的替換辦法。
他說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玄談、博識、書畫諸藝,皆非大道,玄談之精妙入微者,頂多算個立言;明公能臣,大王之股肱,不屑小道,理所當然。擅小道者,只能揚小名;明公務以德、功,可揚大名。”
三不朽之論出自《左傳》。莘邇熟讀此書,自知其出處,心道:“三不朽者,千年未有幾位。這個張龜,好高的一頂帽子給我,我可不敢受。”說道:“三不朽,非聖人不可爲。君以此期我,如何敢當!”問道,“你說我務以德、功,可揚大名?”
“正是。”
“你說來聽聽我有何德、有何功?”
“龜聽說,旬日前,羊長史、嚴督將引唐兵、胡騎,獻首級於會水縣外,明公幘巾鶴氅,儀態悠閒,撫慰諸將。可有此事?”
“有。”
“龜又聽說,明公兵擊酒泉胡,侵略如火,氾太守勃然馳至,明公坐王節下,談笑自若,凜然不可犯,氾太守因是折屈。可有此事?”
“有。”
“龜又聽說,張道將當堂頂撞明公,拂袖而去,明公端坐晏然,始終無怒色。可有此事?”
“有。”
“龜又聽說,月前明公召盧水胡的諸酋大來郡,晚上設宴,功曹史君獻寶,有一胡酋小率與明公同喜一刀,明公時醉酒,贈送與之;次日,此小率還刀,明公不受。可有此事?”
“有。”
“龜又聽說,傅公初到郡,有一高麗婢,貌美,明公數注目之,傅公因欲相贈,明公不取。可有此事?”
“有。”
張龜伏拜說道:“便服臨軍,顯明公之從容;折氾太守,顯明公之正;端坐晏然,足可見明公的雅量;送刀不悔,是明公守信;拒婢不取,明公之誠是不奪人愛。明公又有救龜之義舉。明公的聲名早就應該響徹國中了,之所以至今無聞者,是因爲明公謙厚,未嘗炫耀②。”
從張龜問第一件事起,莘邇就心存疑惑了,這些事情大多發生在郡府或者外郡,張龜怎麼得知的?聽他說到“未嘗炫耀”,便打斷問道:“我這幾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張龜答道:“龜聽張道將和郡吏說的。”
莘邇恍然,點了點頭,說道:“你繼續說。”
“龜聞明公與傅公交好。可是麼?”
“不錯,我倆患難之交。”
“傅公深得本郡士人的尊敬,日常與郡縣名士宴會,如果能夠使傅公爲明公揚名於上流,龜敢請爲明公張譽於民間,年月之中,明公之名,定然舉國皆知。此爲上策,弊在較緩。”
莘邇心道:“原來他的上策是找公關,給我包裝。這個辦法雖說是見效慢了點,但光明正大,是長遠之計,比那急功近利的行賄之法要強得多。
“……,只是,會水縣那事兒是我特意爲之的,給我揚揚此名倒是甚好,取信於胡,出自黃榮的建議,我自覺亦是不錯,也可傳揚;老氾、張道將、老傅那事兒,卻也值得鼓吹麼?”
他覺得這三件事都是小事,甚至張道將那事兒還讓他挺沒面子的,並不足以當做吹噓的資本,但細細品味張龜的話,這三件事到了他的嘴裡,還真是不太一樣了,聽起來挺不錯的。
莘邇不禁又心道:“話憑一張嘴。被張龜這麼一說,我似乎、也許、好像,嘿嘿,還真是金光閃閃,滿身優點了啊。”
張龜在張家多年,張金是個邀名養望的高手,張家平時來往的又多是所謂的名士,因此,對於名流士人們的名聲都是怎麼來的,張龜再清楚不過了。
士人們每天的生活都很清閒的,哪兒來那麼多的雅事傳出?除了少數外,大多都是互相吹捧出來的。哪怕芝麻爛穀子的屁事,只要包裝得好,只要有人宣揚,那傳出去就是雅事一件。
如那張金,日日在家,起居飲食罷了,何來那般大的名聲?便是由此得來。
尋常名士們的獲名之道大凡這般。不過,此道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難在何處?難就難在“圈子”二字上。一流的士族自成一圈,二流、三流的想擠進去,擠破頭也難。
莘邇目前所缺的,就是圈子。
他不在名士們的那個圈子中,名士們幹嘛要理會他?
但有了傅喬就不同了。
傅喬乃定西國的清談干將,不僅在這個圈子裡,且是這個圈子中最爲矚目的之一,只要有他幫莘邇宣揚,假以時日,莘邇的名聲必然遠播。
莘邇定住心神,笑道:“君之上策,勝於下策。”
張龜給張家的出謀劃策,上策罕見得用,通常只行下策,改換門庭之後,這是頭次給莘邇進策,忽然聞他要選上策,張龜只疑聽錯,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說道:“明公如取上策,龜以爲,可先擇傅公、氾太守兩事向外傳播。”
莘邇“哦”了一聲,心道:“先擇傅、氾兩事?”旋即領會了張龜的意思。
五件事如果一起推出,繁亂是一,且會顯得刻意,所以不如慢慢地拿出來。
而先取傅、氾二事,則是因爲此兩人名氣大。
既然博名,當然是事件中涉及的對方越出名越好。攀龍附鳳,即此意也。
聽完了張龜的上策,莘邇躊躇心道:“我是個忠厚人,搞這等自吹自擂的事情,實在羞慚。……要緊的是,我如何開口對老傅說呢?”
擔心傅喬會笑話他,臉面上掛不住。
張龜見他沉吟,大概猜出了他的犯難,說道:“傅公、氾太守兩事中,傅公之事,其實對他也有益處。贈婢於友,風雅事也。龜以賤軀,冒昧敢請明公介薦,爲公拜訪傅公,述說此意。”
莘邇大喜,痛快地應道:“好!”
時下閥族當政,士人間的結交禮儀比前代更嚴,不僅只是需要有人介紹,並且地位不等的,即使有人介紹,往往其中一方也不會與之結交,話都不會接一句③。
張龜與傅喬不認識,因此,他要去拜見傅喬的話,就需要有個同時認識他倆的人作箇中間的介紹人;而又因他知道自己比傅喬的名聲、地位遠低,故此有“賤軀”、“冒昧”之語。
莘邇當即寫書一封,給予張龜。
張龜接住收好。
莘邇請他入榻,重拾話頭,又問起了最關心的問題:“君現在可以說爲‘與不爲之’道了吧?”
——
①,博聞強記:因爲這個是當下士人與前代大不相同的風尚,與時代之文化背景密切相關,而如寫入書中,未免影響閱讀的流暢,所以在此章末作個小注。
荀子《解蔽》中說“博聞強志,不合王制,君子賤之”,哪怕博聞強識,如果不符合王制,一樣會被鄙視,這句話的意思可以理解爲文士的博學多才應該服務於儒家的政治。
士人早先並不以博識爲尚;博識之風,始於漢魏之際,興於兩晉南北朝。
西漢的時候,儒家各派壁壘森嚴,講究“家法”、“師法”,老師教的東西,一字不得改,不同學派間,攻訐如仇。這種情況下,莫說博識,儒經也學不了幾本。因此當時的鄒魯民諺雲:“遺子黃金滿籝(筐),不如一經”,一經就足取名祿了。
到了東漢,古文經學興起,較與今文(漢初老儒口述,用當時的隸書所記之儒家經典)經學,古文經學需要更開闊的視野和廣博的知識,學者們開始不再拘泥於前漢的“家法”、“師法”,儒家的各派漸漸融合。漢末的大儒鄭玄便是學富五車,精通今、古文諸家,自成一派。
再到漢魏之際,海內紛亂,儒家的政治統治秩序遭到破壞,面對這種新問題、大變局,儒家的學說已經沒法運用了,士人們急切地想要找到應對的辦法,於是,就不僅再只是止步於融匯儒家各派,並且進一步地開闊視野,轉向別處尋找新的治國、立身的理論和思想。
先秦諸子之學由是得以在這一時期復興,重新受到士人階層的重視。儒、道之外,法家、刑名家、農家、兵家都很盛行,甚至山經海志、神異志怪之書也頗有市場。
雖然出發點是爲了解決政治難題,但這麼一來,不可避免地就帶起了尚博好奇之風。
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此風大盛,早已然違背了荀子那句話的原則,博聞與王制已沒了沒什麼主從的關係。王制的歸王制,博聞的歸博聞。這一時期出現了很多的志怪小說,即是此種風尚的一個表現,另一方面,這類小說又進一步地促進了士人對於博物的宗尚。
簡言之,士人博聞的風尚是在經過了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後才形成的。
兩晉南北朝之時,文人以博聞強記相尚的例子很多,記憶的典故越多,得到的名聲就越大。
南齊的王儉任尚書令時,“出巾箱几案雜服飾”,拿出了一堆東西,讓衆人分別列舉與這些東西有關的典故,誰說得多,就把那樣東西給誰。衆人各得一兩物。陸澄晚到,東西已經分完了,他“更出諸人所不知事復各數條,並奪物將去”,比他們知道得多,諸物盡歸其有。
這位陸澄“少好學博覽,無所不知,行坐眠食,手不釋卷”,王儉“自以博學強識”,認爲自己“讀書過澄”,比陸澄讀的書多。有次,王儉召集學士何憲等人商討學問,陸澄等王儉說完,“然後談(王儉)所遺漏數百千條,皆儉所未睹。儉乃歎服”。數百千條,意即數百條。
梁武帝曾和沈約比誰知道的有關栗子的典故多;又曾問臣下有關錦被的典故,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到都認爲已經說盡的時候,而劉峻“忽請紙筆,疏十餘事”,“坐客皆驚,帝不覺失色”。
劉峻“好學,家貧,寄人廡下,自課讀書,常燎麻炬,從夕達旦,時或昏睡,爇(點燃)其發,既覺復讀,終夜不寐”,學到這等程度,還“自謂所見不博,更求異書,聞京師有者,必往祈借”,清河崔慰祖家有藏書萬卷,與劉峻並被舉爲碩學之士,謂劉峻“書淫”。淫,沉溺、無足之意;書淫,指嗜書成癖,好學不倦的人。
沈約在與梁武帝的比試中落了敗,比他少舉三事,但這並不是沈約不及他博識,而是樑武性妒,好面子,是以沈約雖被後人評爲“見人一善如萬箭攢心”,在其面前,也得故意相讓;劉峻固識驚一座,可卻被樑武“自是惡之,不復引見”,從此之後,仕途坎坷,潦倒一生。
②,炫耀:漢魏晉世,沽名釣譽的多有,自我吹噓的也不少。謝安的弟弟謝萬,便是其中的高手,“萬字萬石,才器雋秀,雖器量不及安,而善自炫曜,故早有時譽。”
③,結交:兩晉之世是門閥政治,所以當時士人間的結交,講求門第、官階和年齒,以嚴守門閥,藐視庶族寒門,絕不與百姓小人交往,爲士大夫的方正之美。
結交朋友,不是說隨便就能交到的。
如夏侯玄與兄交好,不見其弟的故事。夏侯玄與陳本交好,宴飲於陳母前,本弟時任中領軍,聞訊急忙趕回家,卻剛進堂門,夏侯玄就說:“應當以禮相交,不能違禮相見。你我的交情沒到這個地步。”本弟在門口站了半天,說:“如君言”,“乃趨而出”。
又如王忱與晚輩張玄的故事。王、張兩人不相識,後來在範寧處相遇,“範令二人共語”,於是張玄正襟危坐,王忱看了他半天,不說話。張玄很失望,就走了。範寧是王忱的舅舅,責讓王忱:“張玄,吳士之秀,又深得當代讚譽,你卻這樣對待他,真不可理解。”王忱笑道:“他如果想相識,本應來見我。”範寧趕緊告訴張玄。張玄就整飾衣冠,登門拜訪,“遂舉觴對飲”。
又如王胡之輕視寒門的故事。王胡之曾經住在東山,很貧困,陶範作烏程縣令,送去一船米給他。王胡之不要,直截了當地說:“我如果飢餓,自當就謝仁祖索食,不須陶胡奴米。”胡奴是陶範的小名,他是陶侃的兒子,出自寒門,王、謝併爲一流士族,所以王胡之有此語。
又如劉惔蔑視百姓。他和王濛一起出行,天色晚了還沒吃上飯。有個相識的百姓送給他們一餐飯,菜餚豐盛。劉惔推辭不吃。王濛說:“暫且用以充飢,何苦辭?”劉惔說:“小人都不可與作緣。”緣,是晉人的常用詞,意爲打交道。凡是百姓小民,全都不能與他們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