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雄麾兵急進,日行百里,至河陰縣界。
大隊的步騎行在後頭,苟雄引軍中的勇將數人和從騎數十,先行到河陰城外,察看守情。
卻見那河陰縣城,果是與斥候稟報的無異,城門到此時尚且洞開,城頭上守卒稀少。
整個朔方郡的人口都不多,住在城中的更少,出入城門的唐、胡百姓寥寥,突見苟雄等幾個披甲的騎士到來,只從鎧甲上瞧不出他們的身份,兜鍪又遮着他們的面孔、髮式,這些百姓不知他們是誰,倒是沒什麼驚慌的表現,有的路過他們身邊時,還好奇地瞧上幾眼。
苟雄身邊一騎,操起長槊,刺死了一個擔着草料回城,正邊走便瞅他的匈奴胡牧,隨之,把長槊依舊放在馬鞍邊,抽出刀來,就在馬上彎下腰,揪着這死掉的匈奴人的小辮,割下了他的頭顱,掛到了自己坐騎的馬脖子下,斷掉的頭顱下邊,鮮血往下滴淌。
苟雄笑道:“長盛,此牧民也,不是定西兵卒,你殺了也是白殺,當不得軍功啊。”
這殺人的騎士,名叫勿幹長盛,與苟雄說的那河陰縣中內應兩人中,叫勿幹乞田的,是同一部落。——嚴格論起來,勿幹乞田、勿幹長盛與苟雄其實也算同部。
氐人有四個大部落,分是蒲、步蒙、齊折、勿幹,氐人與唐人長期雜居,且生產方式與唐人近似,除掉放牧,種田的氐人所佔比例很大,因比其鮮卑等族,他們可以說是久受唐人文化、習俗的影響,這四個部落中唐化較深的上層貴族,多給自己起了唐姓,蒲不必說了,乃是蒲秦的國姓,步蒙的唐姓是步,齊折爲齊,勿幹在戎語裡是“狗”的意思,故此部之貴人,遂以“苟”爲姓,勿幹乞田、勿幹長盛出自勿幹部的從屬部落,無有資格姓“苟”,但與苟雄的關係是很近的。這也是爲何苟雄相信勿幹乞田這個內應的“密報”之重要緣由。
勿幹長盛自參軍起,就跟隨苟雄,雖因少軍略,軍職不高,論以勇武,卻着實是苟雄帳下的頭等虎士。苟雄過往參與的諸戰,如打趙宴荔、打隴西郡等,俱有勿幹長盛的爲他拔旗陷陣。
他說道:“本就沒想當做軍功,只這匈奴賤種,瞅我一眼,又瞅一眼,瞅得我煩躁,就隨手殺了!”
苟雄哈哈大笑。
出城、入城的百姓見到此幕,驚駭非常,無不屁滾尿流,四處逃散。百姓們叫嚷、逃跑的聲響驚動了城門、城上的守卒,幾個軍吏模樣的,趕緊喝令關閉城門,供守卒休憩的城上草棚中,涌出了數百的定西戰士,或持弓矢,或執步槊,緊急加入到了守禦城牆的行列中。
苟雄顧對另個從騎說道:“拿出來吧。”
那從騎摘下了馬鞍邊的一個袋子,從袋裡掏出了一套紅色的氐童衣服。
苟雄示意他把衣服給勿幹長盛,說道:“長盛,趁城門還沒關嚴,拿去給他們!”
勿幹長盛使長槊挑起這套童服,驅馬奔騰,馳近城洞,仗身上、馬披的鎧甲精良厚實,渾然不理城頭、城洞裡射來的箭矢,將那童裝甩入進已經關了大半的城門內,舌戰春雷,用生硬的唐話叫道:“這是我家驍騎苟將軍,贈給你家趙染干的禮物!我家苟將軍說了,穿上這套小兒衣,獻城投降,可饒趙染干一命,若是不肯,便洗乾淨了脖頸,候我家苟將軍親手取之!”
勿幹長盛喊完,轉馬已走,城內、城上還是箭矢不斷。
他怒從心頭起,索性勒住坐騎,弓矢下長槊,挽弓引射,竟是箭不虛發,接連三箭,俱中了城上、城洞的守卒。城洞的守卒不敢追擊,箭亦不射了,手忙腳亂的趕緊把城門閉上了。
勿幹長盛這才折馬返回。
苟雄歡喜不已,讚許說道:“真是我的勇士啊!”
爲何苟雄送套孩童的衣服給趙染干?數年前,苟雄從孟朗攻朔方,生擒趙染干之時,曾面辱趙染干,說他妄號鐵弗勇士,卻還不如氐人的一個孩童勇悍。因是,有了今日攻城前,先送套童裝給趙染干的舉動,其意自是在侮辱趙染干,是爲了打擊守卒的士氣。
趙染干接報,見到了這套童裝,睚眥欲裂,血衝上頭,滿臉漲紅,怒聲喝道:“苟兒欺人太甚!他孃的,老子與他拼了!”便待點兵出城,與苟雄決死。
李亮在座,慌忙制止,說道:“君侯,苟雄驕悍,確是欺人過甚,然小不忍則亂大謀,武衛將軍的軍令在此,君侯,你我當從軍令行事,不可擅戰也!”
張韶根據莘邇“最好重創苟雄部”的指示,定下了誘敵深入的戰策之後,下給趙染干、李亮的軍令早已於日前送達,軍令的內容是:佯裝城防懈怠,苟雄部一到,即棄城而撤,引苟雄部輕進至朔方縣,然後在朔方縣內外夾擊,打它一個措不及手,以最終達成重創其部的這個戰略意圖。
那紅色的氐人童裝越看越是扎眼,趙染干羞憤難平。
惜乎他髡頭小辮,未有蓄髮,不然的話,只怕都要怒髮衝冠了,他說道:“苟兒辱我,孰不可忍!我今日不與苟兒決出生死,誓不罷休!武衛將軍若有責罰,我甘願領受。”
童裝之所以是刺眼的紅色,卻非是苟雄特意爲之的。氐人的四大部落,各有其喜好的顏色,蘆部尚白,步蒙尚青,齊折尚蚺(ran),勿幹尚絳,故四部又被唐人各別稱爲白氐、青氐、蚺氐、絳氐,這紅色,正是勿幹部喜好之色,是勿幹部大人、孩童常見的衣服顏色。
也算是無心插柳了,嘲辱加上紅色的鮮豔,真是把趙染干激怒到了極點。
李亮和趙染干不熟,關係一般,趙染干盛怒之下,他知自己再勸,趙染干怕也不會聽從,無奈,只好把視線轉向了旁邊的兩人。
這兩人,一個是趙染干從阿利羅那裡要回的謀士杜琅,一個是趙染干最爲信愛的猛將周憲。
杜琅明白自己在趙染干心中的地位,打個比方,輕飄飄的好比鵝毛,那是一錢不值,怎願在此刻觸黴頭?裝作沒看到李亮的視線,一言不發。
周憲出言說道:“武衛將軍的軍令不可違,大率且千金之軀,非是苟兒可以相比,大率親往與戰,那是自落身份。末將願爲大率斫苟兒頭來!”
趙染干的怒氣,半是受辱,半是擔心周憲等帳下的將士會因苟雄此舉而輕視自己,害他失了威信,聽得周憲此一如往常的恭敬之語,怒氣稍息,猶道:“不親斫其首級,我難消此氣!”
周憲說道:“苟兒小小氐虜,何必大率親殺?沒得髒了大率的手。適聞城守軍吏報說,苟兒的主力還沒到城下,隨行他先來的僅有從騎數十,末將往去追斬之,如殺豬狗!末將這就去爲大率出氣!”從胡坐上站起,便就出堂,披甲捉槊,率鐵弗匈奴的精銳百騎,出城往追。
撤退比進攻更難,需要好好組織。雖是已經做好了撤退的準備,李亮不放心,見周憲勸下了趙染干,遂亦暫辭出,去城中的軍營,親自督署撤退的事宜。
趙染干帶着杜琅等佐吏、親近的左右軍吏,隨於周憲後頭,登城觀他追殺苟雄。
苟雄與勿幹長盛等將、數十從騎,已然去得稍遠,約四五里地了。
趙染干目不轉睛地看着周憲與那百騎鐵弗精銳,出了城,疾馳奮趕。苟雄等很快發現到了周憲等騎,出乎趙染干的意料,他們沒有加快逃走,反是分出了十餘騎,轉過來,迎頭來鬥。
趙染干分辨不出哪個是苟雄,但常理料之,轉頭來斗的那十餘騎中,肯定是不會有苟雄的。
他心中想道:“苟兒忒也猖狂!不僅只帶了數十騎來窺我城池,見我追兵出,還敢迎戰!少少十餘騎,哪裡會是額爾古涅的敵手?”額爾古涅是周憲的胡名,此匈奴語,險峻之意。
趙染干緊盯周憲等,暗暗給周憲打氣,就是因距離略遠,追不上苟雄,只要殺了這十餘騎,也算是能給他出半口惡氣。
兩邊相距四五里,一味追趕,不好追上,但兩下相對而馳,倏忽間,就碰面相遇。
周憲一馬當先,挺槊直刺。
對面十餘氐騎中最前邊那個騎士,馬脖子上掛着個人頭,是勿幹長盛。
勿幹長盛未有持槊,提鐵槌而已。
他識出了周憲定是這支鐵弗騎兵的軍率,不避更進,雖是披掛重甲,動作靈活,微微側身,間不容髮地讓開了周憲刺來的騎槊。騎槊長一丈八尺。眨眼功夫,兩人馬頭相交。
周憲騎槊的去勢已老,來不及收回,卻反映敏捷,無愧趙染干帳下頭號勇將之名,鬆手丟掉長槊,反手抽刀,往勿幹長盛的身上橫劈去。勿幹長盛甲精,由他把刀砍上,揮動手中的鐵槌,打到了周憲的腰間。
這一下,氣大力渾,周憲險被打落馬下,饒是勉強穩住了身姿,張口噴出一口鮮血。
城頭上,趙染干面色大變。
匆匆的腳步聲響,一個聲音傳來:“君侯,兵士已然出營,通往城西門路上的百姓也都被驅散了,請君侯下城,與我一起撤還朔方縣吧!”
說話之人自是督辦完了撤軍事務的李亮。
趙染干不理他,眼只往城外的小戰場看,看到周憲轉馬,大概是想後退,可卻被一擊得手的那個氐騎緊追不捨,周憲帶出的百騎鐵弗騎兵,蜂擁前救,而被其它的十餘氐騎衝鋒糾纏,救之不得,同時,遠處停馬觀戰的數十氐騎,又分出了十餘騎,前去助戰。
杜琅說道:“哎呀,周憲危矣!”
趙染干顧不上披甲了,搶過左右親兵的一杆騎槊,掉頭就朝城下奔跑。
李亮追着喊道:“君侯、君侯,何處去?”
趙染干沒有回答,到了城下,翻身上馬,催騎出城。
他的親兵們跟着他也下了城,手忙腳亂地個個上馬,用力鞭打坐騎,慌不迭地追趕。
李亮喘着氣,立在城洞,瞧着他們朝那小戰場飛馳。不過片刻,趙染干等已到小戰場。
趙染干的親兵們有的去迎截來相助勿幹長盛等的氐騎,有的隨從趙染干奔向周憲。
趙染干策馬舉槊,奔至周憲馬邊。
他到的剛好,長槊舉起,恰擋住了勿幹長盛砸向周憲兜鍪的鐵槌。槊杆頓被砸裂。趙染干把槊撅成兩截,後一截刺到勿幹長盛的馬脖上,帶着槊尖的前一截搗到了勿幹長盛的胸前。
騎槊的槊鋒長達兩尺,銳利而尖,有破甲的效果,但勿幹長盛的鎧甲厚,未能刺入太深,勿幹長盛沒怎麼負傷,他的坐騎的馬甲也精,也無有受傷,不過捱了一下重擊,其馬不免吃痛,朝邊上跳開,揚脖嘶鳴。
藉此機會,趙染干搭手,拽住了周憲坐騎的轡頭,兩人並騎回撤。
從周憲出城的百騎、從趙染干出城的親兵們,不多纏鬥,也脫離了戰場,朝城門撤退。
趙染干未著鎧甲,相貌被勿幹長盛看着。趙染干被苟雄俘虜後,勿幹長盛見過他,認出了他是何人,喜出望外,怎會放他走掉?一面高聲喝叫:“那是趙染干,休要放走了他!”一面引帶諸氐騎相追。
城洞處的李亮看去,百餘騎的鐵弗騎兵,這個時候,卻是留下了四五具戰死的屍體和徘徊哀鳴主人屍體旁的戰馬,在城外的曠野上,被才二十來騎的氐騎追得落荒逃竄。李亮驚詫心道:“那氐騎帶頭之人是誰?如此驍勇!”指揮城洞的守卒射出弩矢,掩護趙染干、周憲等敗回。
弓箭可以不當回事,近距離射出的弩矢就不得不給幾分尊重了。受弩矢所阻,勿幹長盛等氐騎無法接近,只得不甘心地逡巡於弩矢的射程以外,眼睜睜地看趙染干等回入城中。
趙染干等入到城洞,城門馬上關閉。
李亮拉住趙染干的坐騎,仰臉埋怨,說道:“君侯!怎麼能甲衣都不穿,就輕身冒險?君侯若有個好歹,末將如何向張將軍、莘公交代?”
趙染干刺向勿幹長盛坐騎和胸前的時候,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把虎口都給掙開了,血順着手往下滴。他跳下馬,扶周憲從坐騎上下來,問道:“額爾古涅,傷得重麼?”
周憲慚愧地說道:“沒能爲大率取苟兒首級,末將無能!”
“與你對戰那氐虜,善用鐵槌,必是苟兒帳下的勇士勿幹長盛!你敗於他手,不丟人!”趙染干再次問道,“你傷得重麼?”
勿幹長盛之名,周憲久聞,知道了是敗在他的手下,遂不再多說,脫掉兜鍪,擦去嘴角的鮮血,摸了摸腰間,他腰間的鎧甲被勿幹長盛的鐵槌打出了一個凹陷,答道:“傷得不重。”
李亮說道:“好在救回了周校尉!君侯,下次萬萬不可再這般犯險了!”
趙染干說道:“額爾古涅從小就從我身邊,與我親如兄弟,我難道能夠坐視不顧?”
他這話說的情深意切,是他的心裡話。
李亮心道:“自與西海侯同駐河陰,只覺他粗野性躁,無有遠見,周校尉也粗疏少文,卻今周校尉爲主報怨,忠直士也,西海侯不及披甲,布衣出救,亦重情義,主臣一對,相映得彰。”
周憲忠直,趙染干重情,一對主臣,再有缺點,於忠義方面,值得李亮讚佩。
李亮說道:“君侯,至遲一個時辰,苟雄的主力就將到達,咱們不能多待了,現在就撤吧!”
一來軍令不可違,二來打也打了,又打不過勿幹長盛和苟雄,趙染干雖仍憤怒,只得罷了,恨恨地說道:“早晚手刃苟兒,雪我前恥!”扶着周憲,與李亮等前去軍營。
到了軍營,趙染干、李亮兩部的步騎已列隊等候多時。
李亮說道:“君侯請率部先行,末將斷後。”
李亮擔心趙染干出事,他無法給莘邇交代,李亮是新得莘邇寵用之人,趙染干也擔心他出事,說道:“我另擇別將斷後,校尉與我同行。”
李亮說道:“我還有一要緊的事需辦,君侯且只管先撤,我隨後追上。”
趙染干訝然問道:“全軍撤退的預備已畢,校尉還有何要事需辦?”
李亮笑道:“君侯出城後,行不到五里,就知末將要辦的是什麼事了。”
撤退得如果太晚,會被苟雄部的騎兵追上,到那時,就不是佯裝棄城撤退,很可能是真的大敗撤退了。軍情緊急,趙染干見李亮神神秘秘的不說,便不問了,命擊鼓舉旗,率領部隊絡繹出營,先從城西門撤走。
李亮的部曲大多也由趙染干暫帶,他只留了百人,合以陸續從城頭、城門撤來的兵士,共計四五百兵,他叫其中的半數推出營內的輜重車,沿通向城西門的縣中街上,灑丟糧食、銀錢,命他們邊行邊丟,直到與趙染干帶的先撤部隊會合、把輜重車上的物事丟盡爲止,自率剩下半數去辦他需辦的那件要緊事。
趙染干出城數裡,不足五里,行軍的步騎隊伍中,先是一點嚷嚷,繼而喧譁大起。
宿營也好,戰鬥也好,行軍也好,爲將者,最忌的就是吵鬧。
趙染干大怒,正要令以軍法約束部卒,杜琅慌張的聲音響起:“君侯!你看,河陰城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