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容定軍心 十日守如年

秦兵對襄武縣的圍攻是在十天前開始的。

當麴球偵查得知,天水郡內也有大批的秦兵入駐,其主將赫然是孟朗,並在接報,聞天水郡方向的秦軍對隴西郡展開試探性的進攻後,麴球馬上就意識到,蒲秦這一回對隴西郡的進攻,必然是雷霆萬鈞。

他當機立斷,一邊急檄谷陰,稟此軍情,請求援兵,及給武都、陰平亦傳檄之外,一邊傳令隴西郡的幾個縣,命當地的守軍撤來襄武,以圖收縮兵力,固守襄武縣城,從而能夠等到谷陰兵馬的支援趕至。

可是麴球的軍令還是下達得晚了。

孟朗不僅戰前的軍隊調動、部署等保密工作做得好,且深諳兵貴神速之理,不打則已,兵馬到齊,一旦開戰,那真是動於九天之上,侵略如火,在略做了兩次試探,搞清楚了襄武東邊諸縣的守禦軍力後,於當天就展開進攻,不到兩天,即分把東邊諸縣悉數攻陷。

這東邊諸縣的守卒,一個也沒能撤回到襄武縣。

旋即,他麾師直進,分別攻陷了襄武東邊諸縣的前軍將軍石首、北中郎將趙興、寧遠將軍石駿奴各部,與從於孟朗中軍的燕公蒲獾孫、雍州刺史蒲統、右軍將軍同蹄樑、廣武將軍雷小方等部,連夜就齊聚到了襄武城下。

夜晚視線不明,城頭的守軍雖是聽到和隱約看到了城外有秦軍不斷地來到,卻不知具體來了多少,等到第二天一早,他們向外看去,才驚覺城外遠近,竟是已然俱成敵域。

只見晨曦的薄光裡,秦軍的旌旗如林,兵馬如海,鼓角之聲此起彼伏,就像是山海中的虎狼吟嘯;耀武揚威的秦軍甲騎,馳近壕溝,待城上引矢,便嘲笑折回,就像是戲弄獵物的鷹隼。

襄武縣城被他們內三重、外三重地圍在了其中。

強大的、突然的震撼下,每個守卒都驚亂失色。

頭晚於城頭輪值戍防的邴播目瞪口呆,趕忙急報麴球。他當時又驚又慌,稟報起來,十分的氣急敗壞。他說道:“郎君,秦兵已經來了!把咱襄武圍了個水泄不通。度其兵馬,至少兩三萬!他孃的,不聲不響,一晚上就來了這麼多兵!孟朗這、這,這狗日的,何其神也!”

邴播非是士族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極大的震驚下,卻是不知怎麼想起了他此前不知從何處看來的一句“何其神也”,於話語之末,蹦出來了這句文言詞,與他前邊的話語甚是不搭。

亦不怪他這般失態。

孟朗用兵實是太疾,襄武東邊諸縣的守軍沒能按照麴球的部署,及時撤入到襄武縣,這就造成了襄武縣目前的守卒只有兩千。而現下圍城的秦兵則有兩三萬人。衆寡太過懸殊。

麴球已起牀多時了,正幘巾繡衣,在院中練習奪槊。

聽邴播說了,麴球沒做迴應,不緊不慢,示意陪練的那兩個悍勇親兵繼續。

兩個親兵一左一右,挺槊來刺。

麴球候兩槊交叉刺到,向左側身,避過左槊,搭手抓住槊鋒與槊柄的銜接處,右腳轉動,順着此槊前刺之力,添上了一把勁,將之從左邊那親兵的手中抽出,丟到地上;接着,身體的重心落在左腳上,側斜身,又把右邊刺來的槊避開,右手抓住槊柄,同樣發力,將此槊也奪了下來。

這整個的過程,說來話長,其實就是一眨眼的事兒。

麴球的動作端得兔起鶻落,迅捷非常。

饒是邴播心神不寧,也不禁喝彩出聲。

麴球彎腰拾起兩杆長槊,擲還給那兩個親兵,笑道:“你倆還得再練啊,長的五大三粗,槊刺出來,軟不塌的,連個婦人都不如!出去怎好說是老子的親兵?”

兩個親兵饒頭訕笑,應道:“是。”

“下回再找你倆奪槊,誰能把槊捉緊了,不被我奪下,賞金牌一面!”

金牌,就是牌飾,可掛在蹀躞帶上,此本胡人之物。現今胡風北染,唐人帶這東西的也很多。麴球爲了鼓勵、嘉獎勇士,自己出錢,打造了一些金牌,凡其部中的勇敢忠義之士,多得過他的金牌之賜,凡得其賜者,無不驕傲。——這不是金牌值多少錢的問題,是榮譽的問題。

是以,那兩個親兵聞言,俱是興奮之色,皆道:“下回肯定不被郎君奪走!”

麴球叫婢女取來軟巾,擦去汗水,這才笑與邴播說道:“秦虜到了麼?走,去瞧瞧。”

出了院子,親兵給麴球把他的愛馬牽來,麴球不肯騎,吩咐備車。

邴播說道:“郎君,牛車太慢了吧!”

“就是慢纔好啊。”

“此話怎講?”

麴球先是開玩笑似地說了一句:“老邴,你是我帳下頭名的悍將,些許秦虜今至,就把你嚇成了個兔子。”繼而略帶正色,接着說道,“城中百姓、城頭戍卒的膽量悉不如你也,想來現下定是比你還要害怕,我若再驅馬登城,火急火燎的,豈不是自亂陣腳,會令他們更加恐懼了麼?是以,慢纔好,而且越慢越好。”

邴播的黃臉上一紅,說道:“末將怎會怕他秦虜!只是、只是他們的人數太多了。”

“卿,吾帳下狼也,羣羊再多,何如卿之一狼?”

邴播既是被麴球鎮定的態度影響,也是因受到麴球此話的鼓舞,驚惶的情緒漸漸消散,豪邁地說道:“就怕秦虜今天不敢攻城,他若敢攻,末將爲郎君斫其羊頭獻上!”

麴球大笑。

親兵們趕了牛車過來,麴球叫把車廂拆去,等拆完,上到車中,便就適才那一身居家的衣袍,以手支頭,悠閒地舒展半臥。邴播身披鎧甲,握槊牽馬,與三五個親兵隨從車後。

朝陽東昇,陽光清亮。

土路兩邊種着成列的道邊樹,樹枝上的嫩葉雖尚不多,可枝條青蔥蔥的,比起兩個月前的深冬,卻柔軟了許多。有那從沿途裡中人家的牆上,探出到外的果樹枝椏,綴了些含苞待放的蓓蕾,給這仲春的早晨,增添了幾分蓬勃的生氣。

百姓們有的已知秦軍圍城,膽小的,閉門不出,家裡有高大樓閣的,上樓翹足朝城外望之,膽大的,出到裡外,四五簇聚,互相交流得到的小道消息。

臨樓打望的、聚集交流的,相繼瞧見了麴球、邴播等一行人沿街東行。

他們都認得車中那人是麴球,見他居然這般晏然,盡是大眼瞪小眼。

經過路上人羣的時候,受了麴球的吩咐,邴播故意把聲音放大,說道:“郎君,谷陰的援兵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吧?末將聽說是中尉親自帶兵來援,足有七八萬之衆啊!哎呀,那外頭的秦虜要不趕緊鼠竄,可就要被郎君與中尉內外夾擊,打它個落花流水了也!”

麴球笑而不語。

街邊的百姓聽到邴播的這話,頓時自以爲明白了麴球爲何這般鎮靜的緣由,他們的惶恐駭怕,也就因此而得到了暫時的安撫,儘管在麴球的牛車過去後,聚集的人羣仍未散去,但他們所在討論的,已不是剛纔的話題,而是谷陰援兵何時會到,“秦虜”何時會被擊敗了。

外在的表現再是從容,以兩千守卒,對陣兩三萬的敵軍,要說麴球的內心沒有壓力,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特別是在上到城頭,親眼看到了襄武外邊秦兵的浩大聲勢以後,麴球的壓力越發地大了。

可他是一軍的主將,壓力再大,他也得自己扛住,決然不能露出分毫。

城樓上無法走牛車,麴球坐着肩輿,繞城牆一週。

他一邊觀察四面城牆外的敵軍情形,估算其兵馬數量,通過敵軍五顏六色的將旗,辨別敵軍各部的將校都是誰,一邊時不時地停下來,與各面城牆上的戍衛將士談笑幾句。

麴球治軍嚴而不繁,沒有架子,不吝賞賜,本就素得將士愛戴,他而下言笑自若的如此舉態,又像影響到邴播一樣,亦影響到了這些將士們。

以是,儘管強敵壓境,軍心卻是很快就得以穩定。

民心已安,軍心也穩。

麴球接連下達命令,做守城的佈置。

他首先命令抽出甲士五十,附以郡府、縣府的吏卒,交給襄武縣長,命其負責城中的治安,並令其抽調民夫,組織後勤、助戰隊伍,以協助即將打響的守城戰鬥。

繼而,根據巡城所見的秦軍情況,麴球把守禦各段城牆、充當預備隊的等作戰任務,一一落實給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等帳下諸將校。

襄武縣城的北邊離渭水不遠,孟朗在此處佈置的兵力最少,大概只有兩千多人,多是騎兵。

這一段城牆可以不做重點守禦,麴球調了二百兵卒、三百民夫守之。

觀秦軍旗號,城西的秦軍部隊主要是蒲秦的寧遠將軍石駿奴部,相對南、東兩面,此處的秦軍數量也較少,約四千多人。

石駿奴頗有勇名,然在蒲秦的一干名將中,他不算上將。

這一段城牆也不必重點防禦,麴球調了三百兵卒、五百民夫守之。

城南的秦兵部隊由蒲秦的燕公蒲獾孫和鐵弗大率、北中郎將趙興的部隊組成,約七八千人。

蒲獾孫久駐天水郡,其部常與隴西的定西駐軍起摩擦,小戰不斷,去年他還與蒲洛孤合兵,大舉進犯隴西郡,大大小小,與麴球已是交手不下十餘次,是麴球的老熟人、老對手了。

麴球對他相當瞭解,知此人因蒲茂殺掉蒲長生後,曾假惺惺地說把王位讓給於他,故是他爲避嫌疑,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絕不做出頭的椽子,料他攻城,必是中規中矩。

至於趙興,是趙宴荔之子,其父被呂明、季和逼死,他雖是率部再降後,沒有被蒲茂殺掉,反還得了一個蒲氏的宗室女爲妻,可殺父之仇是那麼好放下的?估計他即便不敢消極怠戰,也斷然不會爲孟朗拼命,至多會在被逼之下,被迫戰鬥。

綜合起見,城南的守禦也不必十分重視,不過因城南的秦兵比北、西多,卻也不可輕視,麴球調了五百兵卒、七百民夫,命屈男虎統帶守之。

城東的秦兵部隊,是蒲秦的主力部隊。

孟朗的帥旗便在此處,雍州刺史蒲統、前軍將軍石首、右軍將軍同蹄樑、廣武將軍雷小方等諸多蒲秦大將的旗幟也都在此處,察算城南秦兵,得有一萬四五千人。

麴球可用的兵力,尚有千人,他親率八百,加以民夫千餘,與屈男見日等將校一起守此東城牆。餘下的兵卒二百,步騎各半,給邴播,用爲預備和攻堅隊。

一番安排部署,悉是根據城外的秦軍不同之情況而針對制定,誠然井井有條。

襄武縣長、屈男虎、屈男見日、邴播等等文武屬僚,及各部的軍吏、兵卒,各自領了任務,都有事情可做,情緒更是穩定了。

……

當日無戰,秦兵集中力量,加緊築造營壘。

邴播建議,不如趁此襲之。

守城,名爲“守”,可一味守的話,一則,一直的被動挨打,士氣就會低落,二來,敵有各種的攻城器械,投石車等日日發個不休,撞城車天天撞個不斷,時日一長,再堅固的城壘也頂不住,到頭來,城八成是守不住的,所以,守城之上策,須得攻守兼備才行。

邴播的這個建議,從常理而言,是可以採用的。

但麴球考慮到孟朗智名遠播,不會想不到己軍有可能趁其築營而出城突襲,判定孟朗肯定會有伏兵,在等着自己出擊;且又慮到,敵人的兵馬十餘倍於己,便是己軍出襲的部隊能夠小小取勝,對秦軍的士氣也難以造成打擊,反過來,若是己軍失利,那自己好不容易鼓舞、振奮起來的軍心、民心,說不得,就會低落回去了,是得不償失,遂沒有同意。

接連兩天,秦兵只管築營,第三天,營壘築成。

這天上午,秦兵對襄武縣展開了第一次的進攻。

近百輛的投石車,集中分佈在城東和城南,不間斷地往城上拋擲石球,長達兩個時辰。

石球只是被大致磨成了圓形,棱角猶存,呼嘯帶風,數十上百地從護城河上飛過,直衝城來。

一撥過去,又是一撥。

一些沒有砸到城牆,一些砸入了城中,更多的石球打到了城牆與城頭上。

城牆被撞擊出坑窪。城頭上搭建來供戍卒夜晚休息、以及供做臨時救治傷員的窩棚,被石球打的狼藉不堪。回視城中,鄰近城東、城南的民居,亦被石球成片地砸垮。

屈男虎、屈男見日等將校,一疊聲的地傳令,命兵卒、民夫們躲在臨外的城垛下邊,以避石球。幾個隴西郡府的郡吏,率領前日徵到的部分民夫,其中還雜着健壯的婦人,奔到被砸垮的里巷民居,試圖從中找到倖存者,然而,找到的,只有男女老弱們血肉模糊的屍體。

麴球沒有空過多地去關注城中百姓的慘狀。

城外的投石車陸續停了下來。

城西、城南、城東,在投石車投石的那段時間裡,各有秦兵出營列陣,這時已經列好。

三面的秦陣中,盡皆傳出了沉悶的鼓音。各有幾面旗幟領先,一隊隊的秦兵頂着簸箕形的遮蔽器械,跟在旗幟的後頭,推着車,往護城河的方向去。車中,裝的是一袋袋的泥土。

屈男虎、屈男見日等守軍將校,急忙催促兵卒起身,命令弓弩手伏於垛口,預備引射。

護城河距離城牆不近,尋常的弱弓是射不到的,但強弓、勁弩可以射到。

緊緊盯着往護城河去的秦軍士兵,屈男見日度其遠近,已入了射程,他首先下令,城東的弓弩手同時把箭矢射出;城西、城南的弓弩手,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僅比城東晚了一點,亦是弓弩俱射。一時間,箭矢如雨。奈何填河的秦兵有防禦措施,卻是不能將之阻止。

麴球觀望城東填河的秦兵片刻,問道:“友聲何在?”

友聲,是邴播的字。

邴播趕到,應道:“末將在!”

“你引百騎出城,用火箭,把秦虜的半截船燒了!”

半截船,是那種簸箕形狀器械的別名。

邴播接令,到的城下,領了預備隊中的百騎,打開城門,徑馳至護城河的西岸,點燃箭矢,沿河奔行,邊往對岸的秦兵射去。

秦兵的軍官們組織箭手,與他們對射。

邴播等騎人少,不如秦兵人衆,從城上望去,他們這區區百騎,比之對岸成千上萬的秦兵,真如汪洋中的一朵浪花,不多時,就只能在秦兵的箭雨下撤退了。

不過,他們雖是撤退了,秦兵們舉的簸箕,不少已被火箭點燃。火勢騰起,冒出股股黑煙,秦兵慌忙把燒着的簸箕丟掉。沒了簸箕的保護,城上的箭矢射至,十餘秦兵立被射中。

城頭的戍卒歡聲大呼。

歡聲沒有持續太久,沒了簸箕的秦兵擡着傷亡的同袍退回去,換了有簸箕的推車上來。

秦兵填河的行動,僅被邴播拖延了一會兒而已。

戍卒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這隊下去,那隊上來,有條不紊地,把一車又一車的泥土倒入河中。其間,邴播又帶隊出去騷擾了兩次,對秦兵來說,都無關緊要。

到傍晚時分,城東、城南、城西三面的護城河,俱被秦兵填出了數條寬敞的通道。

就是守軍中的一個小卒,到了此時,也能想到,明天,定然就要迎來秦軍的大舉攻城了。

可是秦軍次日,卻沒有攻城。

他們前兩天築營的時候,在營外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溝,挖出的泥土,取了三分之一拿去填護城河,尚餘三分之二。這一天,城東、城南兩面的秦軍,除又投擲了兩個時辰的石球外,餘下的時間,全用在了轉而開始在鄰近護城河的位置,利用剩下的泥土築壘土山上。

如果說在初聞秦兵殺至的那刻,麴球還有守住城池的一定把握,那麼,於前日注意到秦兵不僅築營,而且還在外頭挖掘深壕,又於今日看到秦兵不攻城,卻反去築山的這一舉動後,兩個觀察到的現象結合一起,麴球一下就覺得把握少了,他的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想那秦兵,在兵力上已是佔了絕對的優勢,卻在築營時,還費時費力地挖掘壕溝,可見孟朗之謹慎;又護城河如今已被填出通道,怎麼想,孟朗也該發動進攻了,他卻偏去壘造土山,又足可見他之無有萬全準備,絕不浪戰的穩重。

兵力已然絕對佔優,主將且又謹慎穩重,這樣的強敵,如何擊退?

麴球望着城東、城南,如似螞蟻一般,忙碌堆造土山的秦軍兵卒、民夫,面色不變,心中沉吟,想道:“欲使襄武得保,目下觀之,只靠我城中守禦勢必不足,唯望援兵能夠早到!”

知道自己身爲主將,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也許就會造成軍心的崩潰,因是他強自剋制,不去顧眺西北邊谷陰所在的方向,笑撫鬍鬚,說與屈男見日等將校、軍吏,“秦虜軍中的伙食看來不錯。”

屈男見日等不解其意。

屈男見日問道:“郎君,此話何講?”

“昨天拉土填我護城河,今天運土在我河邊堆山,伙食不好,哪來的這等體力?幹活這麼起勁,倒是比咱們的役夫強多了!”

以彼兵卒比己軍的民夫,這是蔑視之語。

屈男見日等都笑了起來,沉重的氣氛爲之略鬆。

秦軍壘築的土山,一日而成。

山高過城,山頂是片空闊的平地。

秦軍的弩手、弓手,攀登到頂,排列成陣,居高臨下地俯瞰護城河內的襄武城頭。

麴球沒有閒着,在秦軍築山的時候,他也召集民夫,於城樓上搭建樓臺。東城牆、南城牆,各搭了兩座。樓臺的高度超過了土山的高度。挑選出來的善射箭手,亦如秦軍的弓弩手,入守臺上,與土山上的秦軍射手遙相對應。因樓臺更高,守軍箭手卻是更臨在秦軍射手之上。

……

過了一夜。

秦兵圍城的第五天,孟朗終於展開了對襄武縣城的第二次,也是第一次正式的進攻。

除掉城北以外,秦軍仗其兵多,同時在城東、城南、城西三個方面發起攻勢。

戰鬥打響未久,麴球就敏銳地發覺,秦軍兵馬最多的城東,倒是攻勢最不猛烈的一面,城南、城西的攻勢卻是從一打起就猛如浪涌。

城南的秦兵是晨時起做攻城準備的。

城南的護城河總共被城南的秦兵填出了四條通道,每條通道可供十餘人並肩而行。

秦兵魚貫地從營中出來,分成一小一大兩個部分,在營壘與護城河間列陣。

列陣於前的兵卒今日攻城的部隊,都是步卒,數量較少。

其以每兩百人組成一個方陣,橫列十人,豎列二十排。共組成了十六個方陣。每個方陣都配備了雲梯、搭車、半截船等攻戰器械。有一個方陣還配了兩輛撞擊城門的撞車。

在鼓聲的驅動下,十六個方陣分成四組,陸續抵至城南護城河上那四條通道的南端。

這十六個方陣的後頭是城南秦軍的主陣,數量較多,有步有騎。

步卒約四千,騎兵近千。

當前陣列成、行進到護城河南岸以後,沒過多長時間,主陣也列好了。

主陣中的步卒陣在十六個方陣的正後方,騎兵散列於步卒陣的兩翼。

城南秦軍主將蒲獾孫的將旗豎立在主陣的中間,在其將旗的周邊,是各色高高飄揚的令旗。

一面黑色的令旗左右揮動了數次。

便有兩百個以持刀盾等近戰兵器和弓弩之類遠射兵器的秦軍甲卒,從主陣中出來,分成四隊,每隊五十人,在四個軍官的帶領下,分別前行至那十六個方陣的末尾站定,亦列成陣。

這些軍官、甲士,不用說,即是監督那十六個方陣兵卒作戰的督戰隊了,俱雄健之士。

守禦城南的屈男虎,手搭涼棚,眯着眼往秦軍的那十六個方陣望去。

他看見,這十六個方陣內的秦兵,多半沒有披甲,甚至連褶袴的顏色都沒幾件是白色的,——蒲秦以金爲德,尚白,故此凡由國家發下給士兵的戎裝,悉爲白色,戎裝既不統一,其所持的軍械也不是很精良的樣子,而他們的髮型,個個髡頭小辮,與戎人的散發、辮髮截然不類。

屈男虎立刻明白,此十六方陣,合計三千二百的秦兵,必是蒲秦鐵弗大率、北中郎將趙興的部曲了,換言之,都是鐵弗匈奴人。

“孟朗老賊,這是想用鐵弗來損耗咱們啊!”屈男虎罵罵咧咧的,罵了孟朗幾句,但他卻放鬆了許多,比之蒲秦的精銳,鐵弗匈奴這種不受蒲秦信賴的雜牌,自是好對付得多。

攻城的部隊、督戰隊,皆已就位。

城南秦軍主陣的鼓聲,暫時停下。近萬的秦軍步騎保持着前後的陣型,一聲不響地排列不動。風從其陣掠過,成百面旗幟撲卷出的颯颯聲響,清晰可聞。旗幟的聲響,愈襯托出了秦軍兵陣的沉默。沉默,漸成爲了沉悶,隨即,一股無可抑制的壓抑,籠罩在了襄武城南的城頭。

屈男虎不安地按動手指,心道:“搞什麼名堂?”

在屈男虎看不到的城西,秦軍寧遠將軍石駿奴的部曲亦在列陣。

石駿奴的兵馬不及蒲獾孫多,按說列陣應該比蒲獾孫快,但他內心中實是對此回跟從孟朗攻打隴西郡充滿了牴觸,——他是蒲長生的心腹,蒲茂弒君篡位以今,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爲蒲長生報仇,去年蒲秦的蒲英之亂,與蒲英勾連的蒲秦諸臣中就有他一個,唯是蒲英尚未起事,就被擒下了,他不得不繼續忍耐,可忍耐是一回事,被迫帶着本部給蒲茂賣命是另一回事,是以,他今天的戰前準備就不免磨磨蹭蹭,卻是作戰的陣型比蒲獾孫列好得還慢。

再慢,也有列成的時候。

城西的秦陣列成,石駿奴遣吏報知城東的孟朗。

城東是秦軍的主力所在,參與列陣的秦軍兵卒比城南多,但列成陣的時間與城南相差不多。孟朗接到石駿奴的稟報,瞧了下襬在邊上的巨大的日晷,那石駿奴列陣的用時,足比城東和城南多了兩刻多鐘,但沒有超過他限定的時辰,就沒有發作,不動聲色地下達命令:“攻城!”

激昂的鼓聲在城東響起。

傳到城南。

城南鼓聲大作。

城東、城南的鼓聲傳到城西。

城西亦鼓聲擂起。

城北的秦騎聞得三面鼓響,馳馬舉槊,奔於護城河外,怪叫呼喝。西、南、東,三面一時俱響,三面城外,參與今天第一次攻勢的上萬秦兵,舉起盾牌,推動雲梯、搭車、撞車等,吶喊着,幾乎於同一時刻,穿越了三面的護城河,如同洶涌的浪潮,拍打向黝黑的襄武城。

城南的沉悶立被打破。

四組、十六個方陣的鐵弗戰士,當先的四個方陣率先過河,以半截船、盾爲御,衝向城下。

護城河外,土山上的秦兵弓弩手,齊齊引射,壓制城頭,掩護鐵弗戰士衝鋒。

屈男虎令到,城上與高樓上的射手們,高樓上的俯射土山,城頭上的俯射城下,亦弓弩齊發。

有的鐵弗戰士在衝刺的途中,身體露出在了半截船或盾牌外,而且那些半截船與盾牌數量有限,也不足以護住所有的人,又且那東西亦擋不住強弩,接二連三的鐵弗戰士中箭倒地。

城上的守卒、民夫也有中箭受傷的。

鐵弗匈奴第二排的四個方陣,緊跟在頭排方陣的後邊,也過了河,加入到了衝鋒的行列。第三排、第四排,不停歇的鼓聲催動和督戰隊兇狠地驅趕下,三千兩百個鐵弗兵士,盡數過河。

攻城士兵數量的增多,減輕了傷亡士兵的比例,在付出了近百傷亡的代價後,第一架雲梯搭上了城。

守卒朝下釋放檑木,把攀援的鐵弗士卒砸落了好幾個。

七八個勇敢的民夫冒着土山上來的箭矢,提着桶,朝雲梯上潑倒石脂。一人燃起火把,丟到石脂上,火苗竄起。石脂流淌到哪裡,火跟着就燒到哪裡。

蒲秦的雲梯,多用杉木、馬尾松等木材造成,杉木、馬尾松的燃點高,燃速低,一般不易燃燒,當臨戰時,秦兵還會在雲梯的外邊塗抹泥灰等防火之物,通常來說,是點不着的。

可石脂這東西,卻不管你點着點不着,它自己就能燒,燒起的火,水還澆不滅。

鐵弗兵卒無計可施,只得放棄了這架雲梯。

護城河南邊的秦兵主陣,改變了鼓聲的節奏。

城下的鐵弗軍官們,扭頭去看陣中的令旗。

依照鼓聲、令旗傳達的命令,他們調整了進攻的步驟,雲梯、搭車、撞車等暫停將下來,約千人的鐵弗射手被組織起來,仰射城上。

土山俯射,鐵弗仰射。

城頭的守卒、民夫被壓得擡不起頭,雖有高樓上射手的盡力回射和盾牌的遮蔽,還是不斷地有人中箭。

趁這良機,鐵弗戰士把雲梯、搭車絡繹推到了城牆下。

之前那輛被燒着的雲梯,到底所用的木材不易燃,石脂燃光以後,火就慢慢熄滅了。鐵弗兵士發現那雲梯還能用,便也一併用上。

十來架雲梯,搭滿了襄武的南城牆。

鐵弗匈奴的兵士競相攀援。

守卒們在箭雨之下,搬來檑木,順着雲梯滾下,從行爐中取出燒化的鐵水,朝下潑灑。

攀城的鐵弗兵士或被檑木砸翻,或被鐵水燙傷,慘叫聲不絕於耳。

這個時候,如從護城河的南邊遠望,可見如似螞蟻攀牆的鐵弗戰士,一個接一個,紛紛墜落。

城南秦軍主陣之中,蒲獾孫的身邊,站着個不到二十歲的鐵弗青年。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然其心中卻在滴血。

這個青年就是趙興。那被逼頭撥攻城,消耗守卒的兵士們,可都是他的族人,可都是他的部曲,可都是他在當下這亂世中,存身立命、攫取富貴的本錢!

蒲獾孫全然沒有在意趙興,注意力都在城下。

他全神貫注地關注戰況,瞥到撞車也被推到了城門處。

但是撞車才撞了城門沒兩下,蒲獾孫瞧見,一個身披重甲的守將就帶着十餘個兵卒、民夫,擡着一架鐵撞木到了城門的位置上邊。

鐵撞木是一種下爲支架,上懸鐵首沉木,使用軲轆或絞車控制其上下的守城器械,專用於打擊撞車、木驢等攻城器械。

蒲獾孫知道,那輛撞車保不住了,遂把目光移開,仍看向去了攀城的鐵弗兵卒身上。

城門上露頭那個守將是屈男虎。

屈男虎親手絞動鐵鏈,將鐵撞木釋放,直墜到下頭的撞車上。撞車外包鐵皮,但鐵撞車亦是鐵頭,在衝擊力下,那撞車頓被砸壞。民夫們丟擲雉尾炬,把那撞車燒着。

撞車下的鐵弗兵卒有的被砸死車下,有的倉皇逃走。

你來我往,城上、城下激鬥不止。

第一輪的攻勢在一個時辰後停下。

鐵弗的戰士稍微退卻,休整了半個時辰,隨之,相同的場景出現,第二輪的攻勢展開。

從早晨到入夜,一整天,秦兵的三面攻勢沒有斷絕。

入夜之後,秦軍的陣地點燃火把,把城外映照得如同白晝,竟是夜攻不休。

城南的那三千二百個鐵弗戰士,輪番上陣,苦戰一日,幾未得歇,既已精疲力盡,又傷亡頗重,乃有百餘兵士,不顧如同奪命的鼓聲催逼,掉頭回跑,試圖撤離戰場,卻在護城河那四條通道的南端,被督戰的秦軍甲士射死小半。剩存的跪倒地上,乞求放過他們,迴應他們的只有箭矢。

主陣中的趙興,閉上雙眼,不忍看之。

戰至半夜。

蒲獾孫總算是鳴金收兵,罷了今日的攻勢。

……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直到第十天,也即莘邇接到曹斐、田居軍報的這一天,也即麴球站在城樓,極目四眺,觸目所見,城外人山人海,全是秦兵的這一天。

連續不斷的五日猛攻,每天都是攻到後半夜。

而且在第六天的時候,渭水北岸的南安郡,出來了一支打着蒲洛孤旗號的部隊,強渡過了渭水,在城北也列出了進攻的陣型。不過,可能是因爲城北的地段不夠開闊,這支部隊只是作勢,沒有參與到後邊幾天的攻城戰鬥中。可雖是如此,也給守卒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檢點秦軍的傷亡,鐵弗戰士的傷亡最大,超過千人,石駿奴部,傷亡七八百,一直沒有大舉進攻的城東亦有數百的折損。看罷主簿向赤斧彙總的各部最新傷亡,孟朗把那薄薄的一張紙放下,輕輕地出了口氣,露出了勝算在握的笑容,說道:“今天可以發動總攻了!”

向赤斧說道:“今天麼?明公原計劃不是明後天再發起總攻的麼?”

“合計各部傷亡,已有兩三千。我軍的損失不少,守軍的傷亡料亦不會小。不必等到明後天了,今日即可總攻!”

隨着孟朗步至帳外,向赤斧望向遠處的襄武城,撇嘴說道:“麴鳴宗前以少敵衆,阻晉公、燕公救冉興。晉、燕二公,連戰不能克之,麴鳴宗因得鐵壁之號。聞莘幼著更是大言,說什麼撼山易,憾麴鳴宗難。我看啊,這就是‘叫豎子成名’!什麼鐵壁?什麼憾麴鳴宗難?在明公的面前,還不是小菜一碟?連預定的總攻計劃都無須等到,便可給他來個泰山壓頂了!”

孟朗卻不小看麴球,說道:“話不能這麼說。也正是因他之前打下的名頭,我這次攻襄武,纔會這般的謹慎持重啊。若無我戰前做的那些預備,此番攻襄武,必不會如此順利。”

向赤斧說道:“明公兵多而不驕,真名帥才具也!襄武城破日,麴鳴宗一定心服口服。”想起一事,問道,“大王交代,麴鳴宗是個人才,最好能把他生擒,明公,要不要總攻前,先做個勸降?”

孟朗說道:“我司隸府中收集到的麴鳴宗的材料,你沒有看過麼?他非是肯降之人,勸降也是無用。不用費此功夫了。”

吹了會兒清早的新鮮空氣,孟朗感到精神好多了。

他轉回帳內,令道:“召諸將來見!”

召聚將校的鼓聲劃破矇矇亮的天空,響徹秦軍的營中。

三通鼓畢,蒲獾孫、蒲統、石首、同蹄樑、雷小方、趙興、石駿奴等將,絡繹趕到。

孟朗坐於主位,諸將分兩列落座。

孟朗開門見山,說道:“近幾日各部的進展很大,前天,我軍頭次攻上了城頭,雖被打退了,但前天、昨天,又連續兩次攻上城頭,並且擊塌了南、西兩面的三小段城牆。守卒的士氣已衰。今日,即發起總攻!”

儘管預定的總攻是明天,然而這幾天城中的守禦漸漸不支,諸將卻都是能感受得到的,因是,對孟朗這道提前發動總攻的命令,諸將並不奇怪,齊聲應諾。

蒲獾孫問道:“不知今日總攻,主攻哪面城牆?”

孟朗說道:“前些日的進攻,燕公、趙郎將與石將軍所部是主力,想必你們的部曲都累壞了吧?今天就讓他們歇歇,由我城東負責主攻!”

趙興聞言,不禁心頭一鬆,想道:“終於熬過去了!”

卻一人怪聲怪氣,說道:“是啊,我等在前頭拼命,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快打贏了,當然是該由到司隸公出面來收拾殘局了!”

說話的人是石駿奴。

趙興面色微變,隱約覺得不妙,急看孟朗。

孟朗微笑說道:“怎麼?石將軍以爲我在搶功麼?”

石駿奴梗着脖子,說道:“是不是搶功,你自己心裡有數!”

“石將軍想要這份功勞麼?拔取襄武,斬獲麴球,確然是份大功。就只怕將軍拿不到啊。”

“你怎知我拿不到?”

孟朗呵呵的笑了兩聲,一副輕視石駿奴的態度。

石駿奴勃然大怒,躍身跳起,叫道:“老子就拿這份大功給你看看!”

“將軍勿怒,我不是小瞧將軍,我城東畢竟兵多,如由我城東來攻,我三日可破此城,若給將軍去攻,恐五六日也不下來也。”

石駿奴怒道:“何用三日?老子兩天就能打下此城!”

孟朗笑道:“果然?”

“兩天!”

孟朗收起笑容,緩緩起身,顧盼帳中諸將,說道:“石將軍自稱兩日克城,你們都聽到了。軍中無戲言,我就等兩日後,石將軍給我送來克城的捷報!”目光落在趙興的身上,說道,“石將軍兵馬稍少,趙將軍,你進攻城南,爲石將軍策應。功成日,我給你與石將軍一併請賞!”

趙興起身,恭謹應諾。

他臉上恭敬,心中大罵,想道:“你他孃的石駿奴,傻的麼?孟朗老兒的激將法,你看不出麼?這老東西最好借刀殺人,我部早前已被他消耗一遭,今次攻襄武,又傷亡慘重,本以爲可算是能夠歇歇了,你個蠢貨偏朝火坑裡跳,還把老子波及!……功成了,老子與你一併受賞;功不成呢?老匹夫前頭那句可是說了‘軍中無戲言’!這是在逼咱倆拼命啊!你他孃的,腦袋當真石頭做的麼?”

石駿奴卻不是傻的,“軍中無戲言”五個字,如同雷鳴,轟入他的腦中,一下把他震醒,知自己是中了孟朗之計,然“軍令狀”已下,追悔不及,亦無辦法,只得含忿接令。

定下了城西主攻、城南協助,城東牽制,諸將各回本陣。

到了約定的進攻時間,三面又是同時發起進攻。

軍令狀立下,做不到,那是要掉腦袋的。

石駿奴爲了性命着想,不再保存實力,把部中的精銳盡數派出,親自督戰於後,一浪接一浪地衝擊襄武城的西城牆。

西城牆已經被攻塌了一段,西城牆的守卒能戰者也不多了,而石駿奴之前的進攻又頗是“溫和”,突然之下,他這好像不要命似的,搞起了破釜沉舟,城上的守卒頓時就撐不住了。

守將急報麴球。

時城東的攻勢不猛,麴球引預備隊五十人,親往支援。

到的城西城上,但見城下的秦卒前赴後繼,踩踏着此前陣亡於城牆邊的袍澤屍體,迎箭矢、檑木、鐵汁、石脂不退,一股進擊塌陷的城牆段,試圖把橫在缺口的行女牆破壞;一股架雲梯,攀援城牆。

兩股其下,守卒左支右絀,兩處告急,城西牆眼看危在旦夕。

當此危局,慌亂是沒有用的,麴球鎮住心神,神色無異,細細地察看了會兒,說道:“賊虜攻城這麼猛烈,其主將必在陣中督戰。”問城西的守軍將士,“有識石駿奴的麼?”

石駿奴對此戰原本是一點不上心的,沒進過戰場,城西牆的將士無人見過他,無人知他長相。

麴球略微忖思,得了主意,令道:“削木爲箭,以之射虜。”

城西將士不知他此令何意,但信任他,半句疑問沒有,馬上執行他的命令。

不多時,削得木箭百餘支,射出到了城外。

那城下進攻的秦卒有好幾個中了此箭,驚覺除了點疼,竟是無事,撿起箭矢一看,發現是木頭削成的,不約而同地大喜,以爲是城中箭盡,飛奔到陣後督戰的石駿奴前,把之呈給他看。

麴球笑指,說道:“那就是石駿奴了,取弩來!”

守卒奉上強弩一張。

麴球足踩手挽,瞄準了石駿奴,將弩矢發出。

小兒手臂粗的勁矢,從城下密密麻麻的秦卒頭上掠過,未及等百餘步外的石駿奴反應,已中了他的前胸。石駿奴手中的木箭滑落,他咯咯地吐了幾口血,仰臉栽倒。

城西牆的守卒同聲歡呼:“女生郎,神射無雙!”

主將陣亡,攻城的秦卒們軍心大亂,軍官們也無心再戰,攻如潮水,撤退也如潮水。

城西牆之急,暫時得解。

麴球留下了二十個兵卒,補充給城西牆的戍卒部隊,領着餘衆返去東城牆。

才繞到北城牆,走了沒多遠,迎面見邴播急匆匆地跑來。

麴球笑道:“友聲,你急慌慌的作甚?知我射殺了石駿奴,急着來給我道喜的麼?”

邴播楞了下,說道:“郎君射殺了石駿奴麼?末將不是爲這事,前兩天不是監聽到秦卒在挖地道麼?剛剛又從地聽裡偵聽到,秦虜的地道已經挖過城牆了!”

地聽,是埋於地下的大缸,內可藏人,用以監聽敵人挖掘地道。前天,城內的地聽察聽到了秦卒挖掘地道的聲音,雖是不能確定地道具體是在哪裡挖的,但大致的位置已經知曉。

“是麼?”麴球顧看身後的三十甲士,說道,“石駿奴不耐殺,我一矢斃之,殺意方盛,恰無處宣泄,剛好秦虜地下來,君等能爲我將之盡誅,以暢快我心意麼?”

三十甲士慨然應道:“願爲郎君盡殺鼠輩!”

麴球指帶金牌者五人,令道:“君五人各領一隊。”命邴播,說道:“由卿爲五隊之主,把那秦虜殺了後,拋其屍還與孟朗!”

邴播與那金牌甲士五人接令,引餘下的甲士們下城。

麴球是玩地道的行家,豈會不防孟朗從地下攻?早在鄰城牆的城內,挖掘了一圈溝塹,深及數丈,見水方止。

通過地聽,已然知道了秦兵地道的大概方位。

邴播與衆甲士,守在溝塹中,靜靜等待。

他們到的正是時候,不到一刻鐘,溝塹不遠處的西壁內,隱有撞擊的聲音傳出,壁上的泥土下落。

邴播急帶甲士,轉移過去。

很快,西壁被撞出了個洞口。兩三個辮髮的秦卒露出了腦袋。

這三張臉上,全是愕然的神色。

依照施工圖上繪製的地道走向,這裡明明應該是地下,他們再往前邊一點,就該往上挖掘了,卻如何在此處就挖到頭了?

緊接着,他們看到了邴播等人。

邴播哪裡會等他們反應過來?揪住其一的辮子,把他拽出,橫刀割斷了他的咽喉。

另兩個秦卒知機得挺快,知這是城中已有準備。

能被選出入地道挖掘的,皆是秦兵的勇士,卻是雖見邴播等人在此有備攔阻,他倆絲毫不畏,扔下挖掘用的鍬等,提兵械,叫嚷着跳出,來與邴播等鬥。

一個又一個的秦卒從洞中鑽出。

溝塹積了一層水,甚是泥濘。

邴播等與出洞的秦卒持的都是刀、槌或斧,便在這泥濘的狹窄溝塹裡,短刃相交。

兩三個呼吸的功夫,鮮血已把泥水染紅。

敵我俱爲精卒,出手盡皆狠辣,鎧甲碰在一處,刀斧劈向對方,血肉橫飛,負傷的死戰不退,有斷了胳臂,沒有了兵器的,撲過去撞倒對方,爲戰友創造殺敵的機會,有傷到要害,倒入泥濘前的,不忘把兵器投出,盼能拉個敵人同歸於盡。

邴播左持鐵槌,右持短斧,矯捷竄伏,轉戰於此方寸之地,舉槌擋住左後一秦卒的直刀,揮斧砍中側前一秦卒的脖頸,隨即斧向右削,擊中一秦卒的肚腹,然後半蹲身形,鐵槌後掃,把那雙手舉刀待再劈他的那秦卒的雙腿掃折,扭轉身去,斧頭下砍,將其臉砍成兩半。

鮮血濺出,噴了邴播一臉。

他以左手手背把迷住眼的血抹去,渾然不顧順他臉頰往下淌落的其餘血水,撲向了另個己方甲士稍落下風的戰團。

也不知惡鬥了多久,好似一個時辰,又好像須臾,秦卒穿的衣甲皆是白色,直到邴播紅着眼,再找不到活動的白色可殺時,亦再聽不到呼叱的戰鬥聲時,他才發現深溝裡站着的,只剩下了定西的甲士。

猩紅的泥淖中,斷臂殘肢到處都是,不下上百的秦卒屍體幾乎把這段溝塹堆滿了,屍體中有十數具穿的是紅色鎧甲,這是戰死的定西甲士。

敵我戰損比例十比一,倒非因定西甲士的單兵戰鬥能力就比秦卒強這麼多,而是因秦卒是從地道中出來的,他們每次只能擠出來兩三人,在相當長的戰鬥時期內,都是在以少敵多,故是他們的戰損遠超過了定西的甲士。卻雖然處於戰鬥環境的惡劣下風,此百數秦卒依舊敢戰不退,由此也可見這批秦卒的兇悍程度,定是蒲秦一等一的精銳。

激戰獲勝的定西甲士散開,檢查秦卒是否還有存活,找到了幾個沒死透的,悉數將之殺死。這一切,都是在無聲中完成的。殺傷員的,不出聲;被殺的,也不求饒。

打掃過戰場,邴播從惡戰的亢奮情緒中恢復過來,吩咐把秦卒的鎧甲剝下,將這些屍體赤條條的送去城上,由守卒丟去城外,戰死同袍的屍體則聚一處,記下名字,找民夫給他們下葬。

爲防秦卒再利用這段地道,取了鼓風車,置於地道口,當地聽再聽到地道里有秦卒聲響的時候,就不用再作死戰,朝裡邊吹毒煙即可了。

……

激將石駿奴,順便捎帶上趙興,這只是孟朗進一步消耗他倆部曲實力,同時借石駿奴和趙興的攻勢吸引麴球注意的“一箭雙鵰”之計,他真正用以破城的殺手鐗,是城東的那條地道。

卻不意麴球不但偵聽到了他地道的方位,而且及早就在城內挖了深塹,使他費了多日的辛苦,沒有見到回報,反折損了百餘的精銳戰卒。

石駿奴被麴球射死、地道的挖掘被麴球阻住的兩道軍報,相遞傳到孟朗帳中。

向赤斧沒了“小菜一碟”的吹牛拍馬,啞然無語。

孟朗攬須喟嘆:“麴鳴宗當真將才。”

“明公,石駿奴身死,城西的兵卒已無鬥志,今天還攻麼?”

“且休整一日,今夜也不攻了,叫三軍好生休息,養好體力,明天再攻。”

今天的總攻虎頭蛇尾,可是孟朗並無失望之色,相反,他的心情還因石駿奴的意外之死而很是不錯,他想道,“又爲大王除掉了一個隱患!”望向帳外,撫摸鬍鬚,盤算思忖,“麴鳴宗雖然將才,然現下城內的守卒將盡,而谷陰的援兵被呂明、方平、姚桃阻之於鳥獸同穴山外,半步不得南下,武都、陰平自顧不暇,他外無援兵,我遲則三兩日,短則一兩天,即能將此城拿下了!”

向赤斧見孟朗下達了命令後就不再說話,問道:“明公,在想什麼呢?”

連綿二三十里的秦軍陣地,鼓角雄渾。

孟朗看帳外營內,殺氣沖天。

他微微一笑,說道:“沒想什麼。”心道,“待破襄武,轉取武都、陰平,我大秦的西境就穩當了,便可東向入魏,掩取河北!大王的帝王之業,由此成矣!”

……

麴球望着城外秦兵撤退,知道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秦兵圍城十日,他承受了十日的重壓,度日如年。

每天面對秦兵無止境的進攻,他安之如素,每天面對秦兵的不同進攻方法,他隨機應對,逐一化解;守卒負傷,他親爲裹創敷藥,有時晚上有暇,他還會親自炮製菜餚,分給兵士、民夫們吃用,在將士、民夫、百姓們的眼中,他簡直是無所不能。

但是,總有難題,是麴球也解決不了的。

最大的難題,就是兵力。

秦兵五六天、不計傷亡、夜以繼日的不斷進攻,誠如孟朗所估,的確是給守卒造成了嚴重的傷亡。現下,麴球手上可用的戰兵,連帶輕傷的加在一起,只有千餘了,平均到每面城牆上,僅三四百人。這點兵力,如何能抵禦還有兩萬多之衆的秦兵?而當一直聽他說會來馳援的谷陰援兵,結果遲遲不見的話,守卒、百姓,如何能還有勇氣和信心接著作戰?

懷着這樣的憂思,麴球巡撫了半日城上。

這天入夜,等候了會兒,見秦兵沒有如常夜攻,麴球知這應是孟朗在爲明天的總攻養精蓄銳,便也傳下令去,教各城牆的守卒除留警戒的外,其他的都去休息。

回入到這些天住的那個城上窩棚裡,麴球就着微弱的燭火,勉強翻看了會兒《春秋》。

究竟是憂心戰局,他放下書,步出棚外。

漫天的星光閃爍,月光輕落城上。

這似是個靜謐的城頭春夜,然那微涼的夜風,帶來的不是往夜城外的泥土芳香,卻是刺鼻的血腥之味;然那城外一望無際,盡是秦軍營地的火光,都無一不在表明,這是一座陷入重圍的孤城,無一不在提醒着他,士氣、民心,還能撐幾日?城,還能守幾天?

沒有人跟在身邊,麴球可以做出那個他早幾天前忍住的動作了。

他顧首,望向西北的夜空。

援軍何時能到?

……

援軍在次日到了,但來的不是谷陰遣出的兵馬。

第二十五章 怒命斬平羅 得令點兵出第四十六章 姚謹辭動心 呂明平叛亂(中)第十章 氾公真大謀 沉渣俱泛起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第四十八章 白純堅壁守 索張爭請戰第二十六章 麴侯以畫謝 非議大事者第二十章 宴荔聰明誤 孟朗破朔方(中)第六十一章 千金市馬骨 公力若不及第十八章 草繪說兵法 丈夫五鼎烹第五十三章 石焉與玉比 氾丹豈再敗第五十八章 一語穩士心 校場問高下第四十二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議攻冉(中)第十一章 延曹奪槊精 賀蘭威名震(五)第三十二章 成都道人唱 宮中天子怒第四十六章 安西一路進 徵虜兩路攻第十一章 寶刀贈豪傑 督郵酬解憂第三十四章 五日朔方下 殺一無名卒第十八章 草繪說兵法 丈夫五鼎烹第十四章 修史爲今鑑 考功利數得第五十五章 麴球拒秦衆 季和挫爽軍(三)第十一章 寶刀贈豪傑 督郵酬解憂第五十九章 驅荔兩相耗 覓策殺姚桃第三十二章 成都道人唱 宮中天子怒第三十章 宋麴逐近利 內史同氾寬第二十章 宴荔聰明誤 孟朗破朔方(中)第四章 大事不惜身 曹斐意豪然第十七章 孟朗三計上 還都清君側第五十二章 火燒連天地 三軍盡拜服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第二章 禦敵策已備 張韶領兵至(中)第二十五章 僧人抗天子 擇官選道智第一章 侃侃析時局 竊竊覬神器第十八章 拓跋十姓貴 苟雄半渡擊第五十七章 左氏無枝鵲 獻俘赴王都第二十三章 機敏促約成 魏主囑諸子(中)第二十八章 貴非貧人想 京好鼠跡印第三十章 曹羅共戰將 蛇龍並無存第二十五章 怒命斬平羅 得令點兵出第四章 勃勃志向遠 鐵騎漠中來(上)第四章 魏鹹萬里侯 可呼你字乎第二十一章 俠風非我願 人言不爲下第十五章 鬥毆督座前 寶掌哼哼然第三十一章 度牒束僧侶 鐵券約鮮卑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宋丞中奸計第二十八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四)第十六章 豪牧羊馬萬 應徙多貧困第一章 禦敵策已備 張韶領兵至(上)第十章 元光非池物 景桓再獻策第四十七章 子喬獻遺策 魏主東北遁(中)第四十一章 兵貴以雜利 人馬先相親第五十二章 火燒連天地 三軍盡拜服第九章 青雀得蒲寵 賈珍與寶絕第三章 令狐圖遠謀 虎賁苦不足第七章 延曹奪槊精 賀蘭威名震(上)第四十六章 一戰克鄯善 以直報其怨第四十六章 軍報請援兵 張宋增猜疑第二十二章 機敏促約成 魏主囑諸子(上)第五十九章 良禽擇木棲 亮因駭而安第六十一章 月色萬里同 羣雄各異謀(上)第二十九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五)第六十章 入宮稟五事 朝會上諸策第二十二章 機敏促約成 魏主囑諸子(上)第二十五章 韜略冠國中 兇狡凌胡部第三十八章 沉醉溫柔鄉 將軍眼烏青第三十二章 舉手設錄事 反掌覆宋家(中)第十八章 府兵除舊弊 可聞京師謠第二十五章 報與左氏知 金城郎將任第三十一章 有錢始做人 好大的猴膽第二十三章 機敏促約成 魏主囑諸子(中)第二十八章 禿連五金餅 黃榮第一計第三十章 黃榮膽大策 王城起風雲(四)第四十七章 姚謹辭動心 呂明平叛亂(下)第六章 仁心得好報 虎狼互相謀第三章 大王生日宴 太后玉臂滑第二十四章 患難苦雙鴛 勒胡迎都督第四十九章 子喬獻遺策 魏主東北遁(四)第十四章 權錄三府事 備設六部制第六章 勃勃志向遠 鐵騎漠中來(下)第四章 唐艾炫陶竹 羊髦與莘同第三十七章 有球心亦安 左氏送臥具第四十一章 兵貴以雜利 人馬先相親第二十五章 龍驤真英雄 徵虜淚滿襟(上)第六十一章 千金市馬骨 公力若不及第二十章 瑰麗朱陽殿 太后如神人第四十四章 拓跋大點兵 賀渾高力雄(五)第四十二章 唐艾述西域 莘邇箭雙鵰第八章 結姻升身價 求賢引變動第四章 將勇難當弩 他是因你死第七章 延曹奪槊精 賀蘭威名震(上)第三十一章 度牒束僧侶 鐵券約鮮卑第三十五章 勃野感君恩 元光生畏懼第二十章 瑰麗朱陽殿 太后如神人第五章 陳氾明暗謀 莘邇斥門戶第三十四章 雖然無所長 名可由行立第五十六章 麴球拒秦衆 季和挫爽軍(四)第一章 侃侃析時局 竊竊覬神器第三十章 宋麴逐近利 內史同氾寬第八章 結姻升身價 求賢引變動第二十八章 張公心非石 阿蜍女郎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