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焰燭苗,幽冥微茫。
父子兩人,趙宴荔與趙興頭對着頭,小聲交談。
趙宴荔說道:“勃勃,你方勸我投定西,定西就派人來說我。此事,你怎麼看?”他生性多疑,掐着鬍子,眼裡疑信參半,說道,“那叫安崇的粟特胡說,等咱們起事的時候,莘邇會叫令狐曲、麴球相助。莘邇會不會是在哄騙咱們?”
“以興淺見,莘邇應是不至於哄騙阿父。”
“哦?”
“莘邇哄騙阿父,對他沒有好處。”
“如何沒有好處?騙得咱們起事,卻不來接應,坐視咱們與蒲獾孫內鬥一場,他趁機取下天水。這不就是天大的好處麼?”
拓跋、麴蘭兩路救朔方之日,趙宴荔先是不救渡河遇敵的拓跋部勇將紇骨萬,後是當孟朗詐圍麴蘭營時,不許趙興援麴蘭。他那時苦口婆心地教趙興,說管孟朗與麴蘭鬥個死活呢?正好藉此消耗秦與定西雙方的兵力,他們鐵弗匈奴才能從中取利。
所謂以己度人,趙宴荔幹過這樣的事,難免就會懷疑莘邇亦是此心。
趙興無語,心道:“阿父,你以爲誰都像你!”說道,“這固然算個好處,但是阿父,定西國窮兵少,打下隴西全郡、掩有冉興之地,已是它目前的極限了。便是再打下天水,它,守得住麼?興料莘邇,必無此意!”
趙宴荔將信將疑,說道:“好吧。”想了會兒,說道,“如果莘邇所言是真,有令狐曲和麴球接應我部,令狐曲也就罷了,無甚名聲,麴球是個會打仗的。我部起事,成功的機率就會大上許多,唯是……。”陷入沉吟。
趙興接口說道:“阿父是在考慮蒲獾孫和呂明、季和兩部吧?”
“是啊!”
“我部與蒲獾孫部比鄰,共一個大營,外有深壕,壘上的戍卒盡是蒲營的兵士,戒備森嚴;呂明、季和部,兵雖只有三千,然皆戎人精卒,且與我同營而居,呂、季二人,對阿父與我防範甚酷。不把這兩個難題解決掉,我部的確是不好起事。”
“你有何計?”
“興有一計,不過得需莘邇幫忙。”
“莘邇?”
“今日阿父儘管沒有答應安崇什麼,但安崇必是已明阿父心意。旬日之內,他一定就會再來我營。今天,至多是開了個頭。待他再來的時候,阿父就可把難題托出,要求莘邇幫忙解決。”
趙宴荔問道:“他怎麼幫忙解決?”
趙興成竹於胸,微笑說道:“武都郡在天水郡的南邊,兩郡亦接壤。莘邇可以下令,命令狐曲佯攻天水郡南。蒲獾孫勢必統兵去阻。只要把他調出營去,呂明、季和的區區三千步騎,還會是阿父與麴球聯兵的對手麼?大事成矣!”
趙宴荔大喜,說道:“勃勃,汝兄弟之中,數你最爲聰明!我的家業,惟你能繼啊!”
“兄染干,年長於興;弟孤塗,阿父鍾愛。興,何敢有此念!”
“染干是頭野牛,只會蠻幹;孤塗不像你,跟着我經歷磨難,風雪過後存活的羊崽子纔是最壯的,他不如你!”趙宴荔雖然反覆狡毒,趙染干、阿利羅等兒子的安危渾然不在他的心上,但人孰無情,對趙孤塗這個幼子,他着實喜愛,對趙興說道,“我只望你繼承了我的家業後,能分些部民、羊馬給孤塗,保他衣食無缺也就行了!”
趙興諾諾。
趙宴荔說道:“勃勃,事如能成,咱們父子到了定西,你說,定西會給咱們一個什麼封賞?”
趙興說道:“安崇說,公侯之尊,唾手可得。我家大禹之後,血統高貴,世雄幽、朔,興以爲,阿父的公侯之封是少不了的。莘邇銳意進取,既得阿父襄助,不會棄朔方不取。定西前設沙州,今設秦州,極有可能會再設一個朔州,朔州刺史,亦非阿父莫屬!”
趙宴荔嘆道:“朔州刺史什麼的,得不得也無所謂。咱父子要能重回朔方,我就如願以償了!”打定主意,心中想道,“等那安崇再來,我務要問清,莘邇打算給我什麼官爵!”
夜色深了,趙興辭出,回帳安歇。
趙宴荔睡不着,到帳門口,命令宿衛的甲士:“去給我弄幾個娘們來!”
軍中有營妓。甲士領命,去給趙宴荔招喚。
立在帳門,深夜的夏風涼爽,帶來淡淡的水氣,那是來自北邊的渭水。
放目營中,看了會兒遠近櫛比的帳篷,趙宴荔舉首,遠遠地注視豎立在議事帳前的兩杆大旗。一杆是呂明的將旗,一杆是他的。
趙宴荔心道:“呂明那狗東西,因奴而貴,對我一點也不客氣,數闖我帳!就差指着鼻子罵我了!你他孃的,待老子起事,先砍了你的狗頭!”
由呂明的“奴”,想到了蒲茂,他想道,“張阿姬嫵媚動人,那張小嘴兒,吹起洞簫,嘖嘖,真是誘人!我只見了一次,心火就被她撩到現在!蒲茂這小白臉,放着此等迷人的尤物,卻豢養起男寵!青雀這小廝我也見過,有什麼好的?且待我投到定西,如有一日,能報了被俘受辱之恥,打下虜秦,老子頭件事,就把張阿姬搶來,叫她給老子再生幾個兒子!”
張阿姬便是蒲茂的寵妃張氏。青雀那次送呂明的密奏給蒲茂,不知怎麼,被蒲茂看上了眼,拿下蒲英、討定姚國之後,蒲茂就把青雀納入了後宮。他的這個愛好,趙宴荔是殊爲不解。
想到美處,趙宴荔嘿嘿而笑。
……
從天水郡的秦營向西,月色下,越過連夜往回趕路的安崇一行,越過十幾裡外的麴球營壘,越過隴西郡的城池,越過滔滔的黃河,西南而上,過武始、大夏、興唐、金城、廣武,越過洪池嶺,越過谷水,北邊大漠、南邊祁連山脈相對之中的定西王城谷陰,此時萬籟俱寂。
舊城,張家。
張道將的屋中,鋪陳華麗,三四個貌美的小婢跪在角落,燈火通明,映如白晝。
賈珍與張道將相對而坐,各據一案,正在飲酒閒聊。
張道將已然半醉,在與賈珍說着什麼。
他說道:“你知道麼?子明。郎中令陳公前幾天,向王太后說,大王到了婚娶的年齡,中尉麴公,其家世代爲我朝勳貴,門第般配,他家的女兒與大王年歲相仿,提議聘麴公之女爲大王之後。典書令傅公言與我道,這是陳公欲挑撥麴公與莘輔國的關係,促使他倆爭權,並且對我家也有損害。我因此啊,就求見王太后與大王,力陳不可。”
他手往下揮了下,帶着醉意笑道,“把陳公的此議給壞了!”
隨着張道將的話,賈珍的神情從驚訝到疑惑,到不能置信,最後怒色浮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渾身發抖,把酒杯重重地擲在案上,霍然起身,怒道:“你爲何把陳公此議壞了?”
張道將不意他突然發怒,愕然說道:“子明,你怎麼了?”
賈珍怒視張道將,問道:“我問你,你爲何把陳公此議壞了!”
“此議對我家也有不利,故是……”
賈珍怒道:“對你家有何不利?對你家的那點不利,比得上……”
“比得上什麼?”
賈珍語塞,片刻後,說道:“莘邇弄權,國家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陳公爲國公心,你卻爲了你家的所謂私利,而將之破壞!張道將,虧我真心待你,我錯看你了!”
“這、這……”張道將莫名其妙,心道,“這與你真心待我有何牽涉?”
這幾年,賈珍沒交什麼朋友,唯一交心相處的,便是張道將。
張道將與賈珍交友,原是爲了對付莘邇,然兩人相交日久,他喜賈珍的風流秀美,多情知意,也投入了真感情,兩人的交情堪稱莫逆。
——也所以,張道將才會在酒後把這樣的秘事告與賈珍聽。
張道將說道:“子明,我知你素痛恨輔國,然輔國於下得寵,……。”
賈珍怒火衝頭,燒得他目眩神昏,差點站立不穩,按住案几,打斷了張道將的話,說道:“你不要再說了。就因狗賊於下得寵,這纔是除掉他的最好辦法!朝中諸公,也只有中尉麴侯才能對付他!陳公的大好計謀,你竟橫加破壞!張道將,我看錯你了,我看錯你了!”
推倒案几,賈珍步到屋中,朝門口走了幾步,止住,回身,摘下隨身短匕,割掉了一截衣幅,扔到張道將的案前,指着張道將,說道:“我與你絕交!”
張道將酒意全消,目瞪口呆,趕緊跳起,追上賈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說道:“子明,我哪裡錯了,你告訴我。何必、何必……,唉,咱倆情投意合,何必出絕交之話!”
賈珍奮力掙開,垂下眼淚,說道:“我日夜不眠,天天都在受罪,如處泥淖,如受五木之刑!苟活於今,是因爲想要報仇!而眼看莘邇的權勢越來越大,我以爲我的仇恨恐怕是不能得報了!沒想到陳公會能籌劃下這樣絕妙的計策,居然可行!”淚珠在眼眶打轉,他語轉高昂,憤聲說道,“你個張道將,卻把之沮壞!”
張道將說道:“子明,我不知你與輔國竟有如此深仇!這是怎麼回事?你詳細說來給我聽聽。”順勢就想把賈珍帶回室中。
“我與莘邇的仇,你不必知!”
賈珍甩袖離去。
夜色暗淡,月如冷鉤,黑壓壓的街邊樹木,倒影彷彿魔鬼。
賈珍跌跌撞撞地出了張家,忘了自己的烏蓋長檐車,木屐也踩丟了一個,往日的羞恥騰涌、今時良機被張道將破壞的暴怒,不絕地起伏於他的胸口,毒蛇鑽心也似,他感到刺入靈魂的疼痛。他喃喃地說道:“我以污穢之軀,辱沒父祖,殘喘於世,唯爲雪恨!狗賊權重朝野,我是殺不了他了!我要借中尉之力!”
不顧已經三更,賈珍坐上追上來的烏蓋長檐車,令道:“去中尉麴侯府!”
快到麴爽家的時候,賈珍的情緒平靜了許多。
他心道:“我若直言說是明寶壞了陳公之議,麴侯定會遷怒於他。我不可這麼說。是了,我就說明寶是被莘邇糊弄,是上了莘邇的當,明寶現今也是非常的後悔!這樣,麴侯大約就不會怪罪明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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