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近身侍奉陛下的大宦官周明,不知犯了什麼錯,遭到陛下厭棄,這幾年過的當真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若非他早年辦事還算規矩,在宮裡有幾分香火情,怕是熬不到現在,早就已經一命嗚呼。
當年威風顯赫,帝都一衆大員都要笑臉相迎的大宦官,如今做着清掃御道的差事,佝僂着身子,一件半舊的黑色棉袍,袖口衣角沾了油漬後,又被磨的烏黑鋥亮。
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今天的清掃工作,周明正抱着大掃帚喘氣,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密集腳步聲,正有不少人正狂奔而來。
心頭駭了一跳,周明急忙低頭轉身退避在旁,宮裡規矩大的很,發出這般動靜來,可見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現如今的身份,就是宮裡頭一隻臭蟲,不趕緊躲避遠點,被踩死了也是白死。
可很快發生的事,就讓周明如在夢中,嘴脣抖着瞪大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乾爹,您還愣着幹什麼?陛下口諭啊,讓您梳洗更衣後,趕緊去書房外候着。您老這次可是真的苦盡甘來,以後看這宮闈裡面,還有哪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敢對乾爹您再有半點白眼。”
被一張張笑成花似的面孔擁簇着,回到了原先在宮裡的住處,洗了個久違的熱水澡,換上大宦官的制式長袍,一直來到了書房外,周明還恍惚着沒有回過神來。
“喲,周明公公您來了?陛下可在裡面,已經等了好一會,您趕緊進去吧,咱們老哥倆以後再喝酒敘舊。”當年相熟的一位大宦官,笑眯眯遠遠開口,可週明瞧的出,他眼神裡很好奇,想來搞不清楚他這一個,已被打入泥漿中好幾年的人,怎麼突然就翻了身。
可事實上,周明自己也不清楚,當初突然被厭棄、打壓是這樣,今日突然起復也是這樣。深吸口氣,周明努力表現鎮定,“我先去見陛下。”
通稟之後,懷揣敬畏、忐忑之心,周明躬身快步進去,跪在地上磕頭,“奴才周明拜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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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之上,西荒大帝放下奏章,眼神落在他身上,“從今天開始,你就繼續在御前當差。”
就只有這一句話,大帝沒有給出解釋,在陛下看來,應該是沒有浪費時間的必要。
畢竟宮中宦官,都是天家的奴才,生死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莫非還要他爲這些年的事道歉?若他當真做了,只怕周明纔要嚇個半死!
這便是弱者的悲哀,莫說此生興衰難料,便是跌宕起伏之後,依舊摸不清頭腦。周明自然萬萬想不到,他當初遭遇貶謫,與今日的突然翻身,皆是因爲同一人。
而這個人,已經暗中跟西荒大帝見了面,說清楚了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得已而爲之的“欺君大罪”。
具體內容及過程極爲繁瑣,環環相扣證據清晰,大概總結就是——當初他殺掉真正的黑暗主宰後,因嚮往上界荒域,一時衝動冒名頂替,再加上早前無知之下,做了一樁大錯事,壞了西荒在碎界中的不解,根本不敢表明身份。
之後,深得陛下器重,一路晉升高位,內心始終焦慮不安,此番被算計死過一次,思慮再三痛改前非,願意向陛下坦白,請求陛下能夠寬宏大度,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云云。
秦宇這一次的確是冒險,卻又絕非是,單純而毫無半點準備。
在京畿之地,以調遣兵力的虎符,請動葉勤出面,當然不是什麼“罪人內心惶恐”,只是給自己留了,幾分轉圜餘地,實在事有不妥,也能按照與肉肉的計劃,脫身離開西荒帝都,舍掉忠武侯這個身份也就是了。
這件事,就擺在明面上,所謂“先小人後君子”,西荒大帝看得到這些,反而會更願意相信,秦宇的這個故事。這與人心算計有關,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不必擔心適得其反。
當然,大帝相信此事,更重要的原因是,秦宇的坦白是真的,經得住任何調查、推敲。也恰好契合了,大帝心底深處,一直存在的那個謎團——比如囚籠之地,瘋癲不已的李四季,爲何咬死忠武侯寧秦。
他當初的失敗,落得如今地步,既然是拜寧秦所賜,想要他死當然是一件正常之事。
換一個人,敢犯下這般瞞天過海,肆意欺君的大罪,大帝早就一巴掌將他拍死,但對秦宇,他願意聽一聽想一想,甚至連之前玩的小把戲,也能給與足夠容忍。
畢竟活着的忠武侯寧秦,遠比一具屍體更加有用,尤其是在現如今的局勢下。按照秦宇所言,他這次在蠻族境內出事,皆是出自那一族,處心積慮的算計,讓他死了一次。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西荒大帝願意相信秦宇,也是因爲自他身上,的確感受到了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死亡氣機。他以國運加持自身,可借天道之力一問,那麼借來一雙洞察慧眼,自然也不難。
死而復生,其中涉及之事,西荒大帝並不完全清楚,但用膝蓋想也知道,秦宇肯定爲此吃了大虧。說什麼死後重生大徹大悟,大帝對此一個字都不信,最多也只是相互利用而已。
秦宇要借力西荒,向那一族復仇,按照他的說法,是這一次生死之變,丟了自身半數氣運。而這東西,對他重要無比,若不能拿回來,未來便只要死路一條。
沒錯,關於這個橋段,是在肉肉提醒下,秦宇根據自身情況,借鑑的李如花之事。西荒大帝對於這點,並沒有輕易相信,但在“慧眼”狀態下,他看到了秦宇身上,確有一絲殘餘氣運,微弱卻又充斥着,暴戾反噬氣機——當年,天牛獨角中最後一絲血脈,與秦宇自身融合,所形成的九幽噬天逆轉之勢。
小藍燈遮掩後,沒人看得到,它收回了自身力量,便在西荒大帝眼前一覽無餘。他不知前因,如今理所當然認爲,是秦宇死而復生後,所形成的自身氣運變化。
其中根源,西荒大帝不甚明瞭,卻能隱約察覺到,現如今的秦宇跟那一族之間,雙方已是水火不容!
這跟之前,秦宇所說被那一族謀害,奪走一身半數氣運,就能對的上了。更何況,那一族本就是通過奪運起家,纔有了今時今日地位,做出類似事情都很正常。
當然最關鍵一點,西荒大帝通過當年,四個老四爪毀掉石神部圖騰神石,看清了事情根腳,佈局殺忠武侯寧秦的,的確是那一族。
此間種種,可互爲證據,拼湊出了完整的證據鏈,再加上親眼所見一幕,最終讓西荒大帝思慮再三,相信秦宇所說,答應過往一切盡數不咎,此後君臣同心同德……否則,等待周明的就不會是,今日的突然起復,怕是不明所以就掉了腦袋。
不過所謂同心同德……聽聽也就罷了,大帝自覺現如今,對秦宇的根腳,更多了幾分瞭解,有心算無心,只要費一些手腳,將秦宇掌控在手並非難事。
離開帝都之前的秦宇,在君臣“達成共識”後,並未忘記向西荒大帝,討要了幾件宮中內庫寶物,用以“遮掩”自己一身氣機,算是掩蓋了身上一處看似不起眼,卻十分關鍵的破綻。
周明歡天喜地離開,得到陛下親口承諾,沒有比這能更加令人心安,至於解釋或者原因,在他看來並不重要。只要過得快活、舒坦,真相如何不重要,做個糊塗人,未嘗不是一個聰明決定。
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生存哲學,悲哀與否暫且不說,也總有幾分自己的道理。
小宦官模樣的李周青,自陰影中走出來,躬身行禮,“陛下,秦宇已經離開帝都。”
西荒大帝想了想,緩緩道:“對於此人,你怎麼看?”
李周青皺眉幾息,躬身道:“奴才覺得,至少從眼下看,秦宇值得陛下選擇相信。”
西荒大帝沒說話,揮了揮手。
李周青轉身退後,消失在陰影中。
擡手揉動眉心,西荒大帝一步邁出,身影直接不見。
下一刻,他來到帝宮之中,那座雷池牢獄之中,眼眸森然如大湖,不起半點波瀾。
一個時辰後,伴隨着無盡雷霆轟鳴、咆哮,西荒大帝離開雷池。不知他究竟做了什麼,又從李四季口中拿到了,怎樣的答案,臉色比之前緩和許多。
只是,他並沒有看到,渾身傷痕累累,倒在雷池中大口喘息的李四季,一雙眼眸深處血色翻滾,充滿陰冷之意。
若靠的足夠近,仔細看他雙眼,便可隱隱看到,其眼眸深處那片血色,有一彎淺淺月牙藏匿其中。
……
一輛馬車,安靜行駛在大道上,駕車的白芷依舊醒目。
秦宇揉着眉心,緩緩道:“關於我的坦白認罪,你覺得西荒大帝,最終信了幾分?”
肉肉想了想,“七八之間。”
秦宇點頭,“我也覺得是這樣,暫時倒也夠了。”
他吸一口氣,接着緩緩吐出,“現在,我們直接動身?”
“先去一個地方。”肉肉嘴角微翹,露出一絲嘲諷,“既然被我找到了,就得出力才行。”
秦宇不太明白,但見肉肉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也就沒有多問,畢竟兩人現在是真正過命的交情。
他閉上眼開始修煉。
三十年的倒計時,在醒來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了。如今的每一息每一秒,在秦宇眼中,都是彌足珍貴!
不想悲慘死去,就只能拼盡全力。
肉肉看了一眼,進入修煉狀態的秦宇,嘴角勾了一下,旋即歸於平靜。
帝都中的事情,可不僅僅那麼簡單,秦宇去見西荒大帝時,她也並沒有閒着。
當初在帝都時,就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妥,現今終於有了發現。
至於對方,之所以敢與她接觸,想來也是察覺到了,她現如今的狀態。
否則,再給它一百個膽子,也絕對不敢現身!
雙方各有所需,達成了一項約定,西荒大帝那方面,再應付一波後,應該就問題不大。
想着想着,肉肉舔了舔嘴角,實在是因爲,她對年歲足夠老的東西,實在沒啥抵抗力。
而躲在帝宮那座雷池中的那位,紅彤彤的,看起來好吃極了。
她伸出手,一根樹枝主動上前,摘下酒果隨手一戳,仰頭喝了幾口,心想現如今的自個,居然連吃頓飯的能力,都快沒有了嗎?
不覺有些悲傷,再看面前的秦宇,就分外的礙眼。
嘶——
一個寒顫,倒吸冷氣的秦宇,驀地睜開雙眼,“怎麼了 ?”
肉肉冷笑一聲,“沒事!”
秦宇搖搖頭,嘴角浮現苦笑,懶得想她爲何突然發瘋,閉眼繼續修煉。
……
中荒神州。
十三樓。
作爲這座天下,最山巔的修行之地,號稱是跨入九天之上,那座白玉京的唯一途徑,是天下無數修行者,夢寐以求的地方。
李家三代嫡系子弟李如花,便在今日,正式進入十三樓中,開啓新的修煉生涯。
有一件事,大大出乎李家衆人預料,那就是在李如花,動身前往十三樓時,便已經被授予了,家族長老身份。
一時間,更加璀璨耀眼!
“李師妹,我奉樓主之名,在此等你。”雲霄之上,山巔破雲而出,頭頂日光璀璨若金,照耀的萬里雲海熠熠生輝。
眼前十三樓弟子明喆微笑開口,丰神俊秀,氣度不凡。
李如花躬身行禮,“勞煩明師兄。”
明喆是當今天下,皇境之下最強十人之一,列第三位。曾與皇境一戰,最終全身而退,傳聞其真正實力還有隱藏,足有資格角逐第一。
哪怕李如花,在眼前這位,看似溫和、寧靜的年輕人面前,都不敢有絲毫不敬。
所謂當今天下,皇境之下最強十人,皆是隻差半步便可魚躍龍門,甚至因爲其資質、底蘊等等,地位已不在半皇之下。
明喆眼神落在,李如花旁邊之人身上,略微猶豫,緩緩道:“李師妹,每個十三樓的弟子,都有資格帶一名侍從進入,他們將是你我日後修行路上,最好的幫手。”
話語隱晦,李如花卻明白他的意思,行禮道:“明師兄好意,我知道了,但他的確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君之蜜糖我之砒-霜……你看是塊頑石,我看卻是璞玉,類似的事情在修行世界中很多,畢竟人人機緣、際遇皆不相同。
明喆拱手,“是我冒昧了,還請師妹勿怪。”他微微一笑,拂袖一揮,“那,我們就走吧。”
一袖之後,雲海瞬間分開,一條通天階梯,出現在三人面前。
明喆當先前行,李如花跟隨在後,而低頭走在最後面,被她不顧族中反對,執意選爲侍從的,正是已家破人亡的觀海城陳商略。
如今他低眉順眼,不敢表露半點,可眼眸深處卻浮現出一絲波動。父親,您在天之靈看到了嗎?兒子現如今,正走在通往十三樓的天階之上!
明喆扭頭,看了一眼陳商略,又看了看神色平靜李如花,這一刻眼神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