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尤在第十三日的清晨到達蓮花寺。小師父爲其安排好禪房,說了一些這次祈福的忌諱講了一會兒就告退了。水紅看着無尤這幾日明顯的消瘦,便悄悄的在其食物裡放了一些安神的藥草。因爲回來後半段路程走的是大路,水紅就悄悄地買了一些安神的藥草,準備在無尤不注意的時候讓她吃了。水紅知無尤現在怕是不聽勸的,所以只好走暗招了。
無尤稍稍吃了一些齋飯,沒一會兒就覺得困,似乎這連日來趕路的疲憊都在這一刻發了出來。和水紅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哈氣連天。水紅看着架勢知道是藥起了作用,便叫無尤先休息,然後幫她整理了下行裝,那邊無尤的呼吸已經平穩。水紅穩了穩情緒,看了看被單都還完好,就悄悄出了來,往郡主房中去了。
無尤這一覺睡的昏天暗地的,一直在晚上都沒有醒過來。小師父有點擔心,去找了住持師太來,師太給無尤把了下脈後只道:衆人皆不可吵她,讓她好好歇歇吧。然又讓一直在門外的粗使丫頭瑞紫也去歇下,來的時候住持就看見這丫頭也是迷迷糊糊的。這一路十幾天必然是不停歇過的,把這些人一個個都累得不成樣子。
等無尤醒來已經是第二日清晨了,一問原來早課早就結束了,就連早飯都已經吃完了。房間裡是兩個饅頭和一些鹹菜,想來是小師父讓送過來的。許是休整過來了,無尤看見饅頭也覺得肚子咕咕地叫,稍微擦了下手,就上了手拿。這幾日風餐露宿,這會兒吃上個玉米麪的饅頭已然覺得是人間美味,似乎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饅頭,就連最簡單的鹹菜都是山珍海味了。
在寺院裡,自然是一切從簡,沒有丫頭伺候身邊。無尤自己換上了從府裡帶來的衣裳,把已經刮花的粗布衣衫疊好裝了起來。也許是刻意忘記吧,她一直到現在都不願去多看幾眼那些日子裡的東西,倒是那個戲子給了她深刻的記憶,也許終有一天她也會得到紅票子,看着他的登臺。水袖當空舞,一個人就是一場戲,她想她終於明白了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感覺。以前常常聽爹爹說起,她還曾和哥哥一起笑爹爹癡。這會兒看來不是爹爹癡,而是她蠢鈍了。
門被推開一角,青若閃身進來,然後關好門,道:“想什麼呢?”
無尤看青若的笑顏,好一個脣紅齒白的年華,搖搖頭,道:“什麼都沒想。”
“自來就省得,你喜歡發呆。”青若盤腿和無尤相對而坐,道:“我有的時候問父親,這無尤喜歡發呆可是爲何?父親問我:是自小的,還是近來的。我道是自小的。父親便會一副嚴肅的樣子道:這許是一種癡病吧。”
無尤吐了吐舌頭撇青若,說道:“幾時見你,你就幾時地玩笑,口中心中也沒個踏實話。”
“我本是想問你這些日子如何的,可是有人已經報給我了。”青若指的是水紅。
“無非就是累點,還能有些什麼呢。”無尤撇過臉去。
“你每次遇見不想提及的事兒,就會習慣性的撇過臉看外面,這點騙別人許可以,騙我不成哦。”青若把無尤的臉搬了過來。
“你想聽我說什麼?抱怨嗎?還是委屈?”無尤問青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我便聽什麼,不好嗎?”青若淺笑着道。
“青若,我想我對林善信有了過多的期望,對他有了太多的牽掛,這有點不像我。以前的我怎麼會對一個人有這麼多的期望和牽掛,甚至是怨恨。”無尤以前過於淡漠,心中只有家人和摯友,僅此而已。
“你聽我說,”青若按住無尤微微顫抖的手,道:“我想過的,若是我此生不能嫁於你兄長紀爲用,我便青燈古佛,常侯佛前。我這幾日在大殿許願,我周青若此生非紀爲用不嫁,若是不成願剃度出家,常伴佛前,參悟佛法。”
“青若……”無尤本要說話,青若搖頭了。
“你一定會給我說,出家不是逃避,我這樣是看不清,是根本沒有悟,情愛不是出家的藉口,出家本是因爲要修行,要看破,對不對?”青若是瞭解無尤的,知道她要說什麼。
無尤點頭,“修行,不是爲了逃避現實。”
“我不是逃避,我是厭倦了這皇家裡的彎彎繞,看多便看累了,不想自己成爲其中的犧牲。在這裡,我永遠也扭轉不過上面的那個人,與其這樣苦苦掙扎不如給自己一個退路,大家都放開。”青若自嘲地笑了笑,“也許我窮其一生也不能悟透佛法,不能得道,但是至少在這裡我從來都是最靜心的,你曉得。”
無尤曉得,青若被困在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甚至是必輸的,只是誰也沒有能力扭轉這個困局。很小的時候,無尤就給青若說過無論外面多煩躁,一站在這蓮花寺裡自己的心似乎被洗滌了一般,變得安靜踏實,眼睛也澄淨了許多。青若也是有這般的感覺,兩個人當時還曾玩笑說也許前世本是出家人,這輩子纔會這麼愛這裡。
“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無尤安靜了下來,這若是青若所希望的她必然全力支持。
“想想我對紀爲用的情,再想想你這些日子來對林善信的作爲,你難道還沒看清楚你的困局在哪裡嗎?”青若問無尤,無尤這次竟然沒有看清。
無尤被青若這一提,馬上明白了過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把林善信深深地鐫刻在心上了,只是自己竟然這麼晚才發覺。“我還是愚笨了,現在才發覺。”
“無尤呀,你總是隨遇而安,上天給了你什麼際遇你就接受什麼;而我呢,太想自主我的一切。同樣是情愛,你的慢慢的、一點一滴的侵蝕你的心,等到你發現時許已經不能割捨了。”青若繼續道:“從我看見你讓水紅想盡辦法寫來讓我幫你脫身的信時,我便已知曉林善信在你心中有多深烙印了。我平淡如水的無尤竟然做了這麼離經叛道的事兒。”
“那又如何,還不如不知不去不看,這樣就會不痛不疼不空,我就還是我,如你說的平靜如止水,多好。”無尤苦笑出聲。
“我知你永遠都學不會去質問,可是我卻見不得你的委屈。”青若說道:“那個男人也許只是接住永安的髮簪,永安也許只是一廂情願的追隨,你想過這些嗎?”
“永安公主真的不在寺院裡嗎?”無尤問。
“我去了幾次她的禪房,那些宮人嬤嬤皆不許進,我再想永安難道也只是虛晃一槍嗎?現在看來我猜對了。只是她用什麼辦法竟然比你先到呢?”青若覺得事兒很可疑。
“冠府鎮被圍困,在我們趕到之前一兩個時辰才解困,難道她僅僅就是比我多了這一兩個時辰?”無尤自己也察覺到了。
“我想應是這般,若是我必然會問個清楚,可是你卻就這麼回來了,連讓他知道你有擔心他,你這一路有多艱辛危險都沒有。我是該說你善良還是該說你笨呢?”青若歪着頭,打趣了下無尤,“你遲早有一天會被你自己的善良害死。”
“哪有那麼嚴重,我只是去看他是否平安,至少初衷達到了。”無尤說着說着自己都放低了聲音,可是城樓上的那兩個身影還是讓她不能介懷。林善信和永安站在一起那麼的和諧,似乎只有彼此是相配的。無尤沒有說出來,可卻總是刺在了心裡。
朝廷收到了冠府鎮解圍的大捷,同時林善信在冠府鎮所作所爲隨着捷報一起傳來,本就看好林善信這個娃娃的夏相一連幾日都把對他的誇獎掛在嘴邊。一直到這會兒,安國公才把林善信的事兒給府裡的女人們說了,元氏雖然知道善信已經沒事了,但是還是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叨唸着阿彌陀佛,一直給綺晴說讓把家裡的補品都拿出來,等善信一回來就給燉上,要好好的補補。
李氏知道兒子平安也是放下一口氣,聽說林元機一早就知道兒子這般危險卻憋着不說,對着他鬧了好一通脾氣。想到兒媳婦還不知道呢,打發了人給蓮花寺送消息來了。無尤只是靜靜地聽谷翠說,因爲大多早就知曉便沒有多驚訝。谷翠回家後給李氏誇無尤,說少夫人真是個能壓得住性子的人,一點都沒有驚慌。李氏聽後笑着說谷翠那是沒看出,無尤怕是已經嚇的不會說話了吧。
七月底永安公主回到了禪房,那邊禪房動靜明顯大了起來。無尤算了下,正巧是她回來後的第七天。又過了兩日,永安邀青若和無尤去後山的聖地坐坐。後山這會還是綠的,只是沒有什麼應季節的花朵,草地上時不時有那麼一兩朵野花,黃色的、紫色的、淡粉色的。永安還是穿着紫色的衣衫,而青若和無尤似乎如說好一般都是水綠色的素衣衫。
永安說從未和無尤下過棋,上次見青若和無尤下,這次自己也想和無尤對弈一盤。無尤欣然答應。宮女把棋盤端了上來,擺好。青若坐在一側看着,並不言語。永安選擇黑子,無尤還是用了常用的白子。永安這日真是春風得意,笑盛開在眼中。無尤沉着應對,漸漸地她發現永安的下棋路數和最初林善信下棋的路數類似,都是快準狠,過於剛硬。無尤還是習慣於慢慢地佈局,等着對方上鉤。
青若看着無尤的佈局,不知不覺地勾起了一抹笑容。以往和無尤下棋總是被無尤出其不意地圍困。這次看全局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出其不意掩其不備,而是一開始無尤就已經觀測試探對方的路數,然後慢慢的緩緩的開始佈局,一步步地把對方引進來。無尤總是開盤時示弱,讓對方自傲一些,尤其是這種剛硬的下法,無尤越是示弱,永安就越張狂,殊不知自己早就入了無尤的局。
果然下到一半的時候,永安就發現自己似乎被困死了,怎麼什麼地方都是無尤的白子,極爲扎眼的佈滿在黑子的周邊,無論自己走那一步都會被無尤圍困堵截。
“公主,還下嗎?”無尤看着永安手中拿着那一子已經半晌了,卻遲遲不下。
“容我想想。”永安沒有擡頭看見無尤的笑顏,那種小狐狸般的狡黠。
“好。”無尤和青若相視一笑。
“我輸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永安擡頭對無尤道。
“謝公主相讓。”無尤客氣地迴應。
“在棋的造詣上我確實不如你呀,輸的心服口服。”永安早就聽說無尤下棋師承其父紀守中,紀守中的棋藝朝堂上無人能企及,就連父皇都讚不絕口。
“公主,若事事都強於人前,會過的很辛苦。”無尤道,“棋藝這種多練習必然會超越,且公主又聰慧過人。”
“那無尤可是一個事事要強的人呢?”永安問。
無尤搖頭,“無尤是個隨波追流,隨遇而安之人,萬事隨緣。緣來緣去皆不強求。”
再有幾日,就是祈福日滿了。無尤獨自在圓通殿裡坐着,看着觀世音菩薩許久。來來回回的小師父們走路極爲輕巧,若不注意根本不會察覺到。
“無尤看了許久,可有悟?”很輕的聲音傳入無尤的耳朵,同時身側坐下一人。
“阿彌陀佛,無尤什麼都悟出。”無尤對着住持笑了笑。
“無尤在想人人都拜佛菩薩,他們必然很累。”住持也笑了。
“是呀,必然很累。”無尤又擡頭看菩薩。
“無尤在想爲何自己不能如佛祖菩薩一般有大愛。”住持繼續說道。
“無尤的心事從不說,住持卻每每都說的出來。”無尤側頭看着住持師太道。
“生老病死、愛別離、愛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皆爲苦。孩子你又是爲哪般呢?”住持問無尤。
“生老病死,人皆無可避免。愛別離,人皆要經歷。愛憎會,豁達一些許可以放下,只是這求不得……”無尤頓住了,自己也是卡在了這求不得上呀。
“這古往今來,上至王宮貴胄,下至販夫走卒,大多都在這求不得上苦苦掙扎,苦苦折磨自己。機關算盡、明爭暗鬥最後還不是一場空嗎?”住持道。
“是呀,”無尤嘆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最後還不是要來去赤條條。”
“即便如此,無尤你還有什麼不明瞭的呢?”住持又問。
“無尤是都懂得,卻還是放不下。”無尤道。
“你我皆不可一日成佛,出塵入世都是修行。”住持說罷就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