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守中招呼着林善信去他書房下棋。紀守中因爲上次無尤歸寧之時喝過了,一覺睡到晚上,因沒有和女婿說上話而捶胸頓足了多時。這次女婿跟着一起來了,必然要下一盤的。紀守中自幼就給兒子說:看一個人下棋能看出這個人的品行來。所以紀家兒女沒一個不會下棋的,都是被紀守中教出來的。
林善信進了書房,紀守中就開始翻找他珍藏的那水晶子兒去了。林善信環顧了下這個書房,左邊的一間兩面都是靠牆的亮格櫃,雕刻着吉慶有餘紋,櫃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冊。怪的是,一面的書有些凌亂,甚至從冊盒裡取出後直接就放在了上面,似還沒有來得及收拾進去。而另一面的架子上都是一卷卷的整齊乾淨,還在下面用小條寫了字做了分類。林善信直覺這應該是無尤的所爲,因爲這些日子,他發現無尤很善於歸類物品,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不止要知道,還自己做了一個冊子,細細的記錄。他房裡這些事情一直是元香處理,自從無尤熟悉了後,故明園裡的事情她總是要心中清楚。
那房間正中的書桌吸引了林善信的眼光。書桌倒也常見,只是紀守中用的書桌造型有點奇特。善信走上前,看清楚了這是一個水曲柳書桌,這水曲柳的紋路極爲細膩柔美,書桌有六個抽屜,每個抽屜上都做了不同的雕刻紋飾。書桌的下面是一個整體插入的菱形格鏤空腳踏。這個書桌能放不少物件,卻看着不笨。林善信想大哥善淵必定喜歡。
紀守中把棋盤擺在右邊小間南窗下的炕桌上。他已經盤腿坐在炕上了,笑眯眯的叫着善信過去。善信走了過去,脫去靴子,也盤腿了坐了上來。茶水被紀守中放在了靠窗戶一面的三屜炕案子上,那炕案簡單的很,但是四腳卻是香爐腳。善信一直以爲自己的岳丈就是一個直來直往的性子,這會兒卻不這麼想了,就這些精緻的小暗藏讓善信對紀守中做了一個重新的估量。
“一直聽說安國公的棋藝了得,卻沒有機會一試。今日有我女婿陪伴應也不差吧。”紀守中示意林善信選子兒,“你先選。”
林善信聽紀守中這般說,自然明白這是要試他呢。看了下選了黑子。“請岳父開棋。”
紀守中先在自己這方下角擺上了一子,林善信也緩緩的先固守領地。兩個人不緊不慢的下。紀守中問:“善信這棋藝承襲何人呀?”
“自幼和爺爺學的,只是學的皮毛,上不得堂面。”林善信的棋雖下不過安國公,卻也贏過不少人,就連一直在士子中技藝最好的徐衛潛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我常和爲用、無尤說,這下棋呀就和爲人辦事一般,每走一步都要三思而後行,多看慢下,常思量。就好比做人難,難在往往身不由己呀。”紀守中還在不緊不慢的圍自己的領地,似乎完全沒有看見善信黑子的咄咄緊逼。
善信看着岳父氣定神閒的樣子不禁有些佩服了,都被自己逼到這般還可以優哉遊哉的不着急。“爺爺每次下棋都給我說,做人和下棋一般,起手無悔,做了決定就要走下去。”
“哪怕只剩一兵一卒,都要繼續?”紀守中放棄這邊轉去另一側繼續圈地。
林善信把自己贏的白子兒一個個的取出,放在一側,“對,寧戰死,不屈服。”
“呵呵,”紀守中笑了起來,“善信呀,做人和上戰場不一樣,我沒上過戰場,不做評說。可是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就好比戰場上說的退可守進可攻。”
“可是做人必有個原則。”林善信漸漸聽出了味兒來,岳父的話是在提點自己。
“原則和屈伸可有衝突?”紀守中在慢慢的布着棋局,擡眼看了看善信問。
善信被問住了,對呀,是有還是沒有呢?
“蕭公年少時曾受過胯-下之辱,而後照樣建功立業,幫聖祖皇帝成就大周基業。難道蕭公非大丈夫?非君子?”紀守中問善信。
蕭公是當年聖祖建業之功臣,逝後爲其建造賢良祠,著書立說。此人一生很是傳奇,其才智謀略至今無人能與之匹敵。善信自幼就極爲崇拜蕭公,只可惜蕭公無後。紀守中看着善信開始思慮他的話,微微點頭,心中欣喜,林善信雖是有世家子弟的習氣,但卻是可塑之才呀。
一個轉眼的功夫,紀守中的白子已經把林善信的黑子牢牢地困住在了棋盤內。林善信對着棋盤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心裡不停的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善信又復仔細的看着棋盤上的棋子,終於看出了味道來。
“看出當時那些棄子的作用了?”紀守中看見善信突然恍然大悟的樣子,問道。
“看出來了,這些棄子不是被丟棄不要,而是爲了混淆我的,我竟然一步步的進入了岳父一開始就在設的局裡。還是您的棋藝高。”善信歎服。
“我的棋局並不精妙,你若稍稍縱觀全局必然會發現。只是你下棋兇猛,黑子步步都要置白子於死地。你只看見了你想看見的。”紀守中指着善信一側的最角落裡道,“這個裡我留了一個出路。下棋也好,其他也好,萬事先爲自己留個退路,才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若是旗鼓相當還可以留下一招,最後和棋。”
善信下了炕,對着紀守中就是一叩首,道:“今日得您提點,善信必然銘記在心。”
“起來吧,若你不是無尤的相公,我也不屑和你說這些沒用的廢話。我這是爲無尤鋪一條和順的路,且看你不似安國公那般執拗,才說說罷了。”
林善信起來去續茶,回來給紀守中續上。紀守中正在收拾棋盤,看着他坐了上來,隨口問道:“就你還在閒散?”
“恩,大哥二哥皆有了官職。”這些日子善信也漸漸想通了,不似當初心堵。只是提起的時候還是有那麼些不舒坦。
“若你得了官,你最想做什麼?”紀守中問。
“當一縣父母。”林善信早就這般想了。
“小小知縣,好,好,你倒求的不多。”紀守中對這個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很是滿意。
“也只是隨意想想,當官就是爲民做主,若是不能爲民,當來何用。”林善信自幼看多了那種踩低攀高的行爲,對那些很是厭惡。
“你倒是和爲用很像呀,他也這般說。可是你想當知縣怕是很難。”紀守中算着,若是快的話開了春,這小子就要點官了,必然是不會如他的願。
林善信看着大哥,就知道了自己的情況,如此這會兒必然被栓在京裡,怕是給不了什麼實缺。他知道父親林元機已經在爲他謀算了。善信對岳父笑笑,知曉的。
紀守中拍拍他的肩膀,“官不分大小,只要記住你的初衷即可,那便是做官的原則。”
林善信聽岳母說,無尤往自己以前的院子去了有那麼一會兒了。指了一個方向,林善信就去尋了。纔出了院門,在遊廊上差點被迎面撞到,一看竟然是紀爲用。
“我說大舅子,你這是要幹嘛去呀?”林善信打趣的說了句。
“哎”引的紀爲用一聲嘆氣,“別提了,上次編撰那邊又錯了,這不正找個讓我去把那些冊子弄出來去。”
林善信聽徐衛潛說這翰林院編修也不知道爲什麼爲何要做整理檔冊的工作,開工還沒三天他和紀爲用就被派去整理陳年舊檔了,那可是一個出力不得好的活,既要辛苦又見不得高官。“我聽衛潛總是抱怨。”
“我倒是盼着給個能幹實活的也比這個好呀,這些東西沒有一年也有半年,就耗在這裡了。”爲用唸叨着,“這在無尤邊上還沒坐熱屁股呢。”
“成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你且去吧,還有見的時候呢。”善信催着爲用趕快過去。爲用晃了下,就疾步往外了。
林善信進了無尤做姑娘時的院子,無尤正掀簾出了來,看見善信,走了過來。道:“我正要去尋你,看你和爹爹說了些什麼,這會兒了都不出來。”
“只是下棋。”善信沒有細說,“該回去了。”
“恩,隨我去爹孃院子裡說一聲,咱兒就回去吧。”無尤說着就往外走。
善信跟了上來,突然來了句:“你也會下棋的,我爲何不知?”
無尤側頭看了他一眼,道:“還能什麼都讓你曉得了去。”
“你還有什麼是我不知的呢?”善信走在當初他偷聽的遊廊上,試着問。
“或是該你告訴我,你想知我什麼?”無尤聽的話中有話。
“罷了,和你說笑的。”那個人在善信的心裡多少都是個疙瘩,“你人都嫁給我林家了,以後有的是辰光好好的知曉,不是嗎?”
無尤看着善信有些異樣的笑臉,不明白他到底在介意什麼,到底在詢問什麼。這些日子,有的時候她總是有個錯覺,他似乎知道些什麼卻不願說破,那個什麼卻和自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