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嘉寧帝十八年冬至,夜凡在宮中舉行了一年一度的論劍會來考較皇子們的武藝。
彼時皇長子也是太子夜宏毅年十八,皇次子安王夜宏清年十五,皇三子平王夜宏祺方八歲,小公主夜安歌才三歲,還要皇后沈安然抱在懷裡,小丫頭此時正咯咯笑黏着她的母后衝她母后撒嬌。
夜凡坐於上座正一臉滿足的看着妻女,目光一轉,又看向擂臺上正在比試劍術的老大和老二。
十幾年的時光,曾經稚氣未褪的少年眼角已有了皺紋,褪去了當初的熱血與激昂,隱藏了當初的陰險與狠辣,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慈祥的父親,身邊有心愛的女人陪伴,膝下有兒女成雙。
“嗖”擂臺上的劍氣一閃,戛然而止。夜宏清劍尖直指兄長夜宏毅,他脣角微翹,露出一絲放蕩不羈的微笑,然後一個十分乾淨漂亮的動作反手收劍回鞘,轉手扔給了擂臺邊等候的侍從。
夜宏毅微笑致禮,語氣忠厚的誇讚弟弟,“二弟劍技高超,我自愧不如,必當勤奮練習,希望能趕上二弟。”
夜宏清草草拱了拱手,脣角笑意未泯,“兄長過獎。兄長不必自謙,兄長的劍術在同輩裡稱得上是上等,弟弟雕蟲小技在兄長面前賣弄了。”
夜宏毅則是低頭禮貌的微笑,座上的夜凡卻不易察覺微微皺起了眉。
老大夜宏毅性情忠厚,很照顧弟弟妹妹,但就是過於老實耿直,容易被欺負。相反,老二夜宏清在各方面都很像自己,甚至比自己做的更好。他聰明機智,能言善辯,性格活潑,善於攻心。他很會說話,也很懂人情世故,善於與人交好,而且很摸的清對方心裡想要什麼。
在兄弟間老三夜宏祺跟他很親,甚至老三不願意和夜宏毅玩卻天天纏着夜宏清。在京都的社交圈夜宏清更是赫赫有名,與多位世家貴族的公子哥交好,還與三大有名的貴公子合稱京城四少。
於情事,他與許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有來往卻又沒有達到纏綿不清的地步,他善於把握人與人交往的分寸,雖是小小年紀,可無論是學業武藝還是社交,他可謂是各方面都做的很好,實乃奇才。
皇甫詢曾對夜凡說“二皇子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可越是這樣,夜凡對這個兒子越是擔心……
他擔憂自己百年之後夜宏毅即位會壓不住夜宏清,早知當初不該急着立太子,應當等他們都長大後公平競爭。依着現在的情形,夜凡心中是更屬意夜宏清當這個太子繼承大統。只是他不敢將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也不敢將這個念頭告訴沈安然,他怕她聽後徒增煩惱,惹得她與自己一道憂心。
他正在出神,那邊夜宏毅和夜宏清已經洗了手換了衣服坐回了座位,夜凡這纔回過神吩咐身旁的太監傳午膳。
太監領命退下,正好和急匆匆跑來的皇甫詢撞個滿懷,皇甫詢連連道歉,又快步跑來單膝下跪給夜凡行禮。
“出了何事你如此慌張?”
“啓稟陛下,四殿下帶着明和郡主進宮,陛下何時見他們?”
“你說什麼?!”夜凡“騰”的從龍椅上站起,一瞬間他整個人像被雷劈了目光呆滯,連呼吸都靜止了,久久不出一言。他不敢相信,他怕他是在做夢,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難道四哥真的回來了,他真的願意與他見面?
五年前皇甫詢曾查到夜瀾帶着長女夜媛在金陵出現過,夜凡得知消息馬不停蹄趕去了金陵,可還是晚了一步。他到時,人已經消失無蹤,不知去向。
那是十八年前二人告別後他第一次有了他的動向,此後五年仍憑皇甫詢暗中費力搜素,都難捕捉一絲一毫的消息。
今天皇甫詢突然跑來告訴他夜瀾帶着女兒進了皇宮,他一瞬間竟沒反應過來。畢竟這個消息太龐大了,於他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真的不敢相信。
“陛下。”沈安然在他身旁出聲輕喚。
夜凡回過神來,激動萬分,他語速極快的吩咐皇甫詢,“馬上帶四哥他們去御花園,趕快派人去收拾佈置準備一下,我即刻要見四哥!”
“可是陛下,這邊……”
“少廢話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夜凡惱火的打斷他,十分生氣的呵斥皇甫詢,皇甫詢不敢再出言,快步跑下去按夜凡的吩咐辦事。
“你去吧,這裡有我。”沈安然微笑着溫柔的對夜凡道。
夜凡衝她點了個頭,叫上長子次子快步趕往御花園。
他到時,御花園的下人們正在收拾,皇甫詢正在趕往夜瀾歇息的房間的路上,夜凡坐在御花園的涼亭中等候着,面上的紅暈褪去,剛纔因着急堆積的汗水也漸漸乾涸。
他耐心地坐在那裡等着夜瀾,時不時向夜瀾來的方向張望。
一炷香后皇甫詢走在前面恭敬的將夜瀾領到,夜凡站起身癡癡的望着夜瀾,好半天才喚出那聲再熟悉不過的稱呼。“四哥。”
夜宏清很明事兒的拉着哥哥夜宏毅退到亭外,同時低聲吩咐御花園的下人們全部退下,不要過來打擾。
夜瀾微微一笑,兩人緩緩坐在石凳上。十八年了,夜凡已然老去,可夜瀾的容顏卻絲毫未變,還是當年那副模樣。做小輩的夜宏毅和夜宏清第一次見父皇口中常唸叨的四伯,心中很是好奇。不過他們更好奇的是這個皇叔看起來完全不像父皇的哥哥,這容貌說是與他們平輩他們也是信的。
“十八年未見,四哥一點也沒變,可是弟弟已經老了……”夜凡長長地嘆了口氣,語氣沉重夾雜着複雜的情愫。
“你確實老了,連說話都這般沉重。”夜瀾仍像幼時一般打趣他道,“我練成了聖殿的至尊功法寒冰真氣,容顏是不會變的。”
“難怪。”夜凡笑笑,“這樣的四哥真是讓我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夜瀾沒有接話,只默默拿起茶盅品了口茶,“這茶還是當年的味道,沒有變。就如我們,這麼多年,我未曾改變。”
“這些年三哥在江南定居,妻兒相伴,生活美滿。他雖然也沒再回京,不過一直有消息傳來。而四哥你……自五年前金陵一現,我便再沒有你的任何消息。若你再不出現,我真以爲四哥你要一輩子銷聲匿跡了……”
“不會。”夜瀾開口道,“當年我便說過,我終有一日會回來的,會回來看你。”
夜凡看着他,目光漸漸暗沉。明明多年未見,有許多話想說,許多淚要流,可是見面後這些話彷彿巨石堵在心口,也將喉頭一併堵住,不知從何說起。
夜宏清很像上前化解這個尷尬,可長輩們在說話,做晚輩的不敢隨意插嘴。還是夜瀾適時的出聲打破這個僵局。他起身衝等在遠處的夜媛招手,夜媛會意,緩步行至父親跟前,禮貌端莊的向夜凡行了個禮,“阿媛拜見五叔叔。”
夜凡衝她微笑,眼中露出了慈愛光芒。他站起身仔細端詳夜媛,微笑着對夜瀾道,“阿媛這模樣生的標緻,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跟皇嫂一樣盛世容顏。沒想到雖不在宮裡,但四哥管束的比宮裡孩子還嚴,阿媛儀態大方舉止端莊,真是不輸那些混跡社交圈的名媛。”
“雖在民間,但不能太散養,這點我跟你倒是想到一塊去了。”夜瀾笑道,“不過阿媛這孩子和她母親一般,有時候活潑有時候卻該拘着一些,不然長大後性子太野會惹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皇叔安好,侄兒夜宏清這廂有禮。”夜宏清瞅準機會上前向夜瀾行了個大禮,夜瀾微微頷首,瞅着這個稚氣未褪的帥小夥嘴角微微揚起。
“玖安妹妹安好。妹妹生的真美,我閱過京都無數名媛和美女,可如今見了妹妹才知道什麼叫仙女下凡,她們那些所謂美人連與妹妹比較的資格都沒有。”夜宏清一張小嘴極甜,又善於把握分寸,觀夜瀾看他的神情顯然對他有些好感,所以他才壯着膽子說了這番略帶輕薄的話。
“這位哥哥說話很是有趣,只是哥哥可知我平日見多了像哥哥一般誇讚我容貌的男子,哥哥與他們並無不同。”夜媛眼角微挑,模樣嫵媚,她的語氣雖隨意但其中卻藏着鄙夷與不屑。
誰料夜宏清對她更是來了興趣,他覺得夜媛很與衆不同,她身上有種美女獨有的傲嬌與清高,這是她具有的資本。
“當然不同。”夜宏清反駁道,“我並非只看相貌之人,妹妹言語態度變換的如此快,說明妹妹應變能力極強。並非宮中長大卻有甚至宮中長大的孩子身上都未必有的獨斷和氣勢,想必妹妹在家經常幫着皇嬸管理家中大小事務,所以妹妹言談舉止間儀態大方,收放自如。”
夜媛笑了,面上不說,心中卻在想:我不過就見了個禮,什麼話也沒說,這人將我誇的天上有地上無的不過是覺得我不會駁他,就撿着好話說,不過說起來這個夜宏清倒有些意思。
夜宏清的話是有些誇大其詞,不過有一點倒被他說中了。——夜媛平時在家確實管着家裡大小事務,不單家裡,白騁還讓夜媛分管着聖殿的財政支出,大大小小的物資購買夜媛都一一覈對登記在冊,所以她自幼便鍛煉出持家的本領來。
站在亭外的夜宏毅有些癡癡的望着夜媛,他也想上前與她說幾句話,可他卻沒有弟弟那樣的膽量與氣度,只能傻傻的站在那裡不知該不該插話。
夜瀾瞧見了一直站在亭外不出聲的夜宏毅,給夜凡使了個眼色。夜凡正笑盈盈看着這對年輕人你來我往相談甚歡,差點將自己的長子夜宏毅給忘在那裡。被夜瀾這麼一提醒,他忙輕咳一聲打斷夜宏清和夜媛,用目光示意夜宏毅上前。
夜宏毅乖順的過來向夜瀾見禮,夜瀾只看了夜宏毅一眼便知這是個忠厚老實的孩子,不由得向夜凡投來一個憂心的目光。
夜凡讓宏清帶着夜媛去皇宮裡四處逛逛,夜媛則高情商的上前邀請被冷落的夜宏毅和他們一起,夜宏毅很高興的答應了,夜宏清面上有些不願,但也不好拒絕。於是三人一道向夜凡夜瀾行禮告退,夜宏清牽過夜媛的手拉着她出了御花園。
兩位長輩看着這三個年輕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們的目光很有默契的交匯在一處,彼此露出了會心一笑。
夜瀾舉起茶杯與夜凡共飲,時隔多年,終於此時此地再次相會。
池苑清陰欲就。還傍送春時候。眼中人去難歡偶。誰共一杯芳酒。
朱闌碧砌皆如舊。記攜手。有情不管別離久。情在相逢終有期。
雖是一首情詩,但用在他二人身上卻是合適。
至此,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