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關侯柳飛沉留住無敵在代北不提, 卻說千里之外,南面的陽朔莊家,無名使莊少功、江曉萍兄妹相見, 遂令無策爲莊少功清點家產, 使銀子打發原先的老管家, 暫由無心和無策兼任。
待到要換家中僕役時, 莊少功留了些知根底的舊人, 而無顏從孤兒中挑出些伶俐的小丫頭,藍湘鈺則領來十餘個神調門的哭靈姊妹,順道把滯留在神調門的小藥童蒼朮也捎了來。
蒼朮一見無名, 撲上來抱住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師父, 我還以爲你不要我了!”
無名無動於衷地道:“你在神調門, 沒學到苗人的醫術, 倒把哭靈的本事學會了。”
衆人皆笑,無心、無顏和無策見了這個師侄, 自是百般逗弄,不在話下。
莊少功爲人仁厚,就此做了家主,上下里外許了許多好處。親鄰中不知內情的,只道他是莊忌雄之子, 繼承家業, 理所當然。便有說閒話想欺負他的, 礙於四劫, 也討不着半分便宜。
無名又打好了根基, 莊家各處當鋪和田莊中,皆有受過他的恩惠的弟兄。就是未受過他的恩惠、極少與他打交道的, 也深知他的手段和本事。沒一個不打心底敬畏他,誰也不敢來觸黴頭。
如此一二旬間,莊家上下,統共數千人,已是一心,各司其職,聽從莊少功號令。
這一切盡在無名的掌握之中,要說有何事出乎他的意料,則是夜煙嵐和藍湘鈺二人——
夜煙嵐得知夜盟主和錦衣人未死,便對莊家瑣碎的家事不感興趣。她由男子撫養長大,性子如兒郎一般,只領着七聖刀,與江湖人士往來,招攬乾坤盟舊部,決心做自己的一番事業。
至於和莊少功的情誼,雖對莊少功頗有好感,卻明白這位義兄的心意,早已打消了念頭。
加之生得好樣貌,通文曉武,有夜盟主和錦衣人這等養父,從小受盡寵愛,不知有多少男子捧着。如今弄清了自己的身世,是當今皇帝的長公主,一發地貴不可言,於終身大事更不用心。
而藍湘鈺無父無母,在神調門做哭靈時,讓蠱邪玷污了身子。莊少功先是救她出火坑,後又興師動衆,往雲南蠱門搭救,爲此險些折了無心,無敵和無名因此分道揚鑣,代價不可謂不慘重。
一來,對莊少功心存感激;二來,只有這個依靠;三來,在她眼中,莊少功是如意郎君,家底殷實,儀表堂堂,心地善良,學識淵博,又有許多聲名顯赫的江湖朋友,不免要芳心暗許。
因此,她只想留在莊少功身旁,哪怕是做個貼身丫鬟,一世服侍他,也知足得很了。
莊少功不曾娶妻,家眷、丫鬟和老媽子的吃穿用度,乃至逢年過節的繁冗事項,還有許多內務的細枝末節,雖則無名也能打理,可到底是心疼,不忍相煩,便交給了任勞任怨的藍湘鈺。
久而久之,藍湘鈺從最初的手忙腳亂,漸練得談笑自若,腰板也挺直了,心思一發地玲瓏。
她以往不擅女紅,如今也向家中的老媽子學了起來,給莊少功繡些公子哥穿戴的小玩意。
夜煙嵐出門一旬,回來見藍湘鈺時,捏着她的臉,調侃道:“這才一旬不見,就好似脫胎換骨,這般的光彩照人。較之莊家主母,氣派也不差了。這麼着,再過幾日,就要改口叫你嫂子啦。”
藍湘鈺羞得滿面通紅,拿眼覷莊少功的臉色,低頭道:“取笑我也倒罷了,何必帶上莊公子。”
夜煙嵐笑道:“你不叫他義兄,卻喚他莊公子,這是什麼道理,豈不叫小女子糊塗也哉?”
莊少功從旁聽得羞臊,藍湘鈺執意要報恩,白晝爲家事操勞,將他的親妹子江曉萍也照顧得十分好,夜裡還要來服侍洗漱。他婉拒了一回,孰料,卻惹得她多了心,道是他嫌她污穢。
如此這般,他是卻之不恭,只得任由藍湘鈺張羅他的起居,也就體會到了她的好。
他到底是個男子,雖自以爲是斷袖,卻從未試過屁股裂開花的滋味。爲無名弱柳扶風似的皮相所迷,動容於無名爲他赴湯蹈火,到底是不是斷袖也未可知。較之在無名面前如履薄冰、低聲下氣也難以討好,還是與敬他愛他的藍湘鈺相處鬆快。何況她這般周到細心,竟有些離不得了。
這風月之事,往往就是如此。業動心風,愛焰極盛之時,發誓一世只守着這一人。
可這焰火也會熄滅,不是一下子熄滅,而是一分分讓這一人澆熄,每熄一分,皆是又冷又痛。
誰想這焰火熄滅,誰不願爲一人毫無保留,哪怕獨守一世,也要成全一片不悔的相思?似莊少功這般,一年經歷了許多變故,遇見了許多人,心緒大起大伏,又時時自省,卻好似一年已過完一世,眼界早已不似最初對無名動心時那般狹隘,原本以爲比天還大的私情也不覺蕩作微塵。
他已真正離了父母的庇佑,當家作主,數千人指着他過活,有了成年男子應有的擔當。
只是無名一日未了結終身大事,莊少功便一日不想這兒女之事。到底娶妻生子,也不如無名要緊。無名爲他傾盡所有,他也願爲無名付出一切。他可以做無名的親人,也可以做無名的伴侶。
一切取決於無名。他對無名的情誼,不因愛焰熄滅而減少,而是終於和無名待他一致了。
無名自是忙,莊少功要革故鼎新,擴辦家塾,以詩文武功禮儀教化孤兒,便要請教他。
他須計長遠,從這賠錢買賣中生出錢來,不免賄賂當地官員,買通有名的儒士,從童試做文章,吸引富貴子弟來入學。莊少功少不得要與他爭執,這便費了一番工夫,還得另想個折衷的法子。
如今莊家仍在江湖中立足,躋身八門前三門之列,無名還須維持眼下的局面。
莊少功不願家中收養的孤兒再練《天人五衰》,而《九如神功》極難練成,他只能閉關自創五種武功,要與五劫擅長的本事相當,又不得損傷筋骨臟腑,好讓下一任五劫有衣鉢可以傳承。
與此同時,他爲無心等三人續命,根治《天人五衰》散功病症。情劫的鬱結之相、老劫的衰竭之相和惑劫的癲狂之相,皆繫於五臟六腑。雖比他和無敵的散功之狀輕了稍許,卻也頗耗工夫和心力。
光陰似箭,不覺一年好景,已虛度至九月。院中桂葉作秋聲,佳人纖手破新橙。
莊夫人誕下一女,取名秋菡。那取嬰之後,迅疾洗浴一遍,再於臍帶長至嬰孩足背處斷臍,火烙纏結的事自是不提。或許是無名接生之故,秋菡只要他抱。若是他不抱了,便啼哭不休。
可憐小模樣生得與無名有些相似,當真是清秀至極,拳起兩隻小手,哭得令人難以招架。
莊忌雄和莊夫人老來得了這個女兒,終於可以親手撫養親生骨肉,自把秋菡當作心頭肉。
莊少功本就不將滅門之恨遷怒於莊氏夫婦,始終對這夫婦以禮相待,與往日沒什麼不同。
因莊夫人生的是無名的親妹子,更是打心底疼愛秋菡,甚至超過了疼愛自己的親妹子江曉萍。
爲此,謹遵聖人教誨、不語怪力亂神的莊少功,不忍見秋菡啼哭,一時昏了頭,揮毫寫道: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意欲遣僕人拿出去張貼。無名見了,一指彈作紙蝴蝶,轉身煎了一帖湯藥來,喂秋菡服下。
秋菡從此不復啼哭,小臉蛋上長出的紅疹亦隨之消退,笑出兩個梨渦,一發地白淨可愛。
又過了幾日,莊夫人由無名醫治,不再因生了此女而害頭痛。莊少功的親妹子,江曉萍臉上的疤痕,也已平整了許多。只需按方服藥,悉心教導,不再受驚嚇,過個三年五載,心智也能恢復些。
無名終於從諸般事務中解脫,還未喘一口氣,恰又到了重陽節,許多江湖人士來登門拜訪。
莊少功與無名等人相迎時,來的是匠門少主魯琅玕、神調門馬牛二老、神女門六舞中的扇舞、藥王谷蘇谷主、玉非關和孟老先生,甚至還有兩個送請帖的武當子弟。除此之外,還有乾坤盟的許多舊部,大約有五六個幫派的幫主,其中漕幫的蕭四當家——赫然就是莊少功去金陵時見過的老艄公。
蘇谷主與小藥童蒼朮相見,蒼朮自是又嚎了一場,問白龜龍王如何了。蘇谷主道是玉非關用冰蠶絲夯實了谷底的山柱,因此他可以出谷走動,轉頭便將無名拉至一旁,問道:“無敵還不曾歸來?”
——早在莊少功初任家主時,蘇谷主便離了浮度山藥王谷,來過莊家。
一來是想問無敵可曾向玉非關傳話,請玉非關解浮度山之難,二來是詢問蒼朮的下落。
沒想到無名如此不着調,把蒼朮扔在了神調門,還放走了無敵。他卻在莊家遇見了來替玉有韞收屍的玉非關,當下也顧不得蒼朮,與玉非關回藥王谷,去看那白龜龍王和搖搖欲墜的山柱。
蘇谷主這時問起無敵的下落來,無名無言以對,無心見狀走過來道:“二哥鬧脾氣走了。”
“鬧什麼脾氣?”蘇谷主莫名其妙,尋思了一回,問無心道。
無心身爲情劫,知曉這是個好時機,向蘇谷主說道:“我大哥輕慢了二哥,鬧得不痛快。”
蘇谷主蹙眉,數落無名道:“你是個什麼人,有何等的聲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二弟,爲了救你吃了多少苦。我騙他,要救你時,他須抽筋拔骨,開膛剖腹,將他的肺和筋骨換給你。他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還問我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你在他死了之後忘了他。甚至打算讓我告知你,他去了塞外,教你不必去找他。他向我下跪磕頭,怕人看見,把門窗掩了,又把你的牀幃帳子掩了,唯恐你知道。這般情深義重的人,你如何卻輕慢於他?”
無名聽了,一言不發,只是眉心微微地皺着,擡起一雙清澄溼潤的眼眸,望住高遠的蒼穹。
蘇谷主仔細觀瞧無名的氣色,又道:“罷了,你時日無多,看這一回,哪個弟弟來救你?”
身爲無名的三弟的無心問道:“我大哥的病早已痊癒,再無散功之患,蘇谷主何出此言?”
“你大哥本來是再無散功之患,”玉非關行至蘇谷主身畔,對無心道,“只可惜——”
無名這才冷笑一聲,注視着玉非關,語調輕而緩:“你早知,是如此。”
玉非關頷首:“你由《天人五衰》參悟《九如神功》,本是走了捷徑,練得大成還則罷了,若是差了一些,註定功虧一簣。《九如神功》最後一層,定要與心上人情投意合,長相廝守。想當年,我二伯與他的心上人是如此。因而功力傳給我時,已於我無礙。我不曾將這個告知你,只因看無敵那般依賴你,以死相護,你也肯爲他博命。只要你不負了他,又何必我多費脣舌?”
蘇谷主聽至此處,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對斷袖,難怪那小子不肯講,爲何要救這個人。”
無名本想去尋無敵,卻讓莊家事務絆住,不覺已耽擱了半年。此時聽玉非關和蘇谷主講來,他卻是要爲自己的性命和武功,須與心上人情投意合長相廝守,不得不去哄得無敵回心轉意。
不由得心裡老大沒趣,當真哄得無敵回頭,哪一日無敵得知了這個緣由,如何想他?
莊少功忙於酬客,引衆人去筵席,渾然不知蘇谷主、玉非關與無名說了些什麼。
無名生性喜靜,嫌衆人飲酒行令點戲吵鬧,半途離席,獨自回房睡了一覺。
或許是這半年來,爲早日脫身去見無敵,實在是勞累得很了,反倒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心下思忖道,不知,那蠢材現下如何,可曾安歇,若仍和喜鵲在一處,至少有人陪伴照顧。
那廝看似桀驁,實則最怕寂寞,以往相處,總是說個不休,若獨自一人,不知要如何自傷。
轉念又想,到處惹人覬覦而不自知,或許這番下定決心,真能覓一個好歸宿,也未可知。
想着想着,無名不覺笑了,暗道一聲,何必去尋。合上雙眸,竟又見了九如幻境中的無敵。
這無敵的心窩是個血窟窿,一屁股坐到他腰上來,問他道:“大哥,怎地不來尋我?”
無名絲毫不嫌可怖,將這淌血的無敵摟在懷中:“我不去尋他,與你相守,不也是一樣?”
無敵乖巧地趴在他懷裡:“大哥,這是病,走火入魔,不來尋我時,只怕要再散功一回。”
“那又何妨?”無名撫着無敵的後腦勺道,“你我二人,早已是情不相干,命不相關。”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睜眼,無名方知是夢。待要穿衣束髮,忽覺有些異樣。
把頭髮挑來看時,白一股黑一股,白一段黑一段,半白半黑,或花或灰,十分怪異。
因知是昨日聽了蘇谷主一番話,心如刀割,又強抑住去見無敵的念頭,傷在七情所致。
一夜幾乎皓首,確是有功虧一簣的兆頭。只是《九如神功》就算未練至大成,也不會衰竭得如此迅疾。到底是他由《天人五衰》入道,根基本就不穩,讓玉非關料中了,欲速則不達。
無名自幼罹患肺癆,一世皆在等死,不作他想。有些時日不曾等死,還頗有些不習慣。
如今莊家已然可以放手交予莊少功,他大可過着吃喝等死的好日子,反倒心安理得。
沒了去尋無敵的念頭,也懶得起身了,就近磨了些墨,把花白的長髮染黑,搭在牀欄上晾着。手中翻着年少時與無敵等幾個弟兄看過的春畫冊子,忽覺沒什麼好看。又拿起一本無心看的才子佳人的傳奇,也不如何能入眼。還是各大門派的吐納之法,以及一些冷僻的醫書更合他意。
半個時辰後,蒼朮捧來早飯,伺候無名吃了,眼巴巴地,問二師叔去了何處。
無名只是不答,要考察蒼朮的功課,師徒二人便坐在牀上,擺了一牀的書籍、藥材和茶點。
不想到了晌午的光景,莊少功引一幫人來看他。見他黑髮如瀑披散,穿着不知何故沾了墨痕的褻衣,光着白淨的雙足,倚在牀上啃茶點,全沒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威風,好懸沒背過氣去。
所幸來的皆是親朋好友,除了玉非關和蘇谷主之外,沒一個敢取笑這位病劫。
蒼朮見了這個陣仗,也覺自己的師父不像話,漲紅了小臉,拿着扎銀針的陶偶避出去了。
“時至今日,仍要瞞着我,”莊少功紅了眼眶,強自穩住氣息,對無名道,“難道你就要這般坐以待斃?我聽玉老前輩和蘇谷主講了,如今只有兩個法子:一是,你去尋無敵,定要與他重歸於好。二是,上一任病劫有一張藥方,喚作‘離恨’,可以令人忘盡前塵,你服下此藥,將無敵忘了,另與一人長相廝守。你若不願與我爲伴,我便爲你主持招親,挑選一個稱心如意的。”
無名聽得莊少功要爲他招親,嘴角蕩起一絲笑:“家主,你是愈發的長進了。”
匠門少主魯琅玕,把住莊少功的肩,誇讚道:“無名,論起長相廝守,似阿佚這般的檀郎,只怕你打着燈籠也沒處找,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落得個‘宿心不復歸,流年抱衰疾’?”
神女門的扇舞小丫頭上前來,拉住無名的手,期待地道:“若是你招親,我定來比武。”
“何以見得,定是比武招親?”無心白衣如雪,坐到牀邊,款款表意,“卻也算上小弟。”
無顏聽了,也搶上來:“大哥的武功這般高強,比武招親時,要打一輩子光棍。何況男子招親,圖的不是武功,便來個比美,只要夜姑娘不添亂,我定能教那些小丫頭羞得懸樑投河。”
無策道:“阿姊,皮相是無常之物,武功更無關緊要,大哥要招親時,須招秀外慧中的。”
夜煙嵐湊熱鬧:“從不曾聽聞男子招親,我一無所有,就是以後有銀子,跟了我不吃虧。”
玉非關聽至此處,自覺當仁不讓,笑道:“若要招武功高,富可敵國,皮相可入眼,且也有智謀的,恐怕只有本教主。”蘇谷主和孟老先生聽了這話,連同屋內其餘人,一齊拿眼覷着他。
蘇谷主蹙眉道:“玉兄,無名才十餘歲,你今年貴庚,隔着三代人,你怎下得了手?”
玉非關道:“如花美眷,誰人不愛?引得無敵來搶親,把那小子一併收了,豈不快活?”
無名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氣,對莊少功說道:“這兩個法子,沒一個,合我心意。”
莊少功見衆人胡說八道,也是無可奈何:“你有什麼打算?”
“讓我死。”無名倒頭便睡,拉過蠶絲涼被,背對衆人蜷住身子,捂個嚴實。
莊少功對着這一團涼被,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無名,你若是如此,我也只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