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並不在陽朔城內, 而是坐落於其以北六十里地,灕水上游的羊蹄村外。
這羊蹄村,羣山環擁, 一江穿流, 九山半水半分田, 聚氣藏風, 亦不乏靈秀之感。
但見兩處綠峰如羊蹄倒掛, 一道瀑布自東面山崖跌泄入江,氣象清幽如世外仙境。
在這仙境之中,更有兩片綠洲, 浮於水中央,狀如一對戲水的鴛鴦。
這兩片綠洲, 喚作鴛鴦灘, 其上一座古樸的灰瓦宅邸, 由緊挨着的十餘個大小不一的院子構成。灘前的大門緊閉,翠竹如屏遮住外牆, 雲窗霧閣隱約可見,便是莊家了。
自去年夏初,莊少功隨無名和無敵,往金陵參加比武招親,不覺已有近一年光陰。
遙想出門時的忐忑, 在金陵時的歸心似箭, 以及歸途中得知真相的煎熬……
莊少功只覺時過境遷, 恍如隔世, 看待從小看慣的水光山色, 也似陌生了許多。
從江畔一塊鼓似的巨石旁,至鴛鴦灘上的莊家, 尚隔着半里寬的江水。
莊少功出門時,這水面上,有一座石橋,可供馬車同行。
如今石橋卻不見了,只有數十個橋墩似的石蓮花,一線盛開在水面上。
無名在路上已扮作莊少功的模樣,這時走在隊伍最前端,自腰際摘下一塊玉佩,撳在鼓石一側的凹槽中,鼓石隨之緩緩磨動,只聽得地底機括咔咔作響,水面上的石蓮花逐個鋪展開來,延作一座平整的石橋。緊接着,灘前大門也開了,走出一名五十餘歲的管家和幾個壯年家丁來。
夜煙嵐和七聖刀頭一次來此地,拿出十二分小心,隨無名等人牽馬過橋。
然而,這莊家,似和尋常人家沒什麼不同。管家和家丁見了無名假扮的莊少功,無不喜笑顏開,上前說道:“少主,你可算平安歸來了,主人主母惦念你得很呢。”
“聽說金陵最是繁華,有許多新奇玩意,少主可曾捎帶幾件,讓我等也開開眼?”
無名見這幾人是莊家熟面孔,寒暄了幾句,便扶夜煙嵐進門。
衆家丁不曾見過拋頭露面的大家閨秀,何況是乾坤盟的千金小姐,只看得呆了。
夜煙嵐也不以爲忤,吩咐七聖刀,取出幾封碎銀子,打賞了管家和家丁。
待家丁牽馬拿了行囊,管家做個請的手勢,把這一行人引入跨院。
行至跨院的花廳時,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移步出來,扶住扮作莊少功的無名,一雙機靈的眼盯住他,把着他原地轉了個圈,細瞻一番,忽地撒手抹淚道:
“可憐見的,少主在外莫不是吃了苦?比起往日在家時,好似清減了許多。”
無名認得,這是俞氏身邊的丫鬟,喚作迎兒。當下也把住她的手問:
“我在雲南時,家中派人來,說是母親病了,到底染了什麼病,現今如何了?”
“卻不是什麼大病,前些時日,主母掛念少主,身子不爽利,請了郎中來瞧,少主你猜如何?”
“好妹妹,我哪裡猜得出?你快些講罷!”
“瞧把你急的,也不早些回來,主母她呀,是害了喜!”
無名“啊”了一聲,呆着臉,好半晌才問:“如此說來,我快有一個妹妹了?”
迎兒掩嘴笑:“少主好神通,如何未卜先知,是個妹妹,不是弟弟?”
“……也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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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不去瞧瞧主母?”
“這便去!”無名說罷,便往北院疾走。
走了七八步,無名忽地回過頭來,迎兒沒料到他會回頭,連忙笑問:
“主母就在北院的臥房,少主卻還有什麼吩咐?”
無名道:“父親呢?”
“主人今早上了羊蹄村東面的白虎山,和白雲觀裡的老道下棋去了。”
無名點了點頭,望向夜煙嵐:“這是我義妹夜煙嵐,我帶她一道去見母親。”
“怕是不妥,郎中交代了,主母須臥牀靜養,近來不曾下榻,不便見客。”
夜煙嵐聽了,十分懂事地道:“既然伯母要臥牀靜養,我便改日再給伯母請安。”
“我陪少主前去,”扮作無名的無顏,冷不丁地道,“也好替主母把脈。”
迎兒捏住鼻尖:“無名大哥,瞧你這身風塵,便要見主母,也須更衣沐浴。”
無名看了無顏一眼:“如此,我便獨自去見母親,諸位少陪了。”
迎兒對夜煙嵐道:“委屈諸位,隨我去廂房歇息。晚些時候,主人必設宴款待。”
夜煙嵐見管家始終垂手旁立,全憑這個名作迎兒的丫鬟做主,心下不解,面上莞爾道:
“我等不請自來,有甚煩擾處,還望迎兒姑娘多擔待了。”
卻說無名扮作莊少功,別了夜煙嵐、莊少功和無顏等人,行至北院門口。
這北院還是往日的佈置,庭前植着翠竹,竹邊池塘冒着白氣,卻是地窖裡搬出來消暑的冰。
除了庭院正中的假山,四角掛着些喚作雪域飛仙的素心寒蘭,景緻自是雅得很了。
“恭迎少主回家,主母已等候多時,請少主入臥房一敘!”
九個仿若雪域飛仙的白衣少女,從正北的堂屋裡掠出,將無名團團圍住,齊聲說道。
無名一見這九個白衣少女,便知不是莊家下人,觀其輕功,和九如神功有些相通之處。
他邁步往臥房走時,潛運九如神功,將內力匯於聽宮穴,想聽一聽,莊忌雄是否真的不在家中,屋內除了俞氏還有誰,是不是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韞也來了。
就在這時,無名晃眼瞥見,俞氏臥房那緊閉的涼布窗前,一株素心寒蘭,開了朵白花。
這白花無風而動,綻開兩扇粉翅,粉翅上有兩個眼睛似的藍點兒,原來是一隻蛾子。
他盯住蛾子,忽覺運岔了內力,聽宮穴一痛,彷彿有兩根尖釘,左右契入耳中,一股子血似在腦內爆開,映入眼簾的物事,隨之也讓許多紅絲纏住,模糊得看不清了。
“少主?”旁立的白衣少女喚了一聲。
無名乍一看這白衣少女,也似一隻巨大的白蛾子,心中涌起一股煩惡之意。
他調息入定,微一搖首,視野又恢復清明,再存想於聽宮穴,只聽見屋內有兩個動靜,一個是俞氏,一個是莊忌雄。這對夫婦,丹田空蕩蕩地,均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
無名加快步伐,踱入臥房內,定睛看時,俞氏披頭散髮,穿一身白衣,小腹高高隆起,活似一隻蛾子,倚坐牀上。莊忌雄正把臉貼在她的腹間,好似在聽胎兒的動靜。
俞氏含笑看了無名一眼,摟着莊忌雄的腦袋,愛撫道:
“夫君,如今,莊家有後了,你還留着這楊念初生的賤種,存心氣我麼?”
莊忌雄道:“提那賤人作甚?若非她百般勾引,在酒中下藥,何以壞了我的名聲,造出這一個賤種來?卻不知,蓮妹你懷的是男是女,若是個女兒時,卻還算不得有後。”
俞氏這才把目光轉向無名,柔聲道:“賤種,你聽見了麼?”
無名一言不發,便是素未平生之人,這般辱罵他的生母,也由不得他不動殺心。可他到底性子冷清,便是動了殺心,也沒有一絲怒氣,只覺有些古怪,到底是何處古怪,卻也說不上來。
俞氏又對無名說道:“我與我夫君好好的,你娘那個賤人,非要來破壞。我恨你,恨不得食肉寢皮,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你這個賤種,在我家白吃白喝。我今日留你性命,只因夫君不知,我懷的是男是女,他日我若誕下男嬰,便是你的死期!”
無名道:“不必等到他日,我現下就替你剖出嬰孩,看一看是男是女。”
話音甫落,他已持鈹刀掠至俞氏牀前,雖隱約知曉,此法能逞一時之快,卻有十分不妥。可聽宮穴刺痛難耐,眼中有紅絲纏繞,心底煩惡非常。手起刀落,已殺了二人,將嬰孩剖出……
再出臥房看時,一名年至而立的錦衣男子迎上前來,一把扶住他,憐惜地道:
“無名,你的身子不好,便不去陪張大人吃酒,也無妨。”
無名擡頭一打量,這男子面容俊朗,氣度沉穩,竟有些像長了十歲的莊少功。
“我的身子不好?”無名不解地道。
莊少功眼中不乏滄桑之色,長聲嘆道:“可不是麼?自打你殺害了莊氏夫婦,便落下了這個心力衰竭的病徵。聽玉老前輩講,當初,你因掛念無敵,才撐住一口氣,參悟了九如神功。然而,九如神功也並非十全十美,周身經脈易位也好,抑制或催促血氣運轉也罷,和天人五衰一般,皆是逆天而爲。若不練至第九層,如南山之壽一節,就會在十年之內,生出心魔,因走火入魔,心力衰竭,而散功殞命。若想不散功時,須與意中人廝守,心意美滿寧和,心魔不生,方能大成。因此,九如神教素來有一處禁地,要教主攜其夫人入內,經過種種考驗,才授以功法。”
無名聽莊少功言之鑿鑿,略一頷首,他也曾反覆思想九如神功的弊病:
“我自練成九如神功,下了峨眉山,和無敵鬧得不愉快,便覺有些疲乏。到了大理府,得知無敵因我來尋你而陷入蠱門,更覺自己的心神已與百歲老人無異,只能勉力維持。待回莊家,殺莊忌雄和俞氏時,目不視物,頭痛難當,神思恍惚,想來就是心魔發作了。”
莊少功唏噓地道:“你殺害莊氏夫婦,乃至神智失常,剜出俞氏肚中的嬰孩,已是九年前的事了。想當初,你心魔發作,時常濫殺無辜,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玉老前輩來看你,勸你與無敵重歸於好,你不肯。無敵託人把喜帖發來,你又要強撐着去賀蘭山,吃他的喜酒……”
無名打斷道:“無敵成婚了?”
莊少功苦笑道:“難道你以爲,他會如我一般,等你一世?”
www¸ ttκΛ n¸ ¢ O 無名道:“他和誰成婚?”
“是代州鎮關侯兼一等雲騎尉的千金。”
無名聽罷,半晌才道:“很好。”
莊少功道:“有什麼好?若非無敵棄你而去,你也不會如此功虧一簣。我看你今日精神不濟,氣色也不大好,還是回房歇息罷,我這就去和張大人的家丁講,你今夜不過府去吃酒了。”
無名眉頭微蹙:“從方纔起,你就在講張大人,誰是張大人?”
“便是如今的內閣首輔。先帝駕崩後,他把持了朝政。這個老頑固,勾結宦官,架空了小皇帝。唉,也怪我沒出息,只混了個翰林院編修,還需他鼎力支持。待明日早朝,小皇帝授意吏部的何大人,舉薦我爲禮部侍郎,只要張大人不反對,以後就好辦了。”
無名沒料到,莊少功已入京爲官,想了想道:“張大人爲何要請我吃酒,他和我有交情?”
莊少功道:“原本沒有交情,上一旬,我怕你悶得慌,恰巧吏部的何溫殊何大人擺宴,何大人你是見過的,不是外人,我便帶你去了。孰料張大人也在,他聽聞你是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病劫,十分喜愛你,還說你像他那個早逝的孫兒,邀你去他府上作客。你這一旬,常去他府上吃酒,時常整宿不歸,他也催逼得緊,每至傍晚,就派人擡轎來接你。”
無名聽至此處,隱約有些明白了:“我陪張大人吃酒,可以助你升官?”
莊少功似有些窘迫,想解釋什麼,卻有人附耳道:“江大人,皇上急宣你進宮。”
莊少功一聽,顧不得無名,急忙去了。無名目送莊少功走遠,感到一切荒謬至極。
那支開莊少功的人卻道:“張府的轎子已在外恭候多時了,還不動身,更待何時?”
無名道:“你和誰講話?”
那人道:“誰與張大人蓋一牀被褥,玷污了江大人的府邸,便和誰講話。”
無名懶得理會,出府上了一頂轎子,只一晃神的工夫,竟已赤身躺在被窩裡。
枕側還睡着個花甲老人,他待要細看時,眼中卻一片血紅,聽宮穴刺痛難忍。
似有個聲音在他耳心攛掇道:“殺了這個人,殺了莊少功。”
無名心中動了這一念,卻也並不理會,把眼閉上,忽聽一人急切地說道:
“江賢弟,江侍郎!你還要留此人到何時?張大人已失了勢,現下鬧得滿城風雨,說你買了這相姑討好張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難道要由着他污了你的清名?他以前是幹什麼的,殺傷了多少性命?皇上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早已將他千刀凌遲!你我以匡扶社稷爲要,如今奸黨尚未除盡,切不可因小失大,因他落下把柄!到那時,皇上要保你,怕也保不住!”
又聽莊少功嘆道:“我真沒想到……我以爲他和張大人只是吃酒……孰料……其實……我見他手刃莊氏夫婦,殺害嬰孩,便覺和他終非同道中人……可他也是爲了我……”
無名心知這說的是自己,再睜眼,卻立在屋內,面前攤着一張包袱皮,這是收拾行囊走人的架勢,包袱皮上放着一個彩繪泥偶,是莊少功年幼時贈給他的,他便拿起來看了看。
“無名,”莊少功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你不要聽何大人胡說八道!”
無名想了想道:“我和你,終非同道中人,有分別的一日,也在情理之中。”
莊少功道:“你說這些話,可是要去尋無敵?他已是有妻小的人了!”
無名只覺心脈一陣緊縮,端的是煩惡非常,只得道:“我不去尋他。”
莊少功的目光,落在彩繪泥偶上,忽道:“無名,你心裡還是有我的,你不必去尋無敵,只要你與我情投意合,你的九如神功,就可以練至大成,不必再散功而死。”
無名待要說話,耳心卻有個聲音輕輕地道:“殺了莊少功,不要讓他絆住,再殺了無敵的妻小,嫁禍他人,瞞住無敵,和無敵長相廝守,九如神功就可以大成,就可以保住性命。”
“讓我死。”無名讓莊少功和這聲音吵得沒奈何,只得平定心緒,隨口敷衍道。
這時他已有七八分明白,自己着了道兒,或當真是生了心魔,總之,眼見未必爲實,耳聽也未必爲真。要如何從中解脫,他毫無頭緒,但若不及時解脫,恐怕當真有性命之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