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的中原話十分蹩腳, 莊少功聽得莫名其妙,轉頭待要問無名,無名卻擡起手來, 將食指抵在脣邊。衆人知是有人來了, 一齊住了聲。少頃, 果有一人推門入內。
這人一身夷族打扮, 左耳墜着孔雀石珠和彩絲穗, 卻是蒙土知府邸的家奴孔雀。
無顏見了這健壯的夷族情郎,撫一撫鬢髮,做出些嬌俏模樣, 便要依上去。
孔雀行色匆匆,不待無顏偎至胸前, 就一把牽住她的手, 對衆人道:
“諸位中原好漢, 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快收拾行囊, 隨我從密道走。”
夜煙嵐因是朝廷欽犯,霍地起身,抓住劍問:“可是官兵找上門了?”
孔雀點頭稱是,莊少功不敢置信:“官兵如何得知,我等在土知府邸?”
“——是我家大少爺, 領着官兵上了巍山。”
“你這沒良心的蠻子, ”無顏聽了, 抽出手來, 狠掐孔雀的屁股肉, “你我也算是好了一場,你不念舊情也就罷了, 怎地不講江湖道義,縱容你家大少爺去做官府的耳報神?”
“說來話長,”孔雀作出吃痛的神氣,低頭對無顏道,“此事是因你二哥而起。”
“和我二哥有什麼干係了?”
“我家大少爺,喜歡我家夫人的貼身丫鬟……這丫鬟卻對你二哥一見鍾情,收了他的鐲子。大少爺懷恨在心,趁我等去大理府,玷污了這丫鬟的清白。爲遮掩這一醜事,老爺將這丫鬟許給大少爺爲妾。因而,今日大少爺成婚,不曾邀請諸位。”
“鬼才信你呢,我二哥不懂風流,我幾個同門兄弟,就屬他最不開竅,他一向只盯着我大哥,夢囈時都嚷着,要把我大哥扔進放生池裡去。他纔不會送姑娘鐲子呢。再說了,你家大少爺好厲害麼,玷污了姑娘,還要納人家爲妾,有沒有王法了?”
“南疆不比中原,本就沒有王法。家奴如同牲口,主人要殺要剮也就一句話。今日晌午,我見這丫鬟尋死,將她救下。她說她寧死也不嫁給我家大少爺,託我請你二哥和她見一面。我於心不忍,恰逢你二哥出來,便請他勸一勸這丫鬟。你二哥聽了情由,卻怒不可遏,闖入筵席大鬧一場,要殺我家大少爺。我搬出你大哥的名號,好容易才把他唬住,他卻擄走了這丫鬟。”
衆人聽至此處,啼笑皆非,無敵分明是無名的契弟,一眨眼的工夫,卻和蒙大少爺搶起丫鬟來了。無顏將信將疑,忍不住道:“大哥,你說人各有志,這下可好了,二哥志向遠大,不但給你戴一頂綠帽子,和土知府的丫鬟私奔,還惹來了官兵!”
“我在聽。”無名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全然瞧不出喜怒,憊懶地道。
孔雀道:“我攔不住無敵兄弟,只得稟與老爺知曉。老爺說大少爺理虧,也非諸位的對手,不許大少爺來滋事。大少爺滿口答應,徑下山投了官府。官府有兩個公人,之前來討我家老爺的大印時,說見了幾個武林人士,頗似在逃的乾坤盟餘黨。大少爺咬定諸位就是乾坤盟餘黨,這才引官兵上巍山來拿人。”
“此事不能怪二哥,”無心聽罷,放下餃子,冷靜地剖析,“這蒙大少爺好糊塗。我等有武藝傍身,千軍萬馬來了,也能全身而退。蒙大少爺引狼入室,卻未必能善了——朝廷改土歸流,早已視土知府爲眼中釘,即便土知府交出了大印,朝廷也會另尋由頭髮兵。”
無策也凝重地道:“三哥所言極是,當今皇帝是個頂有城府的人,之所以按兵不動,只因一來不願失民心,二來是要坐收漁翁之利。他最擅長的,就是派人挑起土官宗族爭襲,或唆使土官相互仇殺,待土官氣數盡了,才發兵征討,以流官取而代之。”
孔雀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諸位所言,我又何嘗不知。我與無顏初遇時,她就曾問過我,夷人爲何住在深山裡。殊不知,南詔還在時,我等也住在繁華之地,只是漸漸地,讓中原人攆上了山。這也不怪中原人,便是本地各族人,也時常彼此仇視,相互廝殺。就說南詔,若非先後滅了其餘五詔,造下無數殺業,也不能一統大理。這或許就是天道輪迴,因果報應了。”
莊少功並非頭一回逃難,有無名、無心等四劫在身旁,好歹從容了些。
他聽無心和無策說得在理,暗知土知府家已是危如累卵。
他一行人在此耽誤,官兵看見了,只會讓蒙土知府落了窩藏乾坤盟餘黨的口實。何況,廢除土官是大勢所趨。就算令無名阻住官兵,他一行人離了此處,朝廷也會另派驍將,捲土重來。
左右是無計可施,只得勸孔雀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隨我等走罷。”
孔雀把頭一搖:“多謝莊少主的美意。我生於此長於此,我信奉的土主在此處,我家小少爺離不得我,我還有許多好弟兄。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棄蒙家於不顧,遠走他鄉。我死後化作了鬼,也還要繼續守護蒙氏的血脈,只要蒙氏血脈延續,南詔就不會滅亡。”
衆人爲孔雀這番話震懾,只有叫上靜養的藍湘鈺,隨孔雀由蒙府密道離了土知府邸。
這密道直抵巍山的山麓,此時已入了夜,衆人往山上看去,只見山腰處浩浩蕩蕩地繞着一線火把,如一條火龍,井然有序,徐徐地往上游動,蔚爲壯觀。
孔雀將衆人送出了密道,轉身就要原路折返,無顏卻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別耽誤了,”孔雀掰開她的手,“只要活着,以後定能相見。”
無顏將他挽得更緊:“我留下來陪你。”
衆人均是一怔,想不到無顏平日裡孟浪,卻這般重情重義。
孔雀看了看無心,對無顏道:“你並不屬於此地,我不會爲你離開蒙化州,你也不必因我留下。我曾爲你去犯險救人,這是我對你的情。但在我心中,我的小少爺和弟兄們,遠比兒女私情要緊。我這些話,在蠱門時,就和你三哥交代了。”
孔雀說罷,不待無顏反應,一把將她推出密道,掰下機括,石板便將衆人隔絕在外:
“——諸位劫門兄弟,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無顏連嚷帶罵,照石板拍打一氣,石板只紋絲不動。
“阿姊,你不要意氣用事,官兵尋不見我們,不會爲難蒙土知府家的,”無策含淚拉住無顏,“你若是拋下我和大哥三哥,我們五劫當真就散了,也沒人替我記着星星的數目了。”
無心訓道:“就沒見過你這般死纏爛打的女子,你是要把官兵引來不成?”
無顏心中氣惱,轉過身,一巴掌就往無心臉上摑去。無心身形微動,並不躲避,俊美無儔的臉龐,登時紅了一片,好在天色昏黑,沒什麼妨礙之處。
無顏未料到,這一掌能落到實處,心疼地擡起手來,去撫無心的臉頰。
無心卻來了脾氣,搪開她的手,不再理會她。
如此這般,一行人打打鬧鬧,走得甚是匆忙,沒有帶馬,只得憑腳力去大理府,再做理會。
行至形神困疲時,就在道旁的林子中,尋了個僻靜妥當之處歇息。
夜裡寒涼,各自取出行囊中的衣物,蜷在篝火旁,幕天席地睡了。
衆人之中,論武功,無名最佳。加之無心重傷初愈,無策武功不濟,無顏是女子,衆人便商定,由無名守上半夜,七聖刀首領阿若守下半夜,以免官兵或野獸來襲。
莊少功心中煩悶,難以入眠。睜開眼,只見篝火旁睡倒了一片人,哪裡還有無名的蹤影。
他登時慌了神,起身尋覓,肩頭就是一重,轉身看時,無名竟立在他身後。
“你去了何處?”莊少功這才把心放寬了些,低聲問道。
無名一聲不言語,伸出一根指頭,指他頭頂十餘丈高的白皮大樹。
莊少功這才知曉,無名方纔坐在樹上,他臉上一熱,忙不迭地問:
“你困不困?困了就睡會兒罷,我左右是睡不着,倒不如來守夜。”
無名點了點頭,攬住他的腰,拔身攜他一齊縱上樹杈。
這樹杈生得十分粗壯,離地面足有七八丈高。
莊少功心慌意亂,攥住無名的手臂,勉強立定了觀瞧——
一輪明月,正自輕淡的雲絲間,悄然裂出。
銀光乍泄,輕風浮動,天地浸在清朗的月華之中,山川河流一覽無遺。
遠處的點蒼山似美人橫陳,葉榆水如劍護在這美人身旁。
莊少功情不自禁癡了,心下思忖道,凡人追名逐利,陷在俗世的泥淖之中,無一刻沒有煩惱,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六根清淨,才能俯觀一切,見到這一番不染俗塵的景色。
想罷,再轉頭看無名,這少年郎臨風而立,目若寒潭,明月入眸,風色絕勝山川。
莊少功雖說要“存天理滅人慾”,這般與無名離得近了,仍是不由得爲之心悸。
他曾在夢中,見過無名還是幼童時,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孤苦之狀。
那是無敵不能體會的,因而無敵也難以理解——
無名五歲之前,沒心沒肺地與狗爭食,不知自己是人。入了江家,學會說話行走,懵裡懵懂,略通些人情了,又逢俞氏託九如神教來加害,便自認連累了江家滿門,立誓不再爲人。
這少年郎的無慾無求,乃至冷漠刻薄,拒人於千里之外,說到底,只是不願再收受任何人的好意。與人親近,對這少年郎而言,就是重蹈生母教人亂棍打死、江家因他滅門的覆轍。
他寧願孤零零地一個,一無所有,便沒有悲歡離合,沒有捨不得。
因此,當莊少功得知無名有了心上人,非無敵不娶時,不禁歡喜得落下淚來。
他對無名雖有兒女之情,可遠在這兒女私情之上,還有如同父兄的親情。
他眼看着無名大難不死歸來,氣色好轉,親耳聽無名說要非無敵不娶。
也只有他知曉,無名因無敵改變,變得此生有所求,願忍受天人五衰的諸般苦楚,爲無敵活下來,願託付於無敵,和無敵共度一世,是何等的不易。
他若是無敵,就算無名失約,未能及時趕來相救,他死在了南詔地宮裡,也定不會恨無名。
他決不會拋下無名,攜土知府家的丫鬟,遠走高飛。
因爲,無名確是性情涼薄之人,將自己的一切看得極輕,就連名字,也拱手送了人。
對待心底在乎的人,這少年郎本能地就會疏遠,若認定傷了心上人,更不會再去勉強。
莊少功呆望着無名,好些話堵在喉頭,最終只關懷道:“……起風了,你冷不冷?”
無名始終潛運九如神功,存想於聽宮穴,諦聽着土知府邸的動靜。這纔將臉轉過來,答非所問:“放心,官兵搜查了一番,未發現我等蹤跡,向蒙土知府索要了銀兩,已經撤了。”
莊少功之前難以入眠,正因掛念蒙家的安危,不覺道:“看這個風色,朝廷勢在必得。將土官逐個擊破,發兵陽朔,也是遲早的事。我等也須早作打算。”
無名坐下身來,“呵”地笑了一聲:“你看他敢?只怕他活不到那個時候。”
“你不會是要行刺罷?”莊少功暗知,這個“他”指的是皇帝,不由得緊張地問道。
無名搖了搖頭:“我自幼習岐黃之術,一個人有病無病,我一眼就能瞧出。皇帝瞞得住滿朝文武,卻瞞不住我。三年前,我曾扮作太醫身邊的藥童,夜裡潛入宮中爲他號脈。他的症候,在於思慮太過。早已積勞成疾,不久於人世。加之我教他三哥——夜盟主的男寵詐死逃脫。他只當他三哥死了,一發地意損神傷。熬不過冬至,就會駕崩。”
莊少功驚得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囁嚅道:“你怎麼……這般狠心……”
無名嘴角一牽,輕聲道:“我又不是神仙,總和閻羅王搶人。不救皇帝算狠心,皇帝逼死夜盟主,不算狠心?治國如養病,有道之君貴靜,躁而多害,害則傷本。皇帝的所作所爲,剷除乾坤盟也好,收拾土知府也罷,不過是自知大限將至,爲他的兒子鋪路罷了,好讓他一脈的基業千秋萬載。只可惜,他最有出息的兒子,今年才七歲。江山不穩,他怎能不急?”
莊少功無言以對,沉默了片刻:“無名,你將人心看得太過險惡。皇帝也是人,有七情六慾,爲皇子謀後路,也沒什麼不妥。可他想要江山牢固,必定會爲百姓着想。至少,我從未聽聞,昏君會積勞成疾,並因此殞命。這些皆在你的算計之中?”
無名頷首:“你總有你的道理,你認定人之初性本善,便去貫徹你的善。有朝一日,你的善,容不下我的惡,我自離去——我本就沒想到,能活至今日。我能爲你做的,早已做盡做絕。如今這番奔波,只因無敵昔日,攛掇你管了神調門的閒事——我隨時可以爲你而死,但你記住,縱使煦日普照,世間萬物,連同你我,也會投下陰暗的影子。若非如此,又怎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莊少功聽得心中大痛,握住無名的手:“誰要你爲我而死,又哪有什麼善,容不下惡的?你也說了,你殺了人,作了惡,會算在我頭上。我行了善,便也算在你頭上。你我本就互換了姓名身份,待百年之後共赴黃泉,三曹對案之時,你我再換回來。無名,你一定會有福報的。”
無名不置可否,好似心神已不在此處,任憑莊少功握着手,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莊少功與無名說着話,並肩坐在八丈高的樹杈上。幾枝樹葉遮在無名身側,覆了霜或鑲了銀邊似地,閃着動人的月光。這光於無名緘默時,投在他清秀的眉目間,如水波粼粼地搖曳。
也不知爲何,莊少功忽覺,此時的無名了無生趣,雖不知尋思了些什麼,卻令他有些發冷。
一股憐意涌上莊少功的心頭,他換了一隻手,握着無名的手,另一隻手則攬住無名的肩。
他珍而重之、輕而緩地,將這失散多年、本就該由自己悉心照拂的少年郎,收入懷內暖着:
“無名,我說你將人心看得太過險惡,並非是嫌你性子陰冷,容不下你。我只盼,你能如常人一般,享受天倫之樂。你自出世就未見過生母,來到我江家之後,又目睹了我的家人爲惡人屠戮的情狀,後來入了莊家,因癆病纏綿病榻,還要習病劫之道,一心爲旁人打算,幾時曾認真過日子?”
莊少功思潮起伏,一面輕輕地摟住無名,一面絮絮地說着護短的肺腑之言:
“你從未有父母疼愛,從未有過家,即便對無敵動了心,也拙於夫妻相處之道。無敵性情暴烈了些,只念他自己的不如意,卻不體諒你……你是我最要緊的人,我本想,只要無敵待你好,我就始終做你的親人,爲你和無敵主婚。可他卻將我珍視之人棄如敝履。倒不如我與你斷袖,我雖比不上無敵,但你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將我傷得體無完膚,我也容得,我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