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替玉非關治心病, 採用的是岐黃十三術中較爲冷僻的祝由科。
祝乃咒,由是患病之緣由。一言蔽之,不須服藥, 唸咒祛除病根。
“這等巫術, ”斷崖洞府中, 彈詞先生聽無名提及祝由科, 不敢苟同地道, “老夫略有耳聞。然鬼神之說,渺茫無準。古有巫祝,捏形繪像, 妄言利害,猶不曾草菅人命, 越俎司醫, 廢神農、皇帝之術。閣下久操針藥, 聖謨孔彰,豈不知, 扁鵲有‘信巫者不治’之訓”
無名對玉非關道:“人之所以患病,或傷於風寒暑溼燥火,或傷於喜怒憂思悲恐驚。傷於七情,便是心病。祝由科,以五聲六律唸咒, 治的正是心病。此法, 早有先例。”
“願聞其詳。”玉非關擁被於牀, 饒有興致地道。
“耳熟能詳的例子, 見於《長恨歌》, 楊貴妃殞命後,唐玄宗思之如狂, 落下心病,‘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彼時一位道士作法,將楊貴妃的魂魄招來,‘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好讓唐玄宗與楊貴妃的幻影‘臨別殷勤重寄詞’。這便是祝由科。玉非關的心病,因你的死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概同此理。”
玉非關頷首,行醫之人,向來恥於巫祝爲伍,無名卻能不拘一格,想到以祝由科裝神弄鬼,醫治心病,當真膽大妄爲至極。可這也的確是個辦法。
蒼朮在旁聽得瞪圓了眼睛,之前他引經據典,說要以湯藥治玉非關的病,讓無名駁了個“一知半解,臆斷病情”,還頗有些委屈和不服氣。此時聽無名講解祝由科,又引用了《長恨歌》,只覺在古詩中尋覓治病之法,新鮮至極,自家谷主從未提起過。
作爲蒼朮的師姊,雲苓則動了心思。這少年郎看似傲散,卻談吐精微,相較藥王谷谷主,對醫術的見解,又是不同的境界。自家師弟年幼無靠,今日遇見無名,是不是緣法?
兩個藥王谷出身的弟子,不約而同,均對無名的技藝充滿了期待。
無名又道:“若只是病由心生,以祝由科醫治便可。然而,涉及‘化生蠱’入腦,毒液侵注腦髓。巫醫兼施,化解其心結之後,開腦取蠱,針藥也是免不了的。”
玉非關莞爾:“閣下不必細講了,儘管放手醫治便是。”
“我講這些,是要獲取你的信任。信醫之人,偶染微恙,見了郎中,精神一振,不治而愈也是有的。若是遇見疑心重的人,即便是華佗再世,也無能爲力。”
玉非關引以爲然,對彈詞先生道:“夙昔,曹操罹患頭風,華佗欲爲他開腦取風涎,卻讓曹操殺害,從而終身爲此疾所累。我輩須以此爲戒,延醫不疑。”
“是。”彈詞先生不卑不亢地應道。
衆人聽憑無名差遣,在臥房中掛起一道白綢簾。玉非關倚坐於牀,一簾之隔,無名坐在琴案前,身後的燈檠托盤點了數支蠟燭,以便讓他撫琴的身影投於簾上。
玉非關飲了一碗迷魂湯,乃是茉莉根、菖蒲等物研末兌酒熬製而成,正覺神智昏昏,房中又點了迷魂香,乳白煙霧溢出香爐,瀰漫斗室,恍若置身仙境,雲遮霧繞。
無敵、蒼朮、雲苓和彈詞先生,皆服了葛藤花、人蔘、甘草等物製成的解藥,並不覺得迷魂香如何難捱,斂聲屏息,躲在燈檠後,旁觀無名使祝由科的攝魂之術。
無名信手攏弦,輕捻慢挑,隱約斷續,是個極縹緲杳冥的調子:
“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輕緩的嗓音,摻雜了精純的內力,溶於琴聲中,綿綿不絕,好似檐角鈴鐸,隨風搖擺,若有若無,悅耳空靈,在斗室中迴盪,翻來覆去,便是“惚兮恍兮惚兮”。
衆人聽得一陣恍惚,心脈搏動的韻律漸與絃音合拍,眼皮鬆軟,忍不住要入眠。
“——恍兮惚兮,若有人兮,山之阿。”
不知過了多久,無名空靈的嗓音,驀地婉轉拔揚,富於變化。
無敵一個激靈,睜開眼,發覺自己正抱着蒼朮躺在地上。
再看無名,於嫋嫋霧靄中,獨坐弄琴,袍角似亂雲委地,頗有仙風道骨之感:
“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無敵暗忖,這王八在念叨什麼,怎如此詭異?他迷糊地聽了須臾,不覺讓琴音鉤住,莫名其妙心中一痛,緊接着,思潮起伏,不由自主,想起了許多酸楚的往事。
“爹。”倚在牀中的玉非關,彷彿沉睡多時,驟然讓夢魘住,低吟不止。
無名不再作聲,放緩指力,全情投入地撫琴,琴聲漸低漸緩。
“這個人是誰,我們好不容易上山,爲什麼不讓爹你見二叔,”玉非關喃喃自語,語氣幼稚如同孩童,“爹和二叔,反目成仇,至死不能相見,就是這個人攪的……”
無敵聽得既驚奇又好笑,躬身潛至琴案旁,拽了拽無名的衣袂,一臉疑問。
無名以食指抵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無敵臥在自己膝上,以免身形投入白簾,驚動了半寐半醒的玉非關。無敵便以無名的腿爲枕,只聽無名換了個明快的曲調,牽引玉非關的思緒。
玉非關自言自語片刻,語調活潑,夢囈般喚道:“二叔……”
“這燈影戲,項莊舞劍,嗯,爹也使劍的。”
這天真爛漫的腔調,聽得無名和無敵相視而笑,倏忽玉非關的語氣變得森冷:
“他一來,二叔便心不在焉,這賤人,故意做些可憐相。”
無名換了個恬適的調子,調和玉非關心中的怨氣。玉非關苦惱地嘆道:“我不該想着二叔,可二叔的聲音,真好聽。二叔不知,我已練成玄默神功,還是,故意讓我聽見?”
這語氣,好似讓情絲絆住的少年,飽嘗求不得之苦,憤懣自厭,皆流露於言表。
無名指下隨之流瀉出靡靡之音,玉非關的□□了幾分:
“這賤奴又來多管閒事,莫非是想引誘我?不然,爲何要呆呆地盯着我赤呈的身體瞧?這模樣倒是蠢得有些可愛。二叔那般迷戀他,想必他有些過人的手段。”
無敵聽得十分糾結,無名施展的是情劫的本領,能教人在夢中回顧過往,吐露隱秘的欲求。
只是玉非關的心思當真令人費解,看似迷戀其二叔,又對另一人耿耿於懷。
玉非關拉拉雜雜地說了一陣,緩緩道:“他以爲此地是何處,這聖尊之位,我從未放在眼內,不過是爲了避開他,免得一時不快,殺了他,教二叔傷心。他卻不知好歹,偏來招惹。”
無敵聽厭了這些個瑣碎抑鬱的舊事,枕着無名的腿,百無聊賴,又嫌迷魂香薰人,扯過無名的衣角,蓋在自己臉上。
如此一來,無名白皙窄緊的腰腹,便貼在他臉側了,隨吐納微微起伏,煞是有趣。
這時,彈詞先生、雲苓和蒼朮,皆已爲琴音所困,失去了神智。
無敵玩心大起,把手伸入衣底,撓了撓無名的腰眼。
也不知爲何,見無名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並不十分要緊的事,他就忍不住要添些亂子。
無名正認真體會玉非關的心境,運指如飛,曲調越來越急促,弦中殺機乍現。
玉非關痛苦地道:“我只想試他一試,爲何……他……”
“他故意爲救我而死,如此一來……二叔會恨我一世!”
“我只不過是要報殺父之仇,暫且利用魔教,爲何他一定要橫加阻撓?”
無名極輕地接了一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若有不測,他會傷心。”
玉非關默不作聲,雙眼緊閉,眉宇間隱有煩悶之色,斗室只剩下珠玉般的琴音。
無敵一招未能得逞,忽想起,無名曾講過,耳朵是自己的要害,卻不知這王八的要害在何處?他學着無名的手法,在無名腰腹上搜尋摩挲,湊頭狠咬了一記,又伸舌吧嗒舔了一圈。
無名猛地繃緊小腹,溼熱的觸感正往下滑,心神不由得分散瞬息——
這蠢材又欠收拾了。無名想着,強忍住把他的腦袋往下按的念頭,輕輕地誦道: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萬變猶定,毒龍遁形。”
曲畢已至傍晚,無名喚醒失神的諸人,給玉非關餵了迷魂香的解藥,施針化解其肝竅鬱結之氣,稱明日再來施這祝由科的攝魂之術,便攜着無敵回了小院。
無敵搗鼓爐竈,踅摸煮些紅薯粥來吃,纔要淘米下鍋,卻讓無名不容分說摁在竈臺上。
“老爺腹中飢餓,”無敵弄清無名意欲何爲,怒喝道,“沒你孃的鳥興!”
無名施展渾身解數,撩得他心癢難搔,附耳道:“不妨礙你熬粥。”
“大哥你是打了幾輩子的光棍,一沾葷腥,沒完沒了了?”
無敵一臉不耐煩,叵奈血氣方剛,經不住撩撥,只得和無名狼狽爲奸,做一對沒羞沒臊的哼哈二將。無名把他抱上竈臺,他還不忘道:“我聽阿孃講過,在庖廚胡鬧,竈王爺要見怪的。”
“你信?”
“……”無敵自恨說了句傻話,又思念已故爹孃,加之屁股似裂成了八瓣,不禁深沉地扭開頭,看着院中的光景,一副男兒流血不流淚的堅毅模樣,傷春悲秋。
無名道:“天塌下來,有我頂着,竈王爺不會怪你這盤‘回鍋肉’。”
兩人在爐竈邊切磋了一回合,衣衫不整地吃罷飯,洗漱一番,轉戰至牀上。
這一宿,無名唆使無敵取悅自己,不時指點一兩句,仿若山精鬼魅,妙年潔白,由瑤臺月下跌落塵寰,卻不受禮法約束,恣意流露縱情逸態。
無敵由傷春悲秋,逐漸轉爲樂在其中,好了傷疤忘了疼——
沉淪的眼眸勾着他,冰雪初融,水光漸潤,自朦朧而晴媚,蘊有引誘。乏了,就維持着居高臨下的架勢,憊懶地審視着他,彷彿看穿了他,攪得他難以自持。
無敵心道,好妖嬈的王八!難怪命犯斷袖,的確是個做相姑的料子。
他有些嫌惡地欣賞着,似在欣賞一幅荒誕的春畫,忍不住伸手撫慰自己。
無名握住他的手,把他也帶入畫中。他的思緒隨之飄蕩,忽上忽下,彷彿和煦中的浮塵、春風中的柳絮,有一絲暖熱的酣甜之意,情不自禁地要追尋,卻捉摸不住……
翌日清晨,無名深吻無敵一記,沒讓他去玉非關的洞府,怕他再搗亂,分了自己的心神。
他着實低估了無敵的能耐,他雖對無敵無濃烈之愛意,卻有打了幾世光棍的邪火。
一點一點讓無敵勾了出來。雖是寒冬,春情正盛,一不留意,就騁思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