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二位誤闖在下的臥房, 只怕觸動了洞口石門的機關。這是在下設來以防不測的,”玉非關聽無敵要去茶鋪買吃食,起身踱至瑤琴旁, 斜勢按弦綽注, 冰蠶絲絃與琴板蛇腹斷紋相磨, 走手音如松濤傾瀉, 沙醇悅耳, “還請二位見宥。”
琴絃逐一牽緊,帶動琴案裡的機括,洞府的石門隨之訇然開啓。
無敵躥過洞府甬道, 如猛虎出籠,奔向破曉的天光。
——他和玉非關、無名困在狹小的洞府中, 先是讓玉非關羞辱, 又讓無名摟抱調侃, 幾乎勾出火來。見二人若無其事,相談甚歡, 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早已悶煞了。
隱約聽見無名在臥房中問:“彈的是什麼曲子?”
玉非關答:“《拘幽操》,在下這門武功,與琴頗有些干係。遙想伏羲氏造琴,以御邪僻, 將萬象盡付於琴形。琴長三尺六寸六分, 指的是三百六十日, 寬六寸, 六合之意。上圓下方, 喻天地。五絃對應五行。後加二絃,分別爲君和臣……”
無敵雖對武功頗感興趣, 但涉及音律,他這個粗人可就一竅不通了。
橫豎是聽不懂,不聽也罷,不稀罕。
奔至妙羅坤道的屋舍外,揀個石子打右側的窗櫺,喚了聲:“蒼朮!”
不多時,門扉打開,一個小棉球屁顛顛飛撲而來:“嗷,無敵哥哥!”
無敵單手抱起蒼朮:“哥哥帶你去吃羊羹泡饃!”
“好啊,”蒼朮點點頭,捧着小手,哈出一團霧氣,哆嗦道,“好冷啊,下雪不冷,這幾日雪停了,反倒冷得厲害。咦,無敵哥哥,你的衣服怎麼破了,不冷麼?”
無敵低頭一看,前襟七零八碎,胸膛露在寒風中:“這是讓猴子撕的。”
“峨眉山的猴子真厲害,這麼冷的天,也來搗亂,”蒼朮扒住無敵的肩,用自己的小棉襖努力貼住無敵精壯的胸膛,機智地道,“無敵哥哥,我給你擋風。”
無敵心中一暖,抖擻精神,抱蒼朮進茶鋪,和掌櫃打個招呼,掇了條長凳落座。
鮑掌櫃正卸着門板,連忙端來火盆,讓無敵和蒼朮暖暖手,回頭向後堂喚道:
“兒他娘,米纜弄好了沒?給恩公的貴客燙兩碗!”
“慌啥子嘛,”後堂傳出陣陣米香和婦人的嗔聲,“催地老孃鬼火冒。”
無敵閒不住,摩拳擦掌,就要往後堂走:“內掌櫃!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後堂婦人佯怒道:“哪個要你幫?沒你的事,坐好了。”
鮑掌櫃按住無敵,也道:“怎敢勞煩閣下,閣下是恩公的貴客,上回獵來野兔,還幫小店劈柴,鮑某已是惶恐得很了。”
無敵只得坐回原位,笑道:“那算得了什麼?掌櫃的怎稱玉前輩爲恩公?”
“……這說來話長了。”鮑掌櫃自蒸籠中取出白麪饃,裹上幾層油紙,與兩盅羊肉羹一齊放入竹籃中,仔細地拿棉布蓋嚴。
無敵道:“我就隨口一問,掌櫃的不便講,我就不問了。”
“那也沒什麼不便講的,”鮑掌櫃又舀了兩碗羊羹給無敵和蒼朮,“早年,鮑某在益州散花樓做廚子,有幸得了一本前朝蜀王府珍藏的《湯液經》,因湯菜闖出了些名氣,教江湖朋友戲稱爲‘膳聖’。當時的知府慕名而來,要鮑某款待京中來的一位貴人,點名要做一道百歲湯。這百歲湯,以百日小兒的心肝爲料。正經人誰吃這個?鮑某自是不願。因此得罪了知府,鋃鐺入獄,拙荊也庶幾讓知府的表親霸去。”
無敵聽得拍案,震得碗筷直跳:“都說我們江湖中人以武犯禁,這些朝中蛀蟲,飽讀詩書通曉律法,卻茹毛飲血,殘害良善,豈不是以文犯禁?”
蒼朮從未見過無敵發怒,只覺雷霆之聲在耳邊炸裂,嚇得打了個小嗝。
無敵趕緊換了副好臉色,給蒼朮挑羊肉:“是玉前輩救了掌櫃的?”
鮑掌櫃點頭道:“當時,官府誣陷鮑某做人肉買賣,還稱《湯液經》記載了烹飪人肉的秘方。這完全是胡說八道,鮑某就把此書交給了官府,以證清白。交出此書的當天夜裡,玉非關玉恩公潛入獄中,尋問此書下落。鮑某才曉得,《湯液經》中藏了一副前朝蜀王繪的圖。據傳,那蜀王富可敵國,死後王府的財物卻不知所蹤,想必是藏在了某處,線索就在此圖中。”
無敵道:“如此說來,玉前輩救掌櫃的,也是爲了奪取藏寶圖?”
鮑某搖頭:“那倒不是,恩公的武功出神入化,當真覬覦寶藏,要奪此圖,強取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救鮑某?他救了鮑某之後,領鮑某和拙荊去見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真是神仙般的人物,讓恩公稱作二叔。另一個,是前朝蜀王的兄弟,論起來,此圖本就是他家之物。”
無敵不由得爲之咋舌,這段舊事,可比彈詞先生講《白蛇傳》還要離奇。
鮑掌櫃自後堂端來撒了蔥花的米纜,續道:
“恩公的那位二叔,不但武功已臻化境,且博學多才,頗具智謀。沒費多少力氣,便尋到了寶藏的下落。問蜀王的兄弟如何處置。那蜀王的兄弟也沒個主意,要恩公的二叔定奪。最終,恩公的二叔,自己出了一萬兩黃金,說是答謝鮑某。鮑某哪裡敢要?勉強收了五百兩銀票。恩公的二叔又出了九萬兩黃金,與寶藏合在一處,說是留待他日,山河破碎時,造福蒼生之用。”
無敵吸着米纜:“玉前輩的二叔,難不成是個視富貴如浮雲的善人?”
鮑掌櫃唏噓:“不錯,鮑某對恩公一家好生欽佩,加之爲官府通緝,不能再重操舊業,就和拙荊追隨恩公,隱居在蜀西雪山中。後來,蜀王的兄弟壽終正寢,恩公的二叔又與舊部決裂,搬來了峨眉後山。沒過多久,恩公的二叔將畢生絕學傳給恩公,一夜白頭,百病纏身,臥牀不起。恩公帶着他四處尋醫,最終也沒能治好。從此,恩公便落下心病,脾氣也一日比一日暴躁,總以爲自己的二叔還活着,與他同住在洞府中。”
無敵恍然大悟,心道,玉非關口中的“他”,竟是玉非關的二叔。白晝裡性子謙和的“玉非關”,就是玉非關中了化生蠱,心智失常後,在不自覺地模仿這位二叔了。
——煢煢孑立,扮作親人自欺,略有些可憐。無敵難得生出了一絲悲憫。
鮑掌櫃嘆道:“鮑某受恩公的二叔所託,開這間茶鋪,也只爲照料恩公。閣下未上山時,恩公始終形影相弔,鮑某也曾擔心,恩公哪一日神智全失,會對閣下不利。幸而相安無事,可見,閣下乃仁厚守信之人,恩公也不忍傷害閣下,極力剋制。”
無敵思索片刻:“隱居在雪瀑崖的各派高人,皆是爲了照料玉前輩?”
鮑掌櫃搖搖頭:“除了鮑某和孟兄,其餘皆是山嶽盟的好手,譬如妙羅坤道,與恩公的二叔約定,看住恩公,不讓恩公重回魔……其中也不乏打寶藏主意的宵小,肯爲恩公的二叔辦事,只因恩公的二叔曾把寶藏的線索一分爲五,畫作《五嶽真形圖》,交予山嶽盟的五嶽門派保管。”
無敵本以爲《五嶽真形圖》是什麼門派的信物,另有乾坤,一聽是虛無縹緲的藏寶圖,反而興致大減。自打無名當了五劫老大,他就從不短銀子花,對財物不十分上心,也懶得費這個神。
聽鮑掌櫃說到孟兄,卻是心中一動,猛地想起,昨夜玉非關提起過孟虎:“孟兄是誰?”
鮑掌櫃奇道:“閣下不是孟兄領上山的麼?”
“在山麓彈詞的老先生姓孟?”
“孟兄也真是的,忙着對付上山滋事的人,倒忘了自報家門?他姓孟,單名一個虎字。他與恩公……他十分仰慕恩公。”
無敵難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在金陵城外遇見的老嫗,自稱有個兒子名叫孟虎,數十載音訊全無。峨眉山的彈詞先生也叫孟虎,卻不知是不是老嫗之子。
吃罷飯,會了鈔,他提起盛放羊羹泡饃的竹籃,折返玉非關的洞府。
蒼朮想要隨他去看活神仙和無名,讓他堅決地拎回了妙羅坤道的屋舍。
無敵獨自返回斷崖下的洞府,只聽玉非關滔滔不絕地道:
“……在下當時也和閣下一般,筋骨盡碎,幸蒙師祖襄助,纔將《九如神功》練至大成,恢復如初。然而,數十載,不老不衰。不能與心上人共白頭,真教在下苦惱。”
無敵睨了玉非關一眼,從竹籃中取出一碗羊羹,遞給坐在桌前的無名。
無名當真是餓極了,伸手去拈白麪饃,無敵拍開他的手:“也不嫌手髒!”
無名眉心微蹙,任由無敵洗淨手,替自己撕碎白麪饃,泡入碗中。
玉非關見狀住了聲,自去洗漱,回來與無名相對而坐,其樂融融地吃喝。
無敵掠睄玉非關,想到他的言行舉止,是在模仿離世的長輩,只覺既可悲又可笑。
玉非關衝他微微一笑:“閣下不生在下的氣了?”
無敵渾身不自在,只當沒聽見,看向無名:“大哥,什麼時候下山?”
無名挑了一筷泡饃,細嚼慢嚥,喉結蠕動,吞入肚中。
又端起碗來,小口啜飲鮮美的湯汁,這羊羹中加了不少滋養的藥材,難能可貴的是沒有一樣相沖,火候也把握得極佳。
他頭也不擡地對無敵道:“這是你惹的事,何時解決,何時下山。”
無敵沒奈何,強忍着不快,睜眉怒目,瞪了玉非關一眼,玉非關還以輕佻的目光。
如此這般,以眼還眼,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玉非關的老不休本色畢露。
“大哥!”無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搖晃無名的胳膊,“大哥,大哥,你看他!”
無名不看玉非關,運功以粘勁託碗,以免湯汁潑灑。
玉非關見這兩個少年人拉扯,一個別扭氣惱,一副告狀的架勢,對另一個頗有依賴之意,另一個卻打死不來氣,不由得噗嗤笑出聲。
無敵憋屈至極,雙掌擢住桌沿,便要把石桌往玉非關臉上掀去。
無名見狀,把碗交予右手,迅疾攬過他,牢按入懷:“別胡鬧。”
玉非關嘆道:“人到暮年萬事休,難得來個活潑的少年,一口一個玉前輩,與在下解悶,在下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這交情,也毀於一旦,真教在下扼腕。”
無名道:“你若有心,要什麼樣的少年沒有。何必假惺惺。說正事。”
“那說的也是,弱水三千,在下也只取一瓢飲。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無敵自無名懷中掙脫:“男子漢大丈夫,整日談論風月,算哪門子正事?”
玉非關笑道:“古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可不是正事?若一樣不沾,做個長生不老的神仙,也如行屍走肉,沒些趣味。”
“我看你是不愁吃不愁穿,不知民間疾苦,悶在山裡,閒出了毛病!”
玉非關搖搖頭:“人之所以爲人,而非禽獸,只因不論貧苦富裕,如何爲生計奔波,皆有個情字掛在心頭,皆能欣賞風花雪月之美,”末了,又問無名,“方纔說到何處了?”
無名道:“你說,數十載不老不衰,不能與心上人共白頭,十分苦惱。”
玉非關“嗯”了一聲:“在下練成了《九如神功》,七返九轉,易筋易骨,玉液還丹,身體與常人不同,想必閣下也有所體會。不老不衰,便是此功大成的好處。可在下所求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時興起,就想起了先母研製的一種毒|藥,名爲‘天人五衰’。”
聽見“天人五衰”四字,無名和無敵對視一眼,一齊凝神傾聽。
“此毒能使人五感衰退,在下靈機一動,既然《九如神功》有駐顏強身之效,若反其道而行之,是否能如此毒一般,令人迅速衰老?在下苦苦思索,胡亂繪了些逆行《九如神功》的經脈圖,沒想到,讓一個表親拿了去,整理爲一門心法,名喚《天人五衰》。”
無敵將信將疑:“你說的《天人五衰》,可是我們五劫練的功夫?”
玉非關微笑着頷首,論起來,他還是這兩個少年人的祖師。
無名道:“你這表親姓莊?”
玉非關道:“在下這表親,也姓玉,確切說來,是姓俞。訛傳成了玉,也就當做江湖綽號了。莊家如今的主母俞氏,便是在下這表親的後人。”
無名面無表情地看了玉非關一眼,俞氏是當年殺害江家滿門的幕後主使,作案的則是俞氏的兄弟,這一對兄弟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到如今還未查出其下落。
無敵道:“這麼說來,《天人五衰》是俞氏帶進莊家的?”
玉非關搖頭:“當年,在下發覺經脈圖爲表親所盜,便和她講道理——《天人五衰》與《九如神功》一脈相承,有一個好處,是可以速成。然而,急功近利,缺陷也是致命的,逆行《九如神功》的法門,全然打破了天人時序,折損陽壽,散功會忍受五種苦處,貽害無窮。”
“在下勸她焚燬此圖,哪知她治下不嚴,《天人五衰》已讓一個過目不忘的弟子偷瞧了去,此後幾經轉手,纔到了莊家手中。俞氏接近莊家,本是爲了取回此功,誰知,與莊家家主情投意合,竟說服了孃家人,留在莊家相夫教子。”
無名冷冷道:“只怕,俞氏是把莊家當做孃家的分堂,藉以在江湖中施展拳腳。”
玉非關不置可否,嘆道:“俞氏的孃家,九如神教,曾在江湖中風光過些時日,那是前朝的事了。因這《九如神功》十分難練,興榮繫於教主一人,弟子多不成氣候,逐漸式微,淪爲烏合之衆,與匪類沆瀣一氣。論威風,遠不如大肆收養孤兒、練《天人五衰》的莊家。但這莊家,以在下之見,也未必能常保興榮。”
無敵見他一副對江湖事務頗有見地的模樣,不由得問道:“此話怎講?”
玉非關意味深長地看了無名一眼:“八門之中,莊家劫門,是最棘手,也最易擊垮的一個。君子以道交,小人以利交。莊家主乃無道之人,私心過重,對手下全無愛護之意,恐怕以二位的身手,也未必服他罷?若想保住如今的威名,還需因勢而動,儘快另謀出路。”
無敵大喇喇地對無名道:“這話不錯,莊家主見你我八字不合,總讓我與你作對,攛掇我取而代之,他以爲我不知道,這是要你我互爲牽制,其實,老爺明白得很!”
無名不言語,握住了無敵的手,十指相扣。無敵明白的事,他也是明白的。
他冷落無敵,猜忌無敵,多少也有些將計就計,利用無敵消除莊忌雄的疑心。
無敵想抽回手,卻又有些自暴自棄,按理說,他把無名當做親人看待,求仁得仁,終於苦盡甘來,無名洗心革面,願意給他一些好臉色,待他舉止親密,他應當高興纔是。
可他只覺氣悶,這親密,是苟且換來的肌膚之親,有一層褻狎的意味。
他竟懷念起從前的無名來,冷言冷語,沒心沒肺,直來直去,也比曖昧不清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