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說這番話,本意是要引誘莊少功,讓他派自己上擂臺與燕尋比試。如此一來,夜盟主就可以順水推舟,促成一段良緣。莊少功卻左右爲難,好半晌才問道:“無名,你和夜姑娘是兩情相悅麼?若是兩情相悅,出手也無妨。若非如此,切莫誤了夜姑娘。”
“我來金陵代你比武,”無名面無表情地道,“與兩情相悅何干?”
莊少功一怔,這才記起,五劫授命於莊家家主,行走江湖,諸事代爲。無名上去比武,自然是代他爭奪夜姑娘了。他自認是斷袖,本打算向夜盟主坦誠相告,孰料恰逢乾坤盟存亡之際,一時無暇顧及此事,這會醒過神來,急赤白臉地道:“你明知我的心意,我……怎能娶妻?”
無名置若罔聞,凝望着擂臺上一連擊敗數名世家公子的燕尋。莊少功以爲他生氣了,斟酌再三,還是不服軟地道:“你與我家有仇,是我虧欠你。你若要取我的性命,我絕無二話。可這婚姻大事,非同小可,關乎夜姑娘的名譽,你定要爲我執柯,無論如何考量,我也恕難從命!”
無名這才轉過頭,定定地注視着莊少功。
其實,昨夜在靈堂內,錦衣人也推心置腹地勸告他——千里姻緣,之所以一線牽,概由天定,而非人爲。莊少家主看似迂柔,卻外柔內剛,容不得他玩弄機巧。
錦衣人還道:“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當年江家的事,還未使你看清他麼?你既然甘願爲他效力,當真爲他着想,又何必以煙雲富貴、烽火名利,污了清風明月?”
“你說的對,”無名垂下眼睫,緩緩地道,“是我,強人所難。”
莊少功微微一怔,以爲自己把話說重了。轉頭看無名,見他滿臉寂寥之色,更是歉疚不忍。來金陵參加比武,這少年郎爲他出生入死,卻屢屢受到指責。待到回陽朔覆命,保不齊還要因辦事不利,讓父親看輕。連忙出言撫慰:“你放心,回家之後,我便秉明父親……”
“秉明,你想與我斷袖?”無名打斷他的話。
莊少功語塞,若是據實以告,雙親會如何看待無名?
無名又道:“你這輩子,不娶妻了?”彷彿莊少功娶妻,對他而言,是一件很要緊的事,不娶他便放心不下,死不瞑目。一句到了末了,語調輕緩,內息微滯,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莊少功難以作答,道是不娶,無名定會認爲自己執意糾纏,道是要娶,自己一心繫在無名身上,明知求不得,也不願違心:
“我這心裡,像是住着妖魔,續得防備它因私慾害人。這或許是命定的劫數,何時魔障破滅,何時才能成家立業。只是天意弄人,考察我的人,恰好是你。”
無名重複道:“天意……?”難得沒有冷嘲熱諷,好似思緒已不在此,語調透着一絲迷惘。
莊少功暗覺詫異,把眼觀瞧無名,無名則仰面觀天,眼底風起雲涌,目光卻如初見時那般,清澄空寂。他不知爲何無名急於要自己成親,想來,大約是對自己忍無可忍,勉強道:
“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就算終生不娶,也不會對你糾纏不休。”
無名聽罷,低頭攢眉,自袖口摸出手巾,習以爲常地掩住口鼻,繼而眼角輕斂,渾身氣力一剎收緊,指間慢慢浸出猩紅顏色。沒有咳嗽聲,血一柱柱咯出,滑落入袖,腕間一片溫熱狼藉。
莊少功臉色一變,雖知無名有肺癆在身,親眼見其咯血,卻還是大爲緊張。他伸手去扶,無名不着痕跡地避開他,慢慢揩盡嘴角的血痕,沒事人似地道:
“就算我不出手,也有辦法,讓燕尋不娶了夜姑娘。”
莊少功既掛念無名的病情,又是爲夜煙嵐擔心,正要問無名要不要緊,有什麼辦法,忽然自人羣中閃出個虯髯大漢來。這虯髯大漢奔至擂臺下,瞪了夜煙嵐一眼,氣鼓鼓地向燕尋道:
“哥哥!你真要娶這醜婆娘爲妻麼?”
虯髯大漢一開口,聲若黃鸝,嬌柔婉轉,聽得莊少功毛骨悚然。
“你怎麼來了?”原本春風滿面的燕尋,驟然收了輕浮笑容,向虯髯大漢道。
“你能來,我怎麼不能來?”虯髯大漢噘嘴,“若不是無心哥哥傳書,告訴我,你要娶這夜家的醜婆娘爲妻,只怕我現下還矇在鼓裡呢!”
“你說誰是醜婆娘?”夜煙嵐立在一旁,聽聞此言,微微有些着惱。
“誰問就說誰,”虯髯大漢翻白眼,“不是醜婆娘,爲何要遮遮掩掩戴面紗?”
夜煙嵐將怒未怒,見燕尋對這“虯髯大漢”十分關切,忽然改口:“不錯,我長了一臉麻子,難看得很,但令兄喜歡我,說我比你好一萬倍。由此可見,在令兄眼中,你比我還要難看。令兄講,你不但相貌醜陋,性子也是人見人厭。我要是你,我就自我了斷,省得令兄爲難。”
虯髯大漢氣得跺腳:“哥哥,她胡說八道,你快替我殺了她!”
燕尋訕然一笑,瞥了無名一眼,再看向虯髯大漢,已是柔情無限:
“乾坤盟消息靈通,你品貌如何,夜姑娘怎會不知?她和你鬧着玩呢。”
虯髯大漢哼了一聲:“那你還要不要娶她?”
“你也聽見了,夜姑娘自謙長得不體面,那是不願下嫁給爲兄的委婉之辭。爲兄既然高攀不上,又何必自討沒趣,讓夜姑娘爲難?”
虯髯大漢聽聞夜煙嵐不願下嫁,立即轉怒爲喜,附和道:“是了是了,哥哥你高攀不上,快下來罷,不要讓醜……這位天仙姊姊爲難!”
燕尋噗嗤一聲,這一回當真是忍俊不禁,就和見到了嬌憨的心上人一般,不自覺也流露出些許兩小無猜的少年神態,無意再在擂臺上逗留了。
“無名,這人是誰?”莊少功旁觀至此,不由得問道。
無名道:“燕尋的妹妹,燕星兒。”
燕尋縱下擂臺,執起那易容成虯髯大漢的燕星兒的手,狀似無意地搭住脈門,一面言笑晏晏,一面分神爲她號脈,片刻之後,又瞥了無名一記,好似心有餘悸。
莊少功想起了無名施毒的手段,緊張道:“你不會下毒害她罷?”
無名搖搖頭。莊少功鬆了口氣,忽而記起無名也有妹妹,如今住在莊家,名喚江曉萍。想必無名是推己及人,體諒這份兄妹之情,不會加害燕尋這不更事的妹妹。
就在這時,又有一名公子躍上臺,向參加比武招親的公子們討教。
這人儀表堂堂,赫然是初來乾坤盟時,引莊少功一行人入舊皇城的白輕卿。
時下江湖中有句俗話,叫“夜白季燕出檀郎”。檀郎是如意郎君的別稱,夜白季燕四家出過名盛一時的美男子,故有此譽。白家祖上就有一位代北侯,既是皇親國戚,又是有名的美男子,爲前朝鎮守邊疆,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後來抵禦蠻夷入侵,讓昏君斷了糧草,戰死沙場。
夜家祖先也曾爲前朝皇室效力,憐憫忠良,收留了白家遺孤。兩家從此成爲世交,即便改朝換代了,依舊好得不分你我。甚至曾指腹爲婚,只可惜,生出來的皆是男嬰,一個是夜盟主,一個是白輕卿的父親。論起來,夜煙嵐還要管白輕卿叫白三哥。
夜盟主早有納白輕卿爲婿的打算,以彌補上一代的遺憾,只是熱衷於吹枕邊風的錦衣人,十分不待見這位忠良之後,稱其心性未定尚需磨練,才按下不提,有了比武招親一事。
對此,白輕卿恨到了骨子裡。夜盟主沒有子嗣,他早已認定,乾坤盟和夜煙嵐是囊中之物,偏偏他忙於俗務,疏於習武,參加比武招親,自知不是應驚羽這等青年才俊的對手。
正無計可施,在酒樓喝悶酒,偶遇了盜門少主燕尋。
燕尋告訴他,可助他一臂之力,先由自己上臺比武,力挫羣雄,擊敗身爲擂主的夜盟主。他再出場,燕尋詐敗給他,他爲夜盟主挽回顏面,夜盟主便只有認他爲婿。
他問燕尋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燕尋稱,夜盟主身邊的錦衣人,是二十年前的三皇子,他的殺父仇人,只要白輕卿答應,按計劃行事,替他除去錦衣人便可。
白輕卿也看不慣那錦衣人,當下一拍即合,他按燕尋的吩咐,慫恿盟中一些唯利是圖的商賈,讓他們與官辦搶生意,哪有災情便一力收購糧食,一面讓官府爲難,一面開倉放糧要百姓爲夜盟主歌功頌德。以致百姓只知有夜盟主,而不知有皇帝。如此這般,朝廷和乾坤盟勢如水火,夜盟主的處境日漸艱難,錦衣人自是不會坐視不理。待皇帝決心剷除乾坤盟,他再出來大義滅親,而燕尋聯合山嶽盟入金陵,裡應外合,收拾了夜盟主和錦衣人,他便名正言順當上乾坤盟新任盟主。此後藉助嬌妻夜煙嵐的身份,歸順朝廷,平息聖怒。
這般般件件,白輕卿考慮周全了,只是沒料到,今日會殺出個燕星兒來,把燕尋領下了擂臺。好在,自認有本事的世家公子,早已沉不住氣,上臺與燕尋較量過了。如今只剩下他。若要他對付夜盟主,他原本是毫無勝算,但夜煙嵐搶着做擂主,贏這小丫頭,他還是有把握的。
果不其然,白輕卿和夜煙嵐比試,五十招之後,夜煙嵐就敗下陣來——
至親逝世,她心中悲慟,一夜未眠,白輕卿又深知她的武功路數,哪裡是敵手。
莊少功不知白輕卿底細,見他舞動一杆銀槍,英姿颯爽,心底十分爲夜煙嵐歡喜,暗想,夜姑娘和這白公子以兄妹相稱,想來是世交,郎才女貌,兩無猜嫌,再登對不過了。
夜煙嵐的劍噹啷脫手,白輕卿把槍一收,行禮道:“嵐妹,承讓了。”
夜盟主見了此狀,不知無名爲何不出手,卻也自認愧對白輕卿。
論兩家交情,本該把女兒許配給白輕卿,結果如此,更是天意。他走到白輕卿身前,語重心長道:“自玉璋兄離世,這些年,世伯只盼你遠離江湖是非,把根基打穩,因此不曾讓你擔任要職,你卻從未有半句怨言。你是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把嵐兒交給你,世伯再無後顧之憂。”
說至此處,他轉頭讓屬下捧來一個蓋着紅布的木盤,揭開紅布,是一本陳舊的書冊,題着《玄坤訣》三字:“我夜家以行刺發跡,沒什麼值價的東西,只有一套世代相傳的指法。你有自己的家學,白家槍適合上陣廝殺,有兵法之長,足以匡國濟時,除兇撥亂。此功練也可,不練也無妨,今日傳給你,權當留個念想。金陵遲早有一戰,你帶上嵐兒,遠走高飛罷。”
白輕卿深知夜家威震江湖,全靠《玄坤訣》這本世所罕有的陰寒武功。他面露喜色,自謙一番,正要伸手接過,夜煙嵐突然制止道:“且慢,我不能嫁給你!”
他變了臉色:“嵐妹,這是爲何?我雖然不才,但也絕不會負了你。你我相識多年,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意麼?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我可以對天發誓……”
“你不必發誓,我就是不能嫁給你!”正因相識已久,夜煙嵐一見他,便覺得十分厭煩,雖不清楚哪裡令自己厭煩,卻本能地牴觸這位善於鑽營的世兄。
白輕卿聽她說不出原委,只道她是矜持害羞,心下一鬆,面上有了笑意:
“嵐妹,你我奉世伯之命,有各位江湖朋友見證,如何能出爾反爾?”
夜煙嵐聽出了威脅之意,愈發不喜,二爹屍骨未寒,他便要逼婚,拿走自家的絕學,這份心意,要她如何領受?想罷,她冷笑一聲,索性胡謅道:
“事到如今,白三哥,你一定要一個交代,那我也敢作敢當——我,有意中人!”
白輕卿一愣,將信將疑:“意中人?怎麼從未聽你講過?”
夜煙嵐不願委身於他,隨口編造出一個意中人,只好想法子圓謊:
“那是我的意中人,我一個女兒家,自然不會讓白三哥你知道……”
白輕卿觀顏察色,料定夜煙嵐是在撒謊,寬宏地道:“若是如此,他爲何不敢現身?依我之見,他不守男女大防,對嵐妹你,也不如我這般真心。嵐妹你年紀尚小,即便做過一些荒唐事,我也不會計較。你說出那負心漢是誰,我替你報仇便是。”
聽得不守男女大防之語,比武擂臺下,已是一片譁然。
夜煙嵐倒抽一口冷氣,她只不過是自稱有意中人,白輕卿想到哪裡去了?她看向承受着喪偶之痛的父親——夜盟主立在她身畔,鬢角微霜,面色鐵青,只怕一個忍不住,就要說出“家門不幸”四字,然後一掌斃了自己,再以死謝天下。
“誰說我的意中人是負心漢,不守男女大防了?他……”夜煙嵐大爲心急,環視坐在四周的青年才俊,只盼有人解圍。然而這些青年才俊,慕夜盟主之名而來,均是愛惜羽毛的正人君子,以爲夜盟主的女兒必然是大家閨秀,豈料,如此驚世駭俗?此時唯恐夜煙嵐的目光落在身上,白白惹了登徒子的罵名不提,萬一被迫和這失了清白的女子成婚,豈不是還要戴一頂綠帽子?
當下個個低頭,喝茶的喝茶,吃點心的吃點心,就是不看夜煙嵐。
唯有莊少功,依舊端坐如鐘,神走太虛,聽聞夜煙嵐有意中人,還要被迫招親,他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卻沒有當衆承認的勇氣,不覺感慨萬千,既佩服又痛惜。
夜煙嵐見莊少功毫不避諱地望來,目光發直,似有擔憂之意,頓時靈光一現——
這莊家少主爲人忠厚,心地善良,且將一片癡心付給了某位男子,說他是自己的意中人,既不會讓他誤會,也可以替自己解圍。此乃情非得已,想必對方也是能體諒的。
當下心神稍定,收回目光,向白輕卿道:“我這個意中人,是有道君子,入暗室而不欺,告訴白三哥你也無妨。他是世家公子,一表非凡,談吐不俗。他曾在我落難時,以買劍之名接濟我。當時我就立誓,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
夜盟主聽了這番話,暗覺女兒私定終身,情有可原,眉頭舒展了幾分。
夜煙嵐見機道:“爹也說過,有恩不報枉爲人。因此,我女扮男裝與他私會,試探他的人品。他果然表裡如一,可以託付終身。我們孤男寡女,花前月下,相談甚歡,即便沒做什麼不合禮法的事,也一定要成婚,才能堵了悠悠之口。”
夜盟主沉着臉,點點頭,白輕卿疑道:“那他爲何不來參加比武招親?”
夜煙嵐道:“誰說他沒有來參加比武招親?他只不過是不肯上來罷了。”
白輕卿付之一笑,不以爲意地道:“他不肯上來比武,可見,他是逢場作戲,只圖一時之歡,並非真心對嵐妹你。”他自己經常與女子逢場作戲,明白尋歡作樂和長相廝守是兩回事,因此理所當然,以此推論天底下所有的男子。
“並非如此,恰恰相反,正因他喜歡我,不願負了我,他纔不肯上臺比武,”夜煙嵐嘆息一聲,情真意切地道,“他是個癡人,不知我是乾坤盟盟主之女。”
說罷,她擡手摘下面紗,一剎宛若驚鴻,目光徐徐掠過衆人,轉向莊少功。
麗影當前,避嫌的公子們,不約而同擡頭,又齊齊屏息,唯恐唐突了這絕世佳人。
莊少功置身事外,本想稱讚夜姑娘有情有義,她口中的意中人始終如一,可成一段佳話,卻越聽越不對勁——那買劍之事,怎和他的經歷有些相似?
此時,夜煙嵐露出清秀姿容,身爲夜盟主的掌上明珠,氣度雍容端莊,端的是千金之體,然而眉梢眼底,猶有似曾相識的俏皮和狡黠。再仔細端量,那狡黠之中,還隱隱透着些英氣。
他怔了半晌,猛地認出她是錦衣公子,驚得打翻了茶盞,起身問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