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別了那錦衣公子,由無名和無敵領着,在金陵城內逛了小半日,始才走到一座巍峨的內城門前。無敵邁步要往裡走,莊少功看見那白玉桓表上“望君歸”的犼獸,忙拉住他:
“此處恐怕是前朝皇城,還是不要擅闖了!”
“不妨事,”無敵閒閒地駐足,“這皇城,如今已是夜家宅邸。”
莊少功霎時面無人色,以舊皇城爲宅邸,擺明了要造反麼?
無敵道:“少主有所不知,這前朝皇城,乃是當今皇上,下旨賞給夜家的。”
莊少功不信:“我聽馬大哥講過,乾坤盟、八門和魔教都是欽犯,和朝廷形同水火。當今皇上尚且不允許江湖人士在城內縱馬疾奔,又怎會將舊皇城賜給夜盟主。這豈非養虎爲患?”
無敵沒料到,自己喬裝車伕時說的話,莊少功記得這般清楚。身爲人師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看來少主此次出門,學到了不少東西。屬下給少主講個故事罷。”
無名聞話,在烈日下眯起眼睛,轉過身,淡淡地望着無敵。
“從前,有隻狡兔,身姿矯健,居無定所,獵人無論如何也射不中它,”無敵一面掏請柬,交予駐防的江寧軍,一面擠眉溜眼地道,“後來,獵人學聰明瞭,爲它建豪宅,還奉送許多美食。日復一日,狡兔長肥了,生了一窩小兔,親朋好友皆來投奔它。突然,有一日,獵人又來了——”
“狐狸勸狡兔,你快逃罷!狡兔說,不行,我若逃了,這幫兄弟朋友怎麼辦?獵人待我甚好,不一定會殺我,何況我勢力這麼大,獵人也不一定敢動我。狐狸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聽說山中的狼和狽很厲害,不如向它們求助。於是,狼和狽,就隨着他倆的主人,來到了狡兔家。”
說到此處,無敵撩了無名一眼。無名心水清,曉得這是在指桑罵槐,只作沒聽見。
莊少功正聽到要緊處,關切地問:“那……後來呢?”
“後來,狼和狽的主人,來到兔宅前,問狼,”無敵學着莊少功的語調,文縐縐地,憂國憂民地,“——無敵啊,當今皇上,怎會將舊皇城賜給夜盟主,這豈非,養虎爲患?”
莊少功道:“……”
這故事中的狡兔,無疑是指夜盟主,獵人是朝廷。夜盟主如今勢大,且拖家帶口,有許多顧忌。朝廷見時機成熟,要剿滅夜家,因此,夜盟主以比武招婿之名,廣聚天下豪傑來解困。
莊少功雖然缺乏江湖閱歷,卻自年少便隨父親熟讀六韜三略,推敲片刻便明白了。
此時又見識了些世面,不復出門時的慌亂,喃喃地道:
“如此說來,比武招婿是個幌子,夜家竟面臨滅頂之災……”
無敵以爲莊少功怕了,添油加醋:“可不是?少主現下走,還來得及。晚了,這金陵城免不了一場滔天血戰,說不定會化作火海。連神女門的扇舞也說了,少主此次來金陵,夜盟主和無——”
“無”字未盡,他身形一閃,幾枚毒針嗖地擦過他的衣袂,釘入朱牆。
擡頭看去,無名的目光,已變得有些嚴厲,分明是在警告他收聲。
莊少功渾然不覺,躊躇道:“金陵若是化作火海,老百姓可如何是好?夜盟主也真是,枉爲一代英雄,要打便打,要降便降,何必牽連無辜?無敵你也是,早知如此,何不告訴我?”
無敵失笑:“少主,屬下也是猜的。路上便在琢磨,哎,少主你管管我大哥,他要打人了!”
莊少功扭頭去看無名,只見無名懨懨地立着,還是那個安靜的病弱少年郎,哪有打人的跡象。
不禁回頭嘆道:“無敵,你什麼都好,就是把人想得太惡毒,說話有些誇大其實。”
無敵道:“……”
“這一點,你要多學學你大哥無名,他雖然不聽話,卻從來不撒謊。”
從來不撒謊的無名,漠無表情,立在莊少功身後,指間鋒芒閃閃,隨時要向無敵發難。
“……”無敵竟無言以對,帶不帶這般護短偏心的?
三人鬧騰了一會,出來一名儀表堂堂的年輕男子,向莊少功拱手見禮。
這年輕男子乍一見到無名,嘴角分明抽搐了一下,小步往後退。
莊少功知道無名有嚇死人的本事,安慰道:“無名本心不壞,無冤無仇,他不會害你。”
年輕男子這才心神稍定,不動聲色挪幾步,遠離無名,向莊少功強笑道:“閣下就是莊公子?在下姓白,名輕卿。大世伯,啊,夜盟主,今早出門見漕幫兄弟去了,吩咐在下招待諸位公子。”
三人跟着他進了內城,發現這內城之中,還有甕城。甕城過了,纔是光潔如鏡的青石場子。
“這前庭真是氣派!”莊少功讓這一望無際的恢弘氣勢震住了,不愧是前朝帝王的居所。
白輕卿欲言又止,最終尷尬地解釋道:“莊公子真會說笑。此處是馬廄,平日裡,大世伯,夜盟主的朋友來訪,便將車馬停在此處,好讓僕人看守。”又指了幾處供僕人歇腳的涼棚給他看。
莊少功汗顏,那一列列琉璃瓦的涼棚下,不但有絲綢寢具和帳縵,還有紗籠罩住的茶酒糕點,若是白輕卿不說,只怕他睡了這馬廄,也不會覺得委屈。
無敵替莊少功解圍,搭住白輕卿的肩,親熱道:“拘謹什麼,四妹夫,我們算是老熟人了!”
白輕卿身軀一僵,糾結道:“誰是你四妹夫……”
“江湖傳聞,夜白季燕四家出美男子。而你白輕卿,是前朝名將之後,名頭響亮得很那。我四妹無顏,茶前飯後,經常提起鬆糕、不,白公子你。你我雖然素未謀面,卻是神交已久!”
白輕卿左顧右盼,壓低聲,急道:“你不要胡說。”
莊少功聽得一頭霧水,正要出言詢問,卻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
“白三哥!”
只覺這聲音似曾相識,凝目去看,數名綵衣女子,自東面小門,分花拂柳而來。爲首一個挽杏色披帛的少女,頭簪玉花步搖,眉間貼翠鈿,戴一尾白麪紗,只能隱約窺見綽約容貌。
唯有一雙眼睛,露在面紗外,如若秋水,含情脈脈,靈動地看來。
看的不是他,而是白輕卿。少女又嗔怪道:“老遠便聽見三哥你叫囔,囔什麼呢?”
白輕卿便如莊少功平日端量無名一般,癡瞧着少女,迎上前賠笑,溫言軟語:
“沒什麼,遇見幾個認識的朋友,玩鬧罷了。”
無敵卻不樂意和白輕卿套近乎了,抱手傲然道:“什麼玩意,我可不認識你!”
白輕卿頓時碰了一鼻子灰。那少女噗嗤一笑,似乎覺得這場面很有趣。
少女身後的丫鬟,突然冷冷地道:“那位公子,盯着我家小姐看什麼呢?”
無名聞話,掌住莊少功的後腰,巧勁往前一推——
莊少功正發着愣,猝不及防,踉蹌撲到少女面前,鬧了個大紅臉。也不知往哪看纔好,避嫌般地側過頭,拱手行禮,支吾一陣:“對不住,在下,只是覺得……小姐似曾相識。”
那丫鬟嘲笑道:“真是巧了,金陵城不知有多少公子,都自稱前世和我家小姐見過呢!”
莊少功這才自知說了一句癡話,又羞又急,扭頭求助般,望向無名。
無名也注視着莊少功,目光明亮,靜水流深,也不知當作何解。
那少女見狀,責備丫鬟道:“快別說了,公子是那種人麼?”
莊少功頓感遇見了知音,忙不迭地點頭,他是真的覺得似曾相識,決非有意要冒犯她。
白輕卿有些看不過去,女眷向來呆在內宅,哪有到馬廄來見男客的道理?
強行擠入兩人之間,客客氣氣地一攔:
“好妹妹,你且進去歇着罷,我忙完手頭的事,便來陪你解悶。”
無敵聽了,用胳膊肘直搡無名,又潛運內功傳音,唏噓道:
“大哥,我算是明白了,以前你爲何要讓四妹勾搭白輕卿——”
無名睥睨無敵一眼,沒有吭氣。
“這白輕卿也怪可憐的,癡戀着夜千金,卻不知道,大哥你早已打算毀他名譽。”
無名終於也傳音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可是大哥,少主說過,姻緣勉強不得。聽少主講來,似乎是有心上人。你這紅線牽得太強硬,當心哪一日真相大白,以他的心性,定要記恨你,不但誤了他一世,也誤了夜千金。”
那廂,少女撒嬌道:“白三哥,我也不想出來拋頭露面,可是二爹的貓丟了,非要我出來尋。”
白輕卿一副吃了蒼蠅的神情,低聲啐道:“那陰陽怪氣的死男寵,也配稱作二爹?他整日不務正業,養那麼多奇禽異獸,丟一隻貓又何妨?”
“可是,”少女眨巴眼睛,“二爹說,那隻貓,是波斯拜火教送的,總不能得罪了拜火教。”
“罷了,三哥替你去找,你告訴我,貓往哪裡去了?”
“好三哥,二爹看見它躥上城牆,也許往西十八衛去了,也許往裡仁街去了,誰知道呢?再耽誤着,尋不着它,保不齊,它喪命在車轂下,那便不好交代了。”
白輕卿聽聞此話,也顧不得招待莊少功,急衝衝地領着江寧軍,去替少女尋貓。
那少女和一衆丫鬟,見白輕卿走遠,霎時笑得花枝亂顫,妖形怪狀。
莊少功家教甚嚴,從未見過這陣仗,只覺比死屍客棧那場廝殺還可怕,忙回到無名身側。
少女卻也隨之到了他身側,大大方方地問:“公子,我嚇着你了麼?”
莊少功不敢妄言,囁嚅一陣,艱難道:“男女授受不親,事關小姐清譽,還請速回罷。”說罷,加快腳步,由無名的左側,繞到了無名的右側,似要避一避風頭。
少女偏要逗莊少功,也由無名的左側,繞到了無名的右側,嬌滴滴地道:“公子不要怕,那姓白的並非什麼好人,我騙他,也是有緣由的。”
莊少功點頭稱是,心中尷尬,只願這少女快些離開,哪管她說了些什麼。
少女又笑道:“我這個人,撒謊,還是要眨眼睛的。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莊少功道:“不敢!”
“這可是公子說的,我若是撒謊,只要眨了眼睛,公子就不會和我一般見識。”
少女彷彿得了逞,不再糾纏不清,喚了兩個丫鬟,替莊少功三人安置落腳處。
“就讓這位公子,住在應公子隔壁罷,像是盜門少主之流,還是離公子遠些。”
吩咐一番,便又施施然,往內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