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用罷午飯,莊少功決心啓程,三人出了神調門的水寨,屍邪馬明王等人早已候在此處,敘了幾句離別的話,馬明王道:“賢侄,那蠱邪滕寶,乃是蠱門門主滕蛇之侄。乩邪符靈也與山嶽盟有些瓜葛。我和你牛伯伯出手傷了無名這小子,技不如人,倒也好推脫,只是賢侄要多加小心了。”
莊少功聽得心亂如麻,他自離開家門就未順心過,先是遇見山匪,爾後進了黑店,惹上神調門,麻煩源源不斷。此行不過是去金陵參加比武招親,見那夜姑娘一面,真不知哪來的艱難險阻。
他看向身邊病懨懨的少年郎:“無名,金陵還有多遠?”
無名望一眼泊船的渡口:“由此走水路,嶽州換船,再往東就是。”
“江湖如此險惡,”莊少功惆悵地嘆了一口氣,“我們處處招惹是非,真的到得了金陵麼?”
“少主不必擔憂,”無敵接話道,“有屬下在,就是兩盟七門都招惹一遍,也不怕。”
莊少功頓時萌生了退意:“你說得我想回家了。”
無敵似乎正等着這一句話,立即道:“回家也好,主人主母也需要周全。”
無名咳了一聲,輕輕地說:“無敵你回去看家。我陪少家主往金陵。”
莊少功勉力說服自己:“……也只好如此了……既然出門歷練,就不能半途而廢。”
“——少主說的是,不如屬下陪少主去金陵,”無敵瞪了無名一眼,向莊少功笑道,“大哥有病在身,實在不宜奔波操勞,倒不如讓大哥以逸待勞,回鄉裡周全主人和主母。”
莊少功聽了,有些動容,無敵看似飛揚跋扈,卻是心疼人的,自己倒不如他想的周道。
他看向無名:“那無名你就……”
“你帶我出門,”無名打斷他的話,“半路打發我回去,我便是辦事不力。”
莊少功一想也是,無名爲保護自己苦戰一番,此時得了無敵,便讓他回去,豈不是過河拆橋。雖說是爲了無名好,但不知道的,只會以爲他嫌棄無名是病癆,於無名十分不利。
想罷,他看向無敵:“那還是無敵你……”
“少主,”無敵搶道,“養病如養虎,虎大要傷人,大哥是病糊塗了,少主也由他逞能?”
莊少功左右爲難:“這……”
“養病如養虎,”無名呵地笑了一聲,“無敵,你的大頭瘟,不要傳給少家主纔是。”
無敵捂住下巴,按捺道:“大哥你的癆病,纔是不要傳給少主。”
莊少功全然插不上話,見他二人劍拔弩張,越說越不像話,無端露出幾分不更事的孩童鬥嘴的模樣,不禁也有些着惱:“你二人病得不輕,結伴回陽朔好了,我一個人去也無妨!”
兩人這才住了嘴。無敵招呼船家,談好價錢,將馬車內的行李搬上船,兩匹馬寄養在神調門,便扶莊少功上了船。藍湘鈺率一幫白衣少女趕至岸邊,大聲道:“義兄保重,師父保重。”
莊少功答應了一聲,到船尾作別。無名也回望了一眼。兩人各出了一份力,一個與哭靈結成義兄妹,一個與哭靈結爲師徒,也不知這些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以後會如何。
“哎,妹在水邊長相送——”幾個艄公見了,一面撐篙離岸,一面齊聲唱道,“哥撐大船下江南,妹若有話快些講,船到灘頭轉彎難!”
莊少功的臉皮薄,窘得提住袍擺,踉蹌轉身鑽進了船艙,不再作那兒女情長之態。
這些艄公倒也非有意攪諢,只是整日在江上乘船走水,唯有唱歌消遣,莫說號子,風流豔曲也是信手拈來。一路上,遇山唱山,過灘過灘,調子翻來覆去也不嫌膩。
待到莊少功潛心寫家書的工夫,無敵已和艄公打成一片,還荒腔走板地學了幾句船歌。
無名獨自坐在船尾,脫掉靴襪,挽起褲腿,將兩隻腳浸在水裡,靜看倒影劃開兩道波紋。
“大哥,我們也算修得同船渡了,”無敵最終坐到他身邊,厚着臉皮搭訕,“你休想甩掉我。”
無名頭也不擡,慢悠悠地傳音:“我懶得理你。”
無敵笑了起來,像是得了天大的樂子,拿肩膀撞他一下。他被撞得晃了一晃,依舊沒精打采。
無敵撩撥道:“當真不理我?這可由不得大哥你了——大哥,你不願逃走,到了金陵只有死路一條。神女門的扇舞也說了,不但你會死,夜盟主也會死。神女門的暗樁,遍佈各大勾欄院,消息最爲靈通。夜盟主若是死了,對她們也沒好處,不至於誆你。於情於理,我都是要和你搗亂的。”
無名一聽此言,若有所思:“你要我詐死離開莊家,那門詐死的武功,叫什麼?”
“大哥你想知道?”無敵面有得色,揉搓着紅腫的下巴,不打算輕易交代。
無名轉過頭看他:“想知道。”
“那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無敵擺起了譜,“先叫聲老爺來聽聽!”
“老爺。”無名漠無表情地傳音道。
無敵把頭一搖:“要叫出聲的。”
無名清了清嗓子,語調輕啞:“老爺。”
“這還差不多,”無敵心花怒放,攬住他的肩,往自己懷中一拽,“大哥,你就是個賤骨頭,我好心好意要用那詐死的武功救你,你不肯,這會子又來求我,我還不樂意告訴你了。”
無名只當沒聽見。無敵討了個沒趣,料想他突然問起此事,是有些打算,也就收了嬉笑之色,潛運內功諦聽一番,確信艄公都不會武功,才湊到他耳邊,低聲道:“那門詐死的武功,是龜息之法,又名玄武定。山嶽盟的武當派的內家功夫,只有掌門的入室弟子可以學。”
無名傳音道:“你何時又成了武當入室弟子?”
“說來話長,我上一次出門,主人讓我做一件事,叫我不要告訴你們。”
無敵說到主人二字,一改在莊少功面前的謙恭之色,全然是一副不以爲意的模樣。
無名沉默片刻:“那就不要說了。”
“說又何妨?”無敵哂道,“我這一條命是大哥你救的,若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我何至於爲奴爲僕,認那莊老兒做主人?這些年,莊家那些見不得人的髒活,都是我這個死劫在做。依我看,莊老兒是防着你的,他當真以爲我稀罕五劫老大那把交椅,未免也太看輕我了。”
無名覷了無敵一眼:“你既然要說,就揀要緊的說。”
“那大哥你先告訴我,”無敵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問,“你的心上人是誰,你爲何不願離開莊家,據我所知,莊家非但沒救過你,反而欠着你一個天大的恩情,你爲何要替莊家賣命?”
無名聽罷,學着無敵的語調,懶洋洋地說:“你想知道?”
無敵憋着一口氣:“想知道。”
無名嘩啦擡起浸在江水裡的兩隻腳,橫在無敵腿上:“擦乾淨。”
無敵臉色一變,就要發作,見他腿上有蠱邪所放的毒蛇咬出來的傷痕,才勉強忍住,一隻手攏住他冰涼的雙腳,自督脈拾了些至陽的真氣,替他暖住腳底涌泉穴:“……寒龍蠱要不要緊?”
無名慢騰騰地伸直雙腿,拖長聲調,一字一句地反問道:“你說呢?”
無敵毫無愧色:“當真要緊,你反倒不會做張做致。快說,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誰?”不待無名回答,他又苦大仇深地搶道,“再說‘你猜’,或者‘我只是一件兵器’,我把你扔水裡去。”
“無敵——你我相識多年,我有沒有心上人,你還不知道?”
無敵認真地盯着他,察言觀色,緩緩地猜道:“沒有?”
目光交匯,無名引以爲然地點頭:“我只是一件兵器,怎會有心上人?”
無敵知道這是有意要氣自己,不和他計較:“沒有就好,五劫沒一個有心上人,你也不能有。”
無名似笑非笑,似乎看穿了眼前人的心思,慢條斯理地翻舊賬:“我記得,你有過一個意中人,叫做燕星兒,是盜門門主的女兒。你二人山盟海誓,無心恰好路過。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你自己沒本事把人留住,就要教五劫都做光棍。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無敵聽了,也嘿嘿地冷笑道:“真不知道是誰要教五劫都做光棍,無心那個狗腿烏龜柺子,也不知是哪個不要臉的王八指使的?大哥你就是嫉賢妒能,處處使絆子,還不承認!”
兩人扯了一通閒篇,盡是些算不清的糊塗賬。眼看天色近晚,船家生爐造飯,也不知莊少功的家書寫得如何了。無名收回兩隻腳,意興闌珊,作勢起身:“你不說正經事,我便進去了。”
無敵一把拉住無名,之前有關那龜息之法的事,只交代了幾句,他有心要讓無名詐死離開莊家,見吊不住無名的胃口,立即正色道:“你先答應我,乖乖聽我的話,休要去金陵送死。”
無名好似沒聽見,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起身就走。無敵急了,使出一招倒拔蔥,攔腰抱住。無名雙腳離地,在無敵腿側一蹬,反手扣住無敵的脖頸,就要借力用力,將他摜出去。
或許是此時還算和睦,兩人不約而同,只用了外家擒拿功夫。
無敵眼看再較勁會齊齊摔進水裡,又不願放手,索性往地上一坐,將他橫在懷中。
如此這般,無敵抱着無名的腰,無名扣着無敵的脖頸,互爲牽制,摟坐成一團。
來請他二人用飯的艄公見了,道了一聲“對不住”,忙不迭地跑回船頭。兩人這才一齊撒開手,無名低咳一聲,又要起身,無敵傳音入密道:“我說還不成。那個龜息之法,叫做‘玄武定’,可以令人在入定之時,納氣久閉,與死無異。十二個時辰之內,想要出定也很容易——入定者的十指,有與十二個時辰相對應的關竅,預先以拇指扣住的關竅便可。這是武當的內家功夫,只傳掌門人的入室弟子。武當派掌門葉隱巖,有個徒弟,名爲蕭盡義。大哥聽說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