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鄭石頭漸漸走遠的背影,我覺得這事怎麼那麼扯淡?剛纔沒顧得上跟鄭石頭說那麼多,不過從他說話間可以判斷,今天白天的死者應該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鄭石頭跟他喊叔,這老頭兒死了也不安生,跟我說了那樣幾句話,一時間,我也分辨不清楚是自己把它給帶回來了,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我們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鄺海閣道。
“還是不用了,這個鄭石頭沒有什麼問題的。”李富生對鄭石頭比較放心,相互交談了那麼久,鄭石頭是什麼人,他早就看出來了:“我們現在跟過去,反而不好,他們村裡的事,叫他自己去解決吧。”
我們就重新走回老屋,朝火盆裡加了點炭,然後坐着等。鄭石頭一去一回需要很長時間,借這個機會,李富生把整個院子仔細的看了一遍,整個村子裡的人本來就不多,而且都是老人,入夜之後滅燈睡覺,偌大的村子只有這院子還亮着燈,整體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呆在屋裡怎麼都覺得彆扭。等了一會兒,李富生回來了,招手讓我們過去看。
這院子在最早修建的時候肯定不止讓一個人居住,所以很寬敞,李富生髮現的,是正屋對面的一間小屋,小屋的門掛了鎖,但是可以推開一條縫,手電照進去,我看見小屋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破舊但很敦實的桌子。
小屋裡落滿了灰塵,顯然許久許久都沒有人進去過了,那張破桌子上,好像擺了一個牌位,還有幾個原來放貢品的盤子,不過牌位上全是灰,已經看不到字跡了。
在這邊的鄉下,家裡供祖先牌位其實並不算個稀奇事,不過一般來說,牌位都供在堂屋裡,這樣單獨開間房子放牌位的情況非常少見。不知道爲什麼,看到這空蕩蕩又漆黑一片的小屋,以及那個蒙滿了灰塵的牌位,我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小屋是上了鎖的,而且沒有窗子,本來不應該自己亂動東西,但是自從進了這個村子之後,我們都覺得好像村子有一層神神秘秘的面紗籠罩着,不搞清楚很不甘心。鄺海閣想辦法把鎖弄開,我們抹掉了牌位上的灰塵,可是牌位上的字最早是漆寫上去的,這麼多年沒人管,漆皮崩了,脫落的不像樣子,已經分辨不出了。
“走吧,讓鄭石頭看見就不好了。”
除了這些,小屋裡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我猜想,這個牌位在很早以前,可能還經常受香火祭拜,但是日子久了,老輩人一死光,剩下的年輕人就不怎麼在乎這些,久而久之徹底荒廢了下來。
從小屋裡出來,李富生一直在低頭想着什麼,不言不語。我不敢打擾他,一直到他再次擡起頭時,我才問道:“你看出點什麼東西來?”
“不是,那個牌位沒有什麼看頭,我想的並不是牌位的事。”李富生道:“我只是在考慮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什麼問題?”
“假如,我只是說假如。”李富生又考慮了一下,然後朝四周指了指,道:“其實我進了村子之後一直都在想,如果當年是我第一次帶着同宗同族的人遷徙到這裡,我是不是也會按這種佈局修建村子?”
“你是說?”我皺着眉頭道:“你還是看着這村子的整體佈局,覺得熟悉?”
“嗯。”李富生點點頭,嘆了口氣,道:“真的很奇怪,我確定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但那種熟悉感越來越強烈了。”
對於這個問題,我找不到答案,我很懷疑在漫長的時間中,李富生可能因爲什麼意外而丟失了一段記憶?但他說沒有,就沒辦法了。
“慢慢再看看吧,反正這個村子的事,一定要想辦法全都弄清楚。”李富生轉身朝正屋走去,一邊道:“浪費點時間也無所謂。”
“是要弄清楚。”我很同意李富生的看法,這個村子跟我爸之間,也有一種莫名的關係,如果這真是我爸自幼生長的地方,我想,認真的尋找下去,可能會有點收穫。
我們都沒有睡意了,圍着火盆坐下來等鄭石頭,白天出殯的隊伍人多,走的特別慢,這次只有鄭石頭一個人跑過去,大概三四個小時之後,也就是凌晨兩點多鐘,他回來了,凍的渾身打哆嗦,烤了一會兒火,又喝了不少熱水纔算緩過勁來。
“沒事了咧,你可不要害怕。”鄭石頭一緩過勁兒就安慰我道:“把瘋子叔送走了,他不會回來了。”
“那瘋子叔是怎麼回事?”
“他嘛,早些年就瘋了咧。”鄭石頭咂咂嘴,我掏了煙給他,他抽着繼續道:“孤孤零零熬了這些年,現在走了,反倒是好事。”
“他,是怎麼瘋的?”我很在意剛纔發生的事情,所以問的也很仔細。
“誰知道咧,總之當年他發瘋的時候,把村裡人都嚇了一大跳。”鄭石頭道:“不過咧,那個時候我沒在村子裡,都是後來聽人說的。”
他們這個村子裡,鄭姓是大姓,都說很久之前都是同宗的,那個瘋子論起來是鄭石頭叔伯輩的人。瘋子叫鄭初一,據說是大年初一出生,鄉下給孩子起名字沒那麼多講究,賴名好養活,反正村裡人都這麼叫他。
在文革之前,老村裡的有些事還是比較講究的,專門有認識字的人,開個小學堂,讓村裡的孩子過去念書,負責教書的先生平時不種地,每家每戶湊糧食養活他。文革一開始,這規矩就沒了,不過鄭初一那輩的人,都趕上了末班車,會認字,會寫點東西。
“聽人說,瘋子叔年輕時候,倒是很安分的咧。”鄭石頭抽着紙菸感覺不過癮,一根接一根,一邊抽一邊道:“會給人看病,在村子裡嘛,那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鄭石頭說,文革之前,村裡的人沒有外出的習慣,都是一大家子生在村裡,最後死在村裡,鼎盛的時候村裡有不少人。鄭初一那時候讀過醫書,經常到附近採藥,再加上爲人謙虛又文氣,所以人緣很好,人都說他有才氣,但窩在這樣偏遠的村裡,有沒有才氣都一樣,反正娶老婆生孩子最後熬一輩子。
跟村裡其他人一樣,鄭初一到了該成家的時候就討了媳婦,然後生了孩子,文革一開始,鄭石頭就到處來回亂跑,村子裡的事他不怎麼說的清楚,所以具體的情況不甚瞭解,反正只知道鄭初一突然發瘋了,半夜裡提着刀殺了自己老婆。
那是很讓人驚悚的一幕,尤其是在這個民風淳樸,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命案的村子裡。鄭初一殺了自己的老婆,提着刀,竟然傻愣愣的從半夜一直站到天亮,等別人發現的時候,看到的是他手裡血淋淋的刀子,和已經斷氣的老婆的屍體。
“夫妻之間麼,能有多大的仇。”鄭石頭嘆口氣,道:“殺了人,是要判刑的,但是鄭初一當時就是瘋了,村裡幾個老人一合計,這個事,就給他捂過去咧。”
當時外面的世界一團糟,很多機關部門都陷入半癱瘓狀態,村子又太偏,再加上鄭初一早些年幫人看病,積攢的好人緣,所以當時的人看待他殺了老婆這個事情,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同情。所以村裡的老人商量之後,幫着把事情掩蓋過去,不過爲了避免悲劇再次發生,直接就把鄭初一給關起來了。他們找了一間房子,門窗封死,只留下幾個小孔,用來通風送飯。大概關了有好幾年,一直到覺得鄭初一不會再危及他人的時候,才把他給放出來。
連着關了幾年,再加上精神有問題,鄭初一算是完全廢了,後半輩子過的很悽慘,全靠村裡人接濟。不過他倒是很能熬,很多同輩人都死了,他卻一直挺到現在。
“他是怎麼瘋的?”我又插嘴道:“不是以前一直很正常嗎?怎麼會好端端的瘋了呢?”
“這事,誰說得準咧?”鄭石頭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瘋了,好好一個家,七零八散,老婆死了,娃娃跑了,可憐的很咧。”
“他老婆死了,孩子呢?”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有一點點心慌。
“跑了嘛,跑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鄭石頭苦澀的笑了笑。
“爲什麼?不管他父親了?”
“這種事,怎麼說咧?在外人看嘛,鄭初一是個好人,突然瘋了,那也沒辦法,但他家娃娃咧?”鄭石頭看着我道:“換了你是他家娃娃,你咋個看?眼睜睜看着自己爹把自己娘捅死了,你以後認他不認?”
隨着這句話,我心裡的慌亂一下子就膨脹了,到目前爲止,我還沒有找到任何實質性的根據,但是有的事情,卻一直在擾亂着我的心。
就我所知,我爸至少來過這裡兩次,其中肯定還有我不知道的。他來了這裡,但不肯進村,只是遠遠的眺望。最開始聽鄺海閣說起來,我只是覺得奇怪,然而現在一想,心裡頓時恍然了。
他割捨不下這個地方,所以會回來看,但他又厭惡這個地方,所以即便來了也不願意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