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城外衛星鄉鎮裡的工人有個別緻的謂稱。
它叫“奶牛貓”。
聽上去挺可愛?
不,事實上一點都不可愛。
芙蓉城的礦工或多或少都會患上塵肺病,在心肺功能逐步衰竭時,高地人的金髮會漸漸變白。
礦工從坑道回到鎮上時,滿身的石粉和凌亂的長髮像極了野人。
後來,東都運來大夏國的奴隸,這些黑髮奴隸進了礦坑,工作時間立刻由九九六改爲兩班倒,也就是十二點上班,十二點下班,又抽出其中吃飯的兩個小時,工程師會給新奴隸做安防培訓課,每天一半的時間吃喝拉撒全在地下。
從此工廠永不眠,資本永不眠。
高地人的正常頭圍尺寸在五十四釐米到五十八釐米左右,和高地人不同,這些東方人的腦袋都很大,接近六十釐米,也十分聰明。
可問題來了,工廠是絕對不會給奴隸重新訂製安全帽的,這導致大部分奴隸的頭皮受到壓迫,失血發白的現象更加嚴重,甚至直接導致毛囊壞死,產生斑禿。
高強度的工作和簡陋的安全帽讓這些奴隸頭上的黑髮成塊成塊的變白,就像是奶牛貓毛髮的顏色。
看到此處,伍德合上書。
這本記載芙蓉城礦產的歷史文書的名字叫做《唐寧·列儂如何拔出石中聖劍》。
作者的名字是卡爾·愛德華,三百多年前,從亞米特蘭移民到列儂。
根據伍德的調查,在列儂王國的歷史中,這位卡爾先生髮明瞭塑料和乒乓球,娶了侯爵的侄孫女,他由衆議院提案,帶着三百多個塑料廠的工人,近乎遊行示威一樣,跪在王國最高法院前,請求王室頒佈知識產權著作法,好讓他從兩項發明中受益。
可惜的是,卡爾先生向王室下跪之後,石匠會對此人展開了調查,並且以商業間諜的罪名,成功把他送回了星界。
卡爾雖然死了,但愛德華這個姓氏留了下來,他的子子孫孫傳了六代人。
今天下午,伍德要去查的就是愛德華侯爵。
在此之間,他託大學的公共車伕搬來兩箱書,運回宿舍,其中又以各國曆史文獻和各業生產資料爲主。
王立大學的貴族宿舍都有庭院,伍德先生就把書籍歸攏到庭院的茶座裡,把夥伴們叫來。
他有事要吩咐。
“丫頭和薇薇呢?”
達奇、小刀、阿明已經到了,兩位女士沒來。
達奇先生說:“還在洗澡。”
伍德言語中透出陰陽怪氣:“她倆早上八點進宿舍,現在是下午兩點,就算是豬筒骨都熬酥了,澡堂裡的湯還能喝嗎?”
“哈哈哈哈哈。”阿明只是笑。
達奇:“要不我去喊她們出來?”
伍德:“讓範克里夫喊她們出來,宿管告訴我,男人進女宿要吃槍子。”
小刀問:“範克里夫呢?”
達奇尷尬地說:“跟兩位少夫人一塊泡着呢。”
伍德深深吸了一口涼氣。
“範克里夫,它是公是母?”
小刀說:“母的!母的!”
伍德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它活下來了,今天不用喝狗肉湯。”
達奇好奇,問小刀:“你怎麼知道它是母的?”
小刀憋紅了臉:“你問那麼多幹嘛!”
“這叫博愛。”伍德屬實是個大陰陽師:“男人會關心女人的屁股,卻不肯關心母狗的屁股,小刀有這份縝密的心思,就是博愛。”
阿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這個時候,薇薇和邵小萱帶着範克里夫回來了。
伍德見人齊了,把書籍按行業分類,開始交代事情。
他給在場的六個人一條狗斟茶倒水,給範克里夫的大瓷碗裡倒滿了羊奶。
“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他挽起袖子,將書物推到衆人面前,“首先是達奇!你聽好。”
達奇精神一振。
伍德說:“我要你把西大陸交通業的發明發展史讀完,把公路、鐵路、橋樑與隧道、道路規劃、城鎮規劃和地理水文與各鄉民俗的部分挑揀出來記好,還有對應的生產資料,我都給你找來了。”
達奇驚呆了:“我他媽得記多久啊!”
“時間不是問題。”伍德敲着桌,將厚實的書名目錄推了過去,還有幾本導讀,“你要吃喝,要住宿,這些錢我來出。”
達奇先生鬆了一口氣:“原來不差時間呀。那就沒問題。”
聽見伍德交代的事情,其他幾個好奇寶寶臉上原本帶着興奮又希冀的神色,轉瞬之間變得愁眉苦臉。
——是的,除了達奇以外,他們都不愛學習。
範克里夫嘴裡的羊奶都不香了,兩隻爪爪捂着腦袋,不敢去看伍德。
伍德先生掃過這羣不良青年。
黒德爾·阿明笑不出來,低着頭玩手指。
小刀眼裡只有範克里夫,屬實是個狗性戀。
薇薇嚇得白了臉,身子直哆嗦。
萱丫頭更是直接,一個勁地往嘴裡灌花茶,想借尿遁落跑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伍德直截了當地問起下一位。
“範克里夫!”
範克里夫聽見伍德老師的聲音時,耳朵抖個不停,炸毛而起。
它喊:“汪!”
伍德和狗說起人話來。
“我要你去記列儂王國的畜牧業歷史,至少記住三個大牧場的生產資料……”
薇薇護狗心切。
“你可別欺負它……”
小刀挺身而出:“我來吧,雖然不認識多少字,但是可以到牧場和農民現學現問,做幾個月小工也沒關係。”
伍德敲出響指:“很好,你們學得很快。”
一時間,在場的五人一狗一致認爲。
——伍德·普拉克已經完完全全化身爲魔,比魔鬼還要可怕。
伍德看向薇薇。
薇薇也看着伍德。
她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我不認識字!小時候奶孃只教我數數!生怕我被人騙錢!”
伍德:“數學……”
薇薇:“我認字我認字!我認識!”
伍德說:“你跟我姐姐走得很近,我會把手工輕工業的書給你,好好看,好好學。”
薇薇腆着臉,一萬個不樂意。
“好吧……少爺。”
伍德問:“你叫我什麼?”
薇薇兩手拍着臉蛋,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泡了那麼久的澡,都快把她泡暈了。
她打起精神說:“好的!丈夫!”
伍德:“謝謝你!我的妻子!”
聽罷,萱丫頭從茶桌下掏出一顆檸檬,皮都沒剝,就這麼咬了一口,她像是面無表情,見怪不怪,嘴邊還留着橙紅的汁液,檸檬汁濺了伍德一臉。
伍德也不在乎,把臉上的果酸給收拾乾淨,和黒德爾·阿明說。
“我要你去犯案。”
阿明:“啥玩意?”
伍德:“你是個法外仲裁官,也懂法,再讓你去學法律沒什麼意義,所以,我要你以身試法,最好去坐牢,半年以內的小罪就行。進了監獄之後,你得給我提供一份芙蓉城的黑幫勢力名單,最好加入其中一個,以你的身手不是什麼難事。你在監獄裡要是過得辛苦,我每個禮拜會派人來給你送東西,包括菸酒和烤肉。”
阿明先生內心有點不舒服,畢竟他是個執法者。
伍德看出來了,這哥們兒是不情願。
他又說:“如果你不願意,可以和小刀換着來,你去看書,去走訪牧場。小刀去坐牢。”
阿明立馬就範:“讓我盯着母狗的屁股看?算了吧!你饒了我吧!我進監獄!”
範克里夫:“汪?”
最後就是萱丫頭。
她啃着帶皮的檸檬,啃一口吐一口,等着丈夫開口,等着伍德使喚她,像是不知道吃了哪門子飛醋,一舉一動都透着酸。
伍德說:“丫頭,他們的活計都安排好了。”
“說吧。”萱丫頭翹着二郎腿,一副宮廷式貴婦優雅坐姿,嘴裡吐出狼虎之詞:“我看看你這個屁股能噴出什麼屎來。”
比起薇薇,她可現實得多,看上伍德這個人,也看上了伍德的家財,婚禮之後連個名分都沒有,又跟着這個“同居人”進荒原,打狼打土匪,一路擔驚受怕到了王都,有點脾氣是正常的。
你要想,她以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比起小刀這個露絲養大的巨嬰,骷髏會的小畫眉是成熟的,訓練有素的,有理想的土匪。
伍德說:“我要你陪着我,護着我的周全,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很危險。我得去調查礦坑的老闆,下午我會帶你去愛德華爵爺的礦坑,在芙蓉城以西的衛星鎮。”
聽到丈夫又要去冒險的消息,萱丫頭翻着白眼,只回了兩個字。
“閉肛。”
一時,衆人嘴裡的綠豆糕都不香了。
黒德爾·阿明笑得咳出一口血來。
衆人臉色一變,擔憂阿明的身體狀況。
阿明揮着手,示意自己沒事。
“老毛病。以前我也做過礦工。”
伍德換了個說法,接着對妻子說。
“我帶你去賺錢。”
“好!”
萱丫頭兩眼一亮,將手裡的檸檬放回桌上,終於不酸了,內心想着盼着,終於是說到點子上了。
“賺誰的錢?”
伍德反問:“你想賺誰的錢?”
萱丫頭:“賺窮人的錢?”
伍德:“窮人有錢嗎?”
萱丫頭又問:“那就是去劫富濟貧?好呀,又回到我的老本行了!”
伍德:“不搶劫,不殺人,只賺錢。”
萱丫頭:“你說清楚,你是我丈夫,我要你自己說。”
這夫妻倆談起錢來,像是在打仗。
伍德講:“我要把富人家裡留着不用的爛錢,都收進我的口袋。”
在這個時候,萱丫頭還不知道丈夫這句話的意思,不知道它有多麼可怕。
她想,伍德大抵是要去貴族家裡拉幫結派,然後靠着人脈來做副業搞搞錢什麼的,再不濟也是收點破爛的不良資產,想辦法經營治理,用土匪的手段賣出去也好。
於是她爽快地答應了,因爲這是好事。至少對這個家來說非常好,這麼做下去,她可以抱着伍德一個百米衝刺,衝進世外桃源過他們的小日子。
萱丫頭:“去賺錢!”
伍德:“現在就去?”
“怎麼去?往哪兒?”
“往西城牆外的望鄉鎮,僱一位蒸汽機車司機載我們過去。要去見這家礦業的工長和招工辦,他們在招工兵。”
“這事和軍隊有關?”
“是的。所以得查。”
“不怕查出問題?”
“查出問題,纔有錢賺。”
“我愛你。”
“我愛你。”
這個時候,薇薇盯着伍德和萱丫頭。
他們在一分鐘內爭吵,又和好。
這種默契,這種感情的抗病扛災能力,是她想都想不來的。她只得撿起檸檬,學着萱丫頭的樣子啃了一口。
果漿依是濺了伍德一臉。
伍德擦淨臉上的汁液。
“你們都什麼毛病。”
……
……
望鄉的礦業招工辦安置在鎮長府邸對面,只隔着一條街。
招工辦是一棟三層大樓,用紅磚白漆建成,有瓦頂,門口坐着兩匹駿馬銅雕,進了大廳,還有一座大銅牛,都是肉眼可見的經費。
而鎮長府邸,是一座帶有院牆的土屋,屋子不過兩米高,常人進去就悶得慌,沒有門檻。
今天,芙蓉礦業招工辦的工長埃裡克要請望鄉鎮的鎮長小羅德吃飯。
原因很簡單,公司的董事吩咐下來,望鄉鎮的礦產人手不夠。
——埃裡克招不到工農了,奴隸也不夠用,得想辦法把望鄉鎮的新兵、預備役還有退伍工兵搞到手裡。
“鎮長請!”
招工辦的三樓,餐廳裡,一碗芝麻端上桌。
埃裡克恭恭敬敬作揖,衣着光鮮。
小羅德鎮長唯唯諾諾,衣衫襤褸。
“總工太客氣。”
埃裡克問:“我客氣了?”
小羅德指着碗裡的黑芝麻。
“太客氣了。”
黑芝麻在礦區是硬通貨。
要問爲什麼——它能治療白髮症,能讓奴隸找回自尊。讓奶牛貓重新變成人!
埃裡克直入主題,扔去名冊。
“來,這個月的招兵名單,寫得清楚,鎮長應該看得明白。”
小羅德身子一抖,三十來歲的臉上,有了七十來歲的表情,先是愁眉苦臉,然後強顏歡笑。
埃裡克指着芝麻:“先招一百個,再來兩百個。都在碗裡,碗裡有多少,你吃多少。”
小羅德指着刀叉猛點頭,心中一萬個委屈不敢說出口,只顧得上唸叨:“好。好好好好。”
埃裡克又講:“你光說好,嘴上答應了,怎麼不吃呀?”
小羅德拿起刀叉,去夾芝麻,顯然在做無用功。
“你說……總工啊,你說這麼多人。以前你是從哪兒搞來的?”
埃裡克挽着袖子,撩起頭髮,一頭金髮油光發亮,他興致勃勃。
“其他鎮長也喜歡吃芝麻,你不吃嗎?”
小羅德顧左右而言他,絕對不去接這個話茬,其他鎮長喜歡吃芝麻?管他羅德什麼事?
他含糊其辭:“哎喲!總工賺了不少錢吧?”
埃裡克又說:“不叫錢,那叫功勞,芝麻點兒大的事情。我還得請你幫忙呢。”
小羅德依然在用刀叉嘗試,只將一顆芝麻送到嘴邊。
“我倒是可以幫你招人,只招一個。”
“誰?一個可不夠!”埃裡克說:“絕對不夠。”
小羅德說:“愛德華,夠不夠?”
——徵兵?動員?僱精英勞動力?想的美!
埃裡克:“說什麼吶,那是我老闆。”
小羅德:“你真指望你的老闆,能一直護着你?”
埃裡克拿起勺子,那是用來舀湯的大勺,一下子舀去碗裡九成芝麻,送到小羅德嘴邊。
“去年芙蓉礦業搞徵兵……”
不等他說完,小羅德接走了話茬。
“從二十一個鎮長手裡,搞了三千個工兵。有兩千八百戶是本地人家,像養羊一樣,被你老闆割走了。來年辭工,換成奶牛貓。這些工兵給礦坑挖好新道,鋪完鐵路,回了家,一個個病的病,死的死,你們就賠礦給人家,拿石頭換命。”
埃裡克笑着,將芝麻倒回碗裡,勺也放下了,附和道:“對對對。跟你聊天,心裡敞亮。”
小羅德:“知道爲什麼敞亮嗎?”
埃裡克:“我們心裡乾淨。”
小羅德有苦難言,只能跟着笑。
“心裡就只有這礦業一行,爲了行業前景。”
埃裡克:“哪兒呀!”
小羅德:“爲了科學進步。”
埃裡克:“是爲了祖國!”
小羅德:“爲了祖國!”
兩人相視一笑。
舉杯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