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幾乎近於狂亂的不安是由馬爾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劇院裡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維爾福家裡的人誰都不會懷疑那件事情將引起一場決鬥。瓦朗蒂娜憑着她那女性的直覺,猜到莫雷爾將做基督山的陪證人;而由於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對伯爵的友誼,她恐怕他不會當個證人,袖手旁觀。我們很容易想象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問決鬥的詳細情形以及莫雷爾如何向她解釋那一切,當瓦朗蒂娜知道這件事情得到這樣一個意外可喜的結果時,莫雷爾從他愛人的眼睛裡看一種無法形容的歡喜。
“現在,”瓦朗蒂娜示意請莫雷爾坐在她祖父的旁邊,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來,說,——“現在來談談我們之間的事情吧。你知道,馬西米蘭,爺爺有一陣了,曾經打算離開這座房子,與維爾福先生分開住。”
“是的,”馬西米蘭說,“我記得那個計劃,而且當時非常贊同那個計劃。”
“嗯,”瓦朗蒂娜說,“你現在又可以贊成了,因爲爺爺又想到那個計劃啦。”
“好得很!”馬西米蘭說。
“你可知道爺爺要離開這座房子的理由嗎?”瓦朗蒂娜說。
諾瓦蒂埃望着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說出來,但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表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爲了莫雷爾。
“噢!不論諾瓦蒂埃先生是什麼原因搬出去,”莫雷爾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非常有道理!”瓦朗蒂娜說。“他的理由是聖·奧諾路的空氣對我很適宜。”
“說實話!”莫雷爾說,“那一點,諾瓦蒂埃先生或應該是對的,我發現兩個星期以來你的身體變壞了。”
“對,有點不好,這是真的,”瓦朗蒂娜說。“爺爺現在已成了我的私人醫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爲他什麼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爾關心地問。
“哦,那不能說是病,我只是覺得周身不舒服。我沒有食慾,我的胃象是在翻騰,象要消化什麼食物似的。”
諾瓦蒂埃對瓦朗蒂娜所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漏過。
“你用什麼方法來治療這種怪病呢?”
“非常簡單,”瓦朗蒂娜說,“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給我祖父吃的那種藥。我說一匙羹,——是說我開始的時候吃一匙羹,現在我吃四匙羹了。爺爺說那是一種萬靈藥。”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顯然很憂鬱和痛苦。
沉醉在愛情中的馬西米蘭默默地注視着她。她非常美麗,但她往常蒼白的臉色現在更蒼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雙手,本來象珍珠那樣白的,現在則象陳年的白蠟那樣有點泛黃了。馬西米蘭把眼光從瓦朗蒂娜移到諾瓦蒂埃身上。他正帶着一種非常關切的神色望着他的青年女郎,他也象莫雷爾一樣看出了這種病態的證狀,這種病症雖然非常輕微,但卻逃不過祖父和愛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爾說,“我想這種藥,就是你現在吃四匙羹的那種藥,本來是開給諾瓦蒂埃先生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說,“苦得我以後不論喝什麼東西似乎都帶有這種苦澀。”諾瓦蒂埃疑問地望着他的孫女兒。“是的,爺爺,”瓦朗蒂娜說,“的確是這樣。剛纔,在我到你這來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爲它似乎太苦了。”
諾瓦蒂埃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示意他想說話。瓦朗蒂娜站起來去拿字典。諾瓦蒂埃帶着顯而易見的神色注視着她。
的確,血衝到那青年女郎的頭部來了;她的兩頰開始發紅。
“噢!”她喊道,但還是很高興,“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陽照到我的眼睛了嗎?”她靠在窗口。
“沒有太陽。”莫雷爾說,諾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體不舒服更使他更驚慌。他向她奔過去。
瓦朗蒂娜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對諾瓦蒂埃說。“別驚慌,馬西米蘭,沒有什麼,已經過去了。聽!
我聽到前院裡有馬車的聲音。”她打開諾瓦蒂埃的房門,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轉回來。“是的,”她說,“是騰格拉爾夫人和她的女兒,她們來拜訪我們了。告別了!我必須趕快去,因爲她們會派人到這兒來找我的,我不要說,再見。陪着爺爺,馬西米蘭,我答應你,不去留她們。”
莫雷爾目送她離開房間,他聽她走上那座通到維爾福夫人的房間和她的房間去的小樓梯。她一走,諾瓦蒂埃便向莫雷爾作了一個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爾遵命,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導之下,已很快地學會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他雖然已經熟練,但因爲要背誦字母,要把每一個字從字典裡找來,所以花了十分鐘才把老人的思想譯成這幾個字:“把瓦朗蒂娜房間裡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來給我看一看。”
莫雷爾立刻按鈴招呼進那個接替巴羅斯的僕人,按照諾瓦蒂埃的意思作了那個吩咐。僕人不久就回來了。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諾瓦蒂埃表示他想說話。“玻璃杯和玻璃瓶怎麼會空?”他問,“瓦朗蒂娜說她只喝了一半。”這個新問題的翻譯又花了五分鐘。
“我不知道,”僕人說,“但婢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間裡。或許是她倒空的。”
“去問她。”莫雷爾說,這一次,他從諾瓦蒂埃的眼光讀懂了他的思想了。
僕人出去,但幾乎馬上就回來。“瓦朗蒂娜小姐到維爾福夫人那兒去的時候經過臥房,”他說,“經過的時候,因爲口渴,她喝乾了那杯糖水。至於玻璃瓶,愛德華先生把它倒給他的鴨子做池塘了。”諾瓦蒂埃擡頭望天,象是一個賭徒在孤注一擲時的表情一樣。從那時起,老人的眼睛便始終盯住門口,不再移動。
瓦朗蒂娜所接見的的確是騰格拉爾夫人和她的女兒;她們已被領進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因爲維爾福夫人說要在那兒接見她們。那就是瓦朗蒂娜爲什麼會經過她房間的緣故。她的房間和她繼母的房間同在一排上,中間就隔着愛德華的房間。騰格拉爾夫人母女進入客廳的時候,臉上帶着要報告一個正式消息的那種神氣。在上流社會中,察顏觀色是每一個人的本領,維爾福夫人便也用莊嚴的神色來接待。這個時候,瓦朗蒂娜進來了,那種莊嚴的儀式便又扮演了一遍。
“我親愛的朋友,”當那兩位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時候,男爵夫人說,“我帶歐熱妮來向你宣佈一個消息:我的女兒與卡瓦爾康蒂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騰格拉爾保持着“王子”的銜頭。那位平民化的銀行家覺得這個銜頭比“子爵”更順口。
“允許我先衷心地祝賀你,”維爾福夫人答道。“卡瓦爾康蒂王子閣下看來是一個性情高雅的青年人。”
“聽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說,“從朋友的立場來講,我就要說,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還看不出他的未來。他帶有一點外國人的風度,法國人一見就認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國貴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資質十分敏慧,騰格拉爾先生曾向我說過,他的財產真是‘壯觀’——那可是他的話。”
“那末,”歐熱妮一面翻看維爾福夫人的紀念冊,一面說,“再加一句吧,媽,說你對那個青年人存着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問,”維爾福夫人說,“你不是也抱有同樣的希望嗎?”
“我!”歐熱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斷恣肆的口氣答道。“噢,絲毫沒有,夫人!我的天性不願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瑣事或應付任何一個男子,而希望成爲一名藝術家,求得心靈、身體和思想的自由。”
歐熱妮說這些話的口氣是那樣的堅決,以致瓦朗蒂娜的臉紅了起來。那個膽怯的姑娘不能瞭解這種好象不屬於女性的強硬的個性。
“但是,”歐熱妮繼續說,“既然不論是否我願意都得結婚,我就應該感謝上帝解除了我與阿爾貝先生的婚約,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許是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錯,”男爵夫人直率地說,這種率直的口氣在平民的談話中是常見的,在貴婦人之間的談話中有時也是可以見到的——“一點不錯,要不是馬爾塞夫猶豫不決,我的女兒就嫁給阿爾貝先生啦。將軍自以爲很有把握,他甚至來脅迫騰格拉爾先生。我們倖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說,“難道父親的一切恥辱都要轉移到兒子身上的嗎?在我看來,將軍的叛逆罪與阿爾貝先生是完全沒有關的呀。”
“原諒我,”歐熱妮深惡痛絕地說,“阿爾貝先生應該逃脫不了那種羞恥。聽說昨天在歌劇院裡向基督山先生挑戰以後,今天他在決鬥場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維爾福夫人說。
“啊,我親愛的朋友,”騰格拉爾夫人用象剛纔同樣直率口氣說,“這是事實!我是聽德佈雷先生說的,今天道歉的時候他也在場。”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實的全部真相,但她並不回答。她只記得莫雷爾還在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等候她。由於內心在這樣躊躇思索,瓦朗蒂娜暫時沒有參加他們談話。剛纔她們所說的話,她實在沒有聽清楚;突然地,騰格拉爾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從精神恍惚狀態中搖醒過來。
“怎麼了?”他說,騰格拉爾夫人的手把她嚇了一跳,象是觸了電一樣。
“我親愛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說,“你一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說,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滾燙的額頭。“是的,到對面鏡子裡去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一分鐘要變三四次。”
“是的,”歐熱妮喊道,“你的臉色非常蒼白!”
“噢,不用着慌!我這樣已經好幾天了。”
她雖然不善外交辭令,但也知道這是一個離開的機會;而且,維爾福夫人也來幫她忙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說,“你真的病了,她們會體諒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可以恢復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歐熱妮,向騰格拉爾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間;騰格拉爾夫人這時已站起身來告辭。
“那可憐的孩子!”瓦朗蒂娜去後,維爾福夫人說,“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一場大病了。”
這時,瓦朗蒂娜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已走過愛德華的房間和她自己的房間,到達那座小樓梯口。她走下樓梯,當還只有三級樓梯未走完的時候,她已經聽到莫雷爾的聲音,但突然地,她眼前一陣發黑,她的腳搖搖晃晃地踩不到踏級,她的手無力握住欄杆,她撞到牆上。莫雷爾跑到門口,打開門,發現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來,把她放到一張椅子裡。瓦朗蒂娜張開了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釋說,“我認不得路啦。我忘了還有三級纔到地。”
“你跌傷了嗎?”莫雷爾說,“我能爲你做些什麼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她看到了諾瓦蒂埃眼睛裡那種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吧,親愛的爺爺,”她說,並極力想微笑。“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只是有點頭暈而已。”
“又頭暈了!”莫雷爾搓着雙手說。“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說,——“不,我告訴你那一切都已過去了,沒有什麼了。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歐熱妮在一星期內要結婚了,三天之後,就要有一場盛大的宴會,一個訂婚宴會。我們都被邀了,我父親、維爾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準備我們自己的事情呢?噢,瓦朗蒂娜,你,你的爺爺這樣聽你話,設法使他回答說‘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說,“要靠我來督促爺爺,喚醒他的記憶嗎?”
“是的,”莫雷爾喊道,“要快!在你還不完全屬於我的時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爲我不久就會失掉你。”
“噢!”瓦朗蒂娜帶着一個**的動作答道,“噢,真的,馬西米蘭,你太膽小了,不配做軍官,因爲,他們說,一個軍人是從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大笑聲;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頭仰在椅背上,接着她就一動不動了。那凍結在諾瓦蒂埃嘴脣上恐怖的喊叫似乎從他的眼睛裡發了出來。莫雷爾懂得那種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須找人來幫助。他猛烈地拉鈴,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間裡的女婢和那個代替巴羅斯的男僕同時奔進來。瓦朗蒂娜那蒼白,冷冰冰地缺少生氣的臉,使他們不必聽什麼話,就已感到瀰漫在那座房子裡的恐怖氣氛,於是就飛奔到走廊裡去呼救。騰格拉爾夫人和歐熱妮那時正在出來,她們聽見了慌亂的原因。
“我對你們說過了的!”維爾福夫人喊道。“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