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他真心想爲“偉大的事業”獻身嗎?
吳荻檀捫心自問,不,根本就不用問,他知道自己的答案會是什麼——NO,當然是NO。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死在這裡的人,在這裡流血的人都不會是他。從“無私”的層面來說,埃爾塔大陸上的革命需要他進一步傳播燎原之火;從“自私”的層面來說,他也不希望自己見不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刻。換言之,他想成爲的是主持“革命烈士紀念碑”落成的那個人,而不是成爲碑文上的姓名。
這“革命”的性質打從一開始就“不純潔”——這四位與安爾基村生產合作社同處同一戰線的親密戰友只想成爲革命的領導人,並不想真正爲革命而獻身,這四人對此是心知肚明。但他們“教導”出來的安爾基村“革命羣衆”能知曉其中的玄機嗎?
並不能。但事到如今,他們的疑惑就已經朝着這個玄機所在的方向進行——那問題的所在處並不是有關於“生產合作”,也不是關於“共有資產”,而是最基本的人性。
“獻身?”安爾基村一把手灼熱的眼神逐漸開始冷卻下來,“您的意思是,在中央政府的軍隊和警察威脅之下,我們安爾基村只能選擇玉石俱焚,抵抗到底?”
“當然,我們能有第二種選擇。”吳荻檀眯着眼睛,努力讓自己不笑出聲。“你們帶上細軟和重要的物資,把空村留給中央政府和他們的走狗。相信我,他們至多隻會拆掉村口前的拒馬,取走他們想要的竹子,不會對你們的房屋下手的。”
這句話就說得相當違心了。其實無論中央政府下不下得去手,對於“革命事業”而言,都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比如說,中央政府狠心把安爾基村夷爲平地了吧,那對於這事不只是安爾基村的倖存者會氣得咬牙切齒,沒齒難忘,記恨一輩子,安爾基村的消失可是會被周遭所有村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
“反抗中央政府就是這種下場”。他們會這樣教育自己的孩子,或是告誡自己的朋友,鄰居。沒錯,他們未必有機會得到趙佳音趙同志和吳荻檀吳同志的諄諄教誨,旋即認識到埃爾塔帝國中央政府和政府背後“二共”的腐朽貪婪。
但是以中央政府的暴力行爲作爲媒介,他們就不會對中央政府有什麼好印象,原本的尊敬,敬重也會逐漸變成單純對暴力,對極權的恐懼。至於這恐懼會不會和不滿糅雜一起,變質成心底的仇恨呢?那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得到的地步了。
而就算這些村莊不是“原生仇恨”的生產地,那也是“革命之火的良好燃料”(吳荻檀語),“農村包圍城市的羣衆基礎”(趙佳音語)。只要城市的生活水準比農村高哪怕一丁點,他們便始終有在其中操縱,製造對立的空間。而安爾基村在這一過程中,扮演的將只
是一顆火星,一粒種子,並不是“革命事業”的終點。
那反過來,“軍警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剋制”,沒有對成爲空城的安爾基村採取任何實質性的懲罰措施呢?對不起,那也合了吳荻檀的意——“軟弱無能的中央政府”這回漲了安爾基村村民的威風,又應了吳荻檀一夥人的預測,可想而知如此一來影響會有多壞。
這把雙刃劍無論怎麼砍,都砍不到吳荻檀,趙佳音,王利羣,韓德尚這四個人哪怕一根毫毛,起碼他們是這麼認爲的。
但現在這個計劃的唯一問題是:安爾基村的村民是否願意放棄對於他們來說相當於全部個人財產的村鎮。吳荻檀早就在內部討論當中提出過這個問題,而現在他就真的在安爾基村一把手這個“革命積極分子”的眼神裡看到了如假包換的猶豫。
“這……不太好吧。”憋了半天,坐在吳荻檀對面的男人一臉難色終於是顯露了出來。生怕被吳荻檀劃分進“軟弱分子”的他說完這句話之後許久才又開口,“村民……社員們怕是不能接受,社員們最重要的財產就是他們的房屋,傢俱,現在要讓他們放棄,未免太難以接受了吧……”
“都說了多少次了,克里斯庭同志。”吳荻檀依舊眯着眼睛,這表情讓安爾基村生產合作社社長克里斯庭感到一陣不寒而慄——或許是因爲吳荻檀少見地直呼其名,亦或是兩者皆有……總之,這樣的感覺清楚無誤地告訴他:他犯錯了。
“安爾基村正在跑步,不,狂奔進入共產主義。”吳荻檀嚴肅地說着瞎話,“安爾基村生產合作社內已經沒有‘個人財產’這個概念了,只有在對外交流的時候,我們纔會引入‘安爾基村全體財產’這個概念。克里斯庭同志,你既然身爲安爾基村生產合作社的社長,安爾基村新社會建設的領導者,怎麼可以犯這麼初級的錯誤呢?”
克里斯庭真是頭上冷汗都涌出來了。他自然是“心繫共產主義的安爾基村之建設”,“憂吳同志之憂,喜吳同志之喜”,但就是他這樣的想法最後讓他忽視了“最重要的思想”。
雖說安爾基村現在名義上已經沒有“私人財產”的存在,但吳荻檀和克里斯庭說沒有,事實就當真沒有了嗎?明顯不是的。他們倆既不是真理委員會,也做不到真理委員會的水準,安爾基村實行了千百年的私人財產分割到現在還是依舊平穩地運行着,沒有因爲這四個奇怪的中國人的出現做出結構上的變動。
竹林變成了可支配的“集體財產”之後,克里斯庭也依舊是用了以前的老一套,按照人數和家庭地位在竹林裡劃分了每個家庭各自的砍伐和採集區域。這無疑是欺上瞞下,“有違新社會精神”的做法,但克里斯庭結合了他在吳荻檀和趙佳音那裡學來的一套說法,把這種分割方法粉飾得相當“進步”。
這也就造
成了事實和理想上的脫節:吳荻檀和趙佳音是認爲安爾基村的生產生活資料劃分權被掌握在他們和他們的傀儡生產合作社社長克里斯庭手裡的,但事實上克里斯庭並未掌握哪怕一絲一毫分割權,哪怕是最基本的財產分割也是按照安爾基村一直以來的,最原始的套路進行的……
換做韓德尚和王利羣這種天天在安爾基村真正做到了“和村民一起勞動”的實踐者,他們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不願和喜歡掉書袋的吳荻檀,以及嘴一開就關不上來的趙佳音爭執——歷史早就證明,實踐者和空想者永遠尿不到一個壺裡,現在就算把格局放小到一個村鎮裡也依舊是一個樣。
也就是說,現在吳荻檀認爲安爾基村的有形資產大部分可以隨着他們下令的遷徙進行遷移,村民們在“已經沒有個人財產”的基礎上,將不會在乎自己的未來如何,只會跟着安爾基村這個“無產者的避風港”前進。但事實呢?事實是村民們和他們自己的財產正是這個“避風港”的組成部分,只要他們集中起來反對這一決議,這所謂的“避風港”根本就不可能跟着四位“領導者”們一起打游擊。
最尷尬的事情莫過於此。安爾基村的村民一開始只是想“過得和城裡人一樣富有”,而隨意砍伐的竹子帶來的竹棚,隨意採摘的竹筍換來的食物確實滿足了他們的需求,所以他們選擇相信這四個“奇怪的中國人”帶來的全新思想,乃至和埃爾塔帝國的中央政府,和熊貓集團對立,因爲比起眼前的收益,他們不願意去相信長期的投資能夠帶來什麼——即使熊貓集團,中央政府給出的承諾和誠意都比吳荻檀一夥人高出千萬倍,他們也依舊選擇相信近在眼前,能夠馬上得到的好處。
這看似很不可思議,但卻是絕大多數窮人——不分這些窮人是埃爾塔窮人,還是中國窮人——共同的思想生態。在傳送門另一邊,就算爲官者不尸位素餐,不貪贓枉法,“淳樸善良”的山民們也總是能把“精準扶貧”玩成他們佔小便宜吃大虧,然後上面氣得鄧布利多搖頭又沒法子制裁他們的把戲。
“因爲我們窮!所以你們必須讓着我們!”
“因爲我們沒文化,所以會被你們騙!”
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似是對他們佔便宜的保護。但實際上,這每一句理由和藉口,砸到了曾經對他們做出援助,扶持決定的人耳朵裡,那都是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切在他們的心口上。
直到他們冷血,直到他們不願再對社會負擔起責任,受害的又是誰呢?
有形的大地之上不管有無神靈,總有一隻無形的手託着一臺無重量的天平。無論任何人所犯的一應罪行總會有相應的報復予以達到天平的平衡——曾經對善者施以傷害的安爾基村,很快也將迎來同等程度的報復,而這並不是外部壓力所帶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