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立心破境,沒那麼簡單

銅陵郡城的上空,一正一邪兩道浩瀚強大的氣勢,都各自延伸上百里,交相輝映,聲勢震天動地。

一道是烈似濃煙的白色儒家浩然正氣,所到之處,亮如白晝,其間不僅有儒門經典頌唱之聲、還有諸子先賢傳道虛影,震懾人心的同時,又讓人心生頂禮膜拜的衝動。

而另一道則是漫天遍野的血色妖魔邪祟之氣,所到之處,血海滔天,其間有陰森鬼鳴令人心悸,有羣魔亂舞虛影,更隱隱有數尊上古邪魔在羣魔中心翻騰,像是隨時要復活,禍降蒼生的模樣,滲人至極。

兩道氣息的最前端,紀衍之和紅姑娘的身形,只是隱隱可以瞧見,雖看不清他們的動作,但從愈發狂暴的氣勢也能推導出,兩人的戰鬥已趨近白熱化,顯然都到了自身的極限。

而就在兩人如此激烈交鋒的同時,銅陵郡東城上空約摸十里左右,一片雲朵後方,三道氣息沉穩內斂的身影,正靜立於此。

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須發潔白的老者,最後一個則是身形頗爲臃腫的光頭和尚,正分立不同的方位。

最靠前老者身形消瘦,一襲白衣勝雪,眉宇像是經精雕細琢過一般,猶如兩柄直插雲霄的寶劍,面容凌厲,眼神銳利,他僅僅只是站在那裡,就如一炳開鋒的利劍讓人不敢直視。

左側老者體型較爲魁梧,穿的是一件頗爲尊貴的黃色錦緞,面容剛直,眉宇間帶着一股正氣,看天空中血海的眼神裡,明顯帶着一股濃濃的厭惡。

那個站在最右側的老和尚,一襲金色袈裟,面容最爲平和,此時正雙手合十擡眼看天,眼神頗爲寧靜。

他們全都一言不發的看着天上的場景,臉上的神色也隨着氣勢的波動而變化,好似……三人都能看到,裡面的戰鬥情形。

“大儒之境的浩然正氣,萬魔辟易,鎮壓一尊四品森羅境妖魔,綽綽有餘纔對,這麼長時間未見頹勢,這血魔,只怕還不止四品森羅業位!”

開口說話的是老和尚,黃袍魁梧老者聞言輕輕搖了搖頭道:“不一定,紀兄此戰是爲立心,說不定是故意留手激發血魔潛能,好體悟亞聖之道罷了!”

聽到“亞聖”兩個字,老和尚眼中深處劃過一抹精芒,點點頭道:“也有可能,冰凍三尺尚非一日之寒,大儒想要立心破境,體悟亞聖之道,就更是難如登天了,想靠一尊四品森羅境妖魔,可能性確實不大,若是能再激發一下這血魔潛能,希望自然更大。”

不同武道,儒門修行自成一脈體系,分別爲修心儒子、明辨儒生、正心小儒、格物師者、致知鴻儒、造經大儒、洞明亞聖,再到最接近先賢的儒道聖人。

紀衍之是揚州白鹿書院的七大山長之首,名滿天下的十三尊大儒之一,再進一步可就是儒家亞聖,是真正能站在世間絕巔的人物,若是斬一尊普通的四品森羅境妖魔就能成功,那也的確太簡單了些。

“立心破境成亞聖,紀兄若真就此成功,揚州分院可就與兗州實力持平了,揚兗兩派之爭就會迎來變局,若真以揚州策論爲主,白鹿書院併入大禹聖朝,屆時正道魁首移位,這天下形勢,又要開始變了!”

黃袍魁梧老者一句感嘆,老和尚面色微變,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久久沒有開口。

“破境成亞聖,哪有這麼簡單,自夫子證道,開闢儒道修行之路至今,一千五百多年間,出過的亞聖,加起來也只有九位,平均每百年都出不到一個,紀衍之想立心破境,成就亞聖之軀,依我看…………恐怕不會這麼順利!”

倏然,前面那個身穿白衣,面容凌厲的老者,突然開口接了一句話,他的聲音如外貌一般鋒芒畢露,明明只是在低聲輕語,可卻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哪怕只是聽到,也讓人忍不住會心生壓力。

老和尚和魁梧老者,對白衣老者顯然也頗爲尊敬,聽到他開口,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沉默了片刻,還是黃袍魁梧老者拱了拱手,語氣頗爲尊敬的詢問道:“如此說來,對紀兄這次立心破境,荊兄……並不看好?”

白衣老者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先問了兩人一個問題。

“你們可知,何爲立心?”

老和尚點了點頭,道:“老衲略知一二,傳聞夫子開闢儒道修行之路,格萬物、致良知、造經傳過後,感嘆前方無路,便脫離了浩然聖宗,開始遊歷天下。

時有禹神宗,即將一統八荒,其名,人族無不傳唱。

唯夫子遊歷十三州,眼見妖魔猖獗,萬千人族依舊生活在恐懼之中,大罵神宗窮兵黷武,不顧黎庶,只識攻伐,不懂耕讀,時其弟子有師者三千,將其言傳遍四方,也招來了神庭的怪罪。

神庭派出重兵,到處捕捉其門下弟子,夫子不任弟子因其言獲罪,主動踏上神庭認罪伏法,傳聞當時是已經給夫子定了誹謗神帝的死罪,馬上就準備處斬……”

老和尚還沒說完,魁梧老者這時接過了他的話,開始繼續講述,顯然兩人對“夫子”這個人物都很熟悉。

“時有神庭重臣開口,只要夫子能收回其言,便可無罪釋放,然斬天祭壇之上,神庭屠刀之下,夫子卻面無懼色,堅守本心,不畏神庭,立下爲生民請命之心。

如此宏願頓時引得上蒼垂憐,天降甘霖,屠刀化墨,鋼鐵鑄就的斬天祭壇,長出了一大片蘭花,夫子也受上蒼饋贈,於祭壇凝亞聖之軀,獲禹神宗親自接見,在天州開設白鹿書院,這才正式確立了儒門道統!”

兩人說完後,看着那面容凌厲的白髮老者,目光都帶着一絲疑惑,夫子遊歷天下之事,距今才一千五百多年,他們兩人的年紀差不多也是一千出頭,雖未親身經歷夫子的巔峰時代,但這些事也是知道一些的。

儒道所謂立心破鏡,與佛門古籍中那些得道的菩薩和佛祖其實差不多,說的通俗一點,就是八個字:明見本心,立下宏願。

八個字,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明見本心,立下宏願,真有這麼簡單,這一千五百年來怎麼會只出九個亞聖。

武者的修煉之路經過前人發展三千年,什麼修爲,該做什麼,該如何突破,都有相應的流程。

但儒門可不一樣,該怎樣明見本心,又該怎樣立下宏願,都是一句空話,其難度,不身在其中的人,根本就無法領會。”

那位荊姓老者說完這番話,頓了一下又繼續道:“亞聖之軀,爲世家至純至正之軀,等閒妖魔觸其身,野性全無,見其容氣力衰敗,聞其聲原形畢露,一聲呵斥莫說是四品森羅境妖魔,即便是三品萬相境妖魔,也要退避三舍,得上蒼如此眷顧,若是如此輕鬆,便可突破,豈非兒戲。

光是前面四個字明見本心,便足以抹去這世間將近九成九的俗人,活在世上,誰能心中無愧、誰能沒有一丁點私慾、誰又能真的一輩子,行事堂堂正正?”

老者一連三問,老和尚和黃袍魁梧老者沉默了良久。

“彭某活了千餘年,斬妖除魔雖確有匡扶正道之念,卻也不敢說自己沒有私慾,

“阿彌陀佛,貧僧身處禪宗,照見本心之境,自問還差之甚遠,實在慚愧!”

荊姓老者並未露出任何意外神色,對兩人的回答似是早有預料,或許出於對兩人坦誠態度的認可,臉上還露出了一絲讚賞。

“可是,紀兄出身武宗末年亂世,沿襲夫子忠君之道,深研儒法千餘年,傳聞連揚州院長孟子,也屢次盛讚其有亞聖之姿,不見得與我們一樣,明見本心,也不一定做不到吧?”

聽到黃袍魁梧老者的詢問,荊姓老者凌厲的面容倏然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輕聲開口道:“紀兄當然是有些把握纔會過來的,可問題是,這血魔算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軟肋,能否直面這個軟肋,也是他這次能否成就亞聖的關鍵。”

“紀兄唯一軟肋,這是何意?”老和尚面露不解之色。

“你們只知紀衍之是武宗末年人士,卻不知,他本就是這銅陵郡下昭陽縣人,這血魔的誕生說起來,與他就有着直接的關係。”

“還請荊兄賜教!”

“紀衍之的本姓,是紅……”

聽到這個紅姓,老和尚和黃袍老者兩人,都猛地擡頭看着荊姓老者,臉上露出一抹愕然,緊接着察覺到他不是在說笑,兩人臉上的表情,又是震驚,又是帶着一絲古怪,變得無比精彩了起來。

“這麼說,紀衍之就是紅……”

“不錯,那個不惜將自己親妹妹送給反賊,拖延時間引來另外一夥反賊,最終在兩夥賊寇的夾擊下,保全昭陽,對武宗忠心耿耿,受神朝嘉獎,列入七大忠臣之首的紅秀夫,就是紀衍之的本名!

而這昭陽血魔,就是他的妹妹紅靈兒的怨氣,借萬年槐樹爲軀,匯聚萬千生靈的怨氣,才誕生出來的。”

儘管心中已經有答案了,可親耳聽到荊姓老者確認,兩人臉上的古怪神色,還是足足持續了許久,同時看着天空中的紀衍之,心中泛起一股無比怪異的滋味……

而荊姓老者,沒有去看兩人的反應,只是擡頭靜靜地直視天空中的場景,眼神中閃出一抹幽色。

“我萬劍聖宗,此次冒着與羅剎聖教開戰的風險,撕毀兩州盟約,讓你復活血魔,又給你創造破境契機,若是能一舉破境,成就亞聖,讓揚州跟兗州的書院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宗主這手棋,就算是下對了。

若是失敗了,可就……”

………………

“紀衍之,就是紅秀夫?”

三個老者在暗處對話的同時,郡城東門處,梵音上師的一席話,也讓在場所有人的臉色全都變了,侯玉霄甚至都忍不住心中的震驚,低聲驚呼了一句。

“明見本心,立下宏願,破境成聖,哪兒有這麼簡單的事,紀衍之這一千多年來,不曾踏足過昭陽半步,就證明內心對紅靈兒這個妹妹,還是心存愧疚,血魔已經成了他的心病。

殺她於心有愧,不殺成聖無望,你們認爲,紀衍之突破的希望有幾成!”

梵音上師擡頭看着天空,面帶冷笑,顯然對紀衍之的突破,沒有一點看好。

其餘人的臉色則各不相同,已經知道雷音寺入主銅陵無望的圓空禪師,臉色有些難看。

紀衍之突破成功與否,照說跟他的關係並不大,甚至因爲儒釋兩家的關係,他也希望紀衍之突破失敗。

可他在銅陵畢竟已經看不到利益了,而且丟了大羅宗那麼多人馬,同時又將丁不害這枚暗子早早的暴露出來了,對雷音寺也是莫大的損失,他自然心情不佳。

莫虛子與他的面色也差不多,有些難看。

照說道家和儒家的天生不和,他應該也和梵音上師一樣,不希望紀衍之突破成功,但他考慮的,可不只是眼前這麼點蠅頭小利而已。

到底是忠君還是爲民重要,揚兗兩州白鹿書院的爭執已經趨近白熱化了,目前揚州略站下風,若是紀衍之在此突破,那就以意味着兩州的書院,實力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屆時書院的內部矛盾就會更加激烈……

對紫清聖宗來說,紀衍之突破成功,還是利處更大!

張玉寧和練凝雪兩人的臉色,則都帶着一股希冀,他們似乎,也比較希望紀衍之,突破成功。

將其他人的神色盡收眼底,但侯玉霄依舊沒能壓制住心頭的驚疑,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此前,紅姑娘跟自己講的那個故事……

“奴家紅靈兒,前朝武宗末年人士,原是這昭陽縣縣尊紅展鵬之女,自小也算錦衣玉食,琴棋書畫略有涉獵、刀槍棍棒也曾習過一些。

後逢天下大亂,世道零落,有一隻反軍打進昭陽,勸降家父,家父對大禹忠心耿耿,不敢與反賊同謀,帶着城中百姓反抗,反賊勢大,結果自是不必多說。

我父母全都被殺,奴家也被他們抓到軍中充當營妓,三年多求死無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好比苦命黃連,真是個暗無天日……”

紅姑娘當初跟自己說的話,居然都是真的。

侯玉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倏然將目光轉向旁邊的侯玉端,臉色頓時一沉……

老五侯玉端臉上滿是怒火,在一旁緊緊攥着拳頭,身體不住顫抖,情緒明顯有些快要失控的跡象……

看到這一幕,侯玉霄想都沒想直接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對他傳音道:“不管什麼事,忍住,現在,咱們還沒有說話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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