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情爲何物

靜謐的夜晚,溫暖的燈盞,上官飛守在牀前,牀上,一襲紫紅如盛開的玫瑰。只是此刻的玫瑰並不扎手,因爲她正在昏睡。

上官飛伸出手,輕輕觸着她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睫毛、光潔的臉頰、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他笑:這個笨丫頭,連睡覺都嘟着嘴巴,她,真的有這麼不開心麼?

他輕輕摸着她的嘴角,想撫平那抹倔強的苦澀。此時的她,有着難得的安靜,讓人心疼呢。

“唔……嗯……”她不安地動了動,似是要醒來。

他趕緊抽出手,站到一邊,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面孔。

“唔……”她果然醒了,眯起眼睛,發現上官飛站在房中,她有些不相信似的,再揉揉眼睛,這才相信沒錯。

於是甜甜笑:“你在這裡啊?”

你在這裡啊?簡單的幾個字,被她甜甜說出,竟讓上官飛眼睛再度一熱。他輕咳一聲穩定情緒:“嗯,你醒了啊?那就好。我出去了。等下記得出來吃飯。”

“哎……”她想叫住他,他卻早已走出門去,很快便沒了蹤影,竟是不帶半分留戀。

一滴淚落在牀上……有種委屈,如鯁在喉。

吃飯的時候,慕容色拼命扒飯,完全沒有平時的活躍,劉桃夭一個勁給商紫月夾菜:“商姑娘,來,這是墨姨特別爲你做的清蒸雞,很補身子的。”

商紫月皺皺眉,她不傻,感覺得出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劉桃夭對自己,一直都不是很喜歡的吧?爲何今天對自己如此熱情?難道只是因爲自己救了他們?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是怎麼集體逃出來的,但自己暈倒了只算累贅,他們要謝的話更應該謝上官飛吧。對了,上官飛不是一直對自己不管不顧的麼?爲何今天突然在自己的房中等自己醒來?雖然他最後還是走了,但能等她醒來,已經是不敢奢望的好了……

爲什麼,他們突然都對自己這麼好?

商紫夜擡頭,看着墨離和白雲飛。

白雲飛低着頭,用手肘戳了戳墨離。

墨離無奈,清清嗓子:“咳咳,紫月,你今年多大了?”

商紫月奇怪:“十九。”

“嗯,十九已經不算小孩子了哦。”墨離儘量微笑,“春秋時期,魯國有一個少年,叫汪踦,他爲了挽救國家的命運,不顧個人的安危,毅然站出來,帶着鄉親們跟齊軍血戰,最後雖然犧牲了,卻也把齊軍被打退了,孔子特地爲他舉行了隆重的禮葬。戰國時期,秦國有一個少年叫甘羅,才十二歲,不費一兵一卒就說服趙王送給秦國很多土地,被秦王封爲上卿。而忽必烈在位期間,他的貼身侍衛安童也才十三歲,也是智勇雙全,更在十七歲時成爲繼甘羅之後歷史上最年輕的丞相……”

“慕容夫人……”商紫月聽得雲裡霧裡,卻依稀有不好的預感,“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

“紫月啊……”墨離語重心長地看着她,“人生有時候並不是一帆風順,我們的生命裡經常會發生一些事,可能你很在意的東西卻苦求不得、你很在意的人會離你而去,甚至,有時候命運會把我們逼到家破人亡無處立足……但只要我們自己能照顧自己,認真努力,最後還是會重新掌握自己的幸福……”

商紫月的心沉到谷底:“家破人亡?”

“嗯,我是打個比方……”

白雲飛忍不住接口:“紫月,我們也不瞞你了,你父兄走私食鹽,欺上瞞下,壞事做盡……我們已經搜出了確鑿證據,已經把商府所有財物都充公,而他們,也送交了官府,我想,應該會……被處死。”

商紫月手中的筷子掉落。

“月兒……”上官飛握着她的手。

商紫月怔怔看着他們,很久很久,淚才流出:“你們的意思是……”

上官飛一把把她摟進懷裡:“月兒,我會照顧你的。”

商紫月被他抱得好緊好緊。“嗚嗚嗚……”她終於哭出聲,如同一個孩子。

他緊緊抱着她,溫柔地拍着她的肩。

第二日,商紫月收拾行裝,帶着一把劍,準備出門。

“喂,你要去哪裡?”慕容色喊住她。

商紫月冷冷道:“跟你們無關。我一個人,天大地大,哪裡都去得。”

“什麼一個人啊,你還有我們,可以跟我們在一起啊,我們是朋友嘛。”

“朋友?”她看着慕容色,“把我父兄送進監獄的朋友?”

“我……”慕容色低着頭,很歉疚。

“算了,也不是你的錯。他們也是咎由自取,我早猜到會有這一天。”商紫月淡淡道,“不過我真的做不到跟你們在一起。”

“紫月……”慕容色突然意識到了她的認真。短短一天,得知家破人亡後,她除了哭便是沉默,即便面對上官飛,也不肯多說一句話。如今的她,清冷得讓人卻步。

商紫月笑笑:“小色,謝謝你。”

她走過來,輕輕抱了抱慕容色。

謝謝你,在我瘋狂的時候還肯留下來抱我。那日許願樹下的一抱,我會永遠記得。

她放開慕容色,緊了緊包袱,轉身。

“站住!”商紫月剛要跨出大門,劉桃夭卻拖着上官飛趕來。

商紫月回頭,眼神從上官飛身上飄過,淡淡道:“你們不必挽留。”

“我不是來挽留的,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劉桃夭道。

“什麼東西?”商紫月奇怪。

“喏!”劉桃夭一把推出上官飛,“就是他!”

上官飛被她推到商紫月身邊,有些尷尬:“月兒。”

商紫月不看他,只對劉桃夭笑:“謝謝劉姑娘,這份大禮紫月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慕容色也過來撮合。

商紫月搖頭:“慕容夫人說得對,這世上總有些你在意的東西苦求不得、總有些你在意的人要離你而去。我早就該接受,有些人,原本就不屬於我。”

“月兒……”上官飛聲音有些哽咽。他心中暗罵:媽的,上官飛你今晚太不爭氣了,怎麼這麼婆娘!

商紫月笑,聲音裡卻分明壓着哭泣:“飛哥哥,告辭。再見……無期。”

說罷轉身,再不回頭。她不要,他看到她此刻已淚如泉涌。

飛哥哥……這聲稱呼恍如隔世。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是小孩子,不懂得什麼是愛,只是在一起上山下海地瘋玩。那個時候,她叫他飛哥哥,總是跟在他身後,像一條小尾巴。

他有時會問,小月兒,你老這麼跟着我,我以後的老婆會不喜歡你的。

她好奇,什麼是老婆啊?

他撓撓頭,我也不知道耶,反正我娘就是我爹的老婆,反正每次二孃三娘四娘她們跟在爹後面娘就會不高興,會捶他咬他還罵他殺千刀的。

她一臉惶恐,老婆好凶哦,那你不要有老婆了,不要讓人捶你咬你還罵你。

他點頭,也對哦,那就不要老婆好了。

她甜甜笑,太好了,那我就可以一輩子跟着飛哥哥了!

那時候的她,笑容是甜甜的,彷彿從來沒有憂愁。在她看來,有了飛哥哥,就有了一切。

可是後來,慢慢就變了。上官飛開始越來越迴避跟商紫月在一起,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對她好。

終於有一天,她一臉委屈地問他:“飛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月兒了?”

上官飛皺皺眉:“我們都長大了,不該經常在一起了,我以後是要娶老婆的。你這樣老跟在我後面飛哥哥飛哥哥的叫,她知道會吃醋的。”

“她?她是誰?”

“不知道,還沒有。但以後總會有的。”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她已經長大了,所以不可能質問他:你不是說不娶老婆嗎?

上官飛不再看她,只煩躁道:“好了好了,我說的你懂了吧?以後不要經常來找我。”

說罷準備離開。

商紫月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他回頭,迎上她一雙熾熱的眼。

她看着他,三分羞怯三分惶恐,外加四分堅決:“那我做你老婆好不好?”

他一震,半晌無言。良久,他甩脫她的手:“你說什麼呢!我只把你當妹妹,我想要的老婆根本不是你這樣子。”

她心一窒,茫然:“那你想要的老婆是什麼樣子?”

“反正不是你這樣!”他煩躁得只想快點離開,“你看看你,哪裡還有一點女孩子的矜持!我要求取的是窈窕淑女,哪像你……居然這麼……主動!”

狠狠砸完那幾句話,上官飛轉身快步離開,在眼淚流出之前。

後來,她再沒叫過他飛哥哥,卻一直跟着他,而他卻越來越多地躲避她。

再後來,他有了交往的女孩子,雖然那些女孩子走馬燈似的換,但他對她們每一個都很好,給她們買荔枝還爲她們剝殼,一如當初對她。

再後來,他愛上了逛青樓,揚州城裡大大小小的青樓,都有御劍山莊二公子的身影。

聽說,在他牀上滾過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她不信,哭着跑去問他。

他總是冷冷反問她:“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她也曾跑去他的房間,穿一襲薄如蟬翼的輕紗。他只冷冷對她說:“我只跟我愛的女人上牀。你不是。”

再後來,整個揚州城都知道有一個爲愛瘋狂的商紫月,潑辣成性、不知廉恥,經常追着御劍山莊的二公子到處跑。

……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上官飛頹然靠着牆。他暗罵自己:上官飛你幹嘛?不會是要哭吧?不要啊!

然而,眼淚還是流了下來。然後,再也止不住……

慕容色跟劉桃夭遠遠看着,她們不知所措。第一次,她們看見了男人的哭泣:他靠着牆,捂住臉,抖動着肩膀,發出動物一樣的哀鳴。

“問世間情爲何物……”遠處,慕容風嘆。

是夜,慕容風單獨請上官飛喝酒。

翌日,上官飛告辭而去。慕容風含笑送別。

看着他遠去的身影,劉桃夭嘆息:“好可惜,他應該也是喜歡商姑娘的吧?爲什麼不去追呢?”

“他就是去追商紫月的。”慕容風道。

“什麼?”慕容色驚訝地問父親,“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不容人不相信。

慕容色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你昨晚是不是跟他說過什麼?”

慕容風笑:“其實,我只跟他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慕容風看着慕容色,笑眼裡浮上一抹色眯眯惡作劇的味道:“你真想知道?”

“嗯!”慕容色拼命點頭。

“那你附耳過來。”

慕容色附耳過去,慕容風在她耳邊低語一句,慕容色滿臉通紅。

慕容風大笑而去。

劉桃夭十分好奇,跑來問慕容色:“慕容叔叔剛剛跟你說什麼?”

慕容色臉憋得通紅:“不說啦,不說啦。”

“說嘛,說嘛。”

“哎呀討厭,說了不說嘛!”

“哎呀你說嘛!喂,不要走啦!”

夕陽下的草地上,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和一個絕美的少女拉拉扯扯,你追我趕……

時間已是初秋,她們卻分明感覺到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