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賊(三)

也許是因爲旅途過於勞累,也許是因爲酒喝得太多。兩個少年被扶進各自的氈包後,立刻就打起了呼嚕。女奴們放下臥榻前的紗簾,在火上壓好了木炭,倒退着走出了帳門。

“你們到旁邊的帳篷裡等着,兩位大人如果有需要,我會隨時傳喚你們!”走在隊伍最後的合卜闌吞了口涎水,狐假虎威地命令。四個女奴長得都很妖媚,可惜他只能看,沒有資格吃。氈包裡邊那兩個少年有資格吃,偏偏又醉得像兩頭豬一樣。

“是,大人!”女奴們蹲身施禮,依次退進了客人氈包旁邊一個低矮的粗麻帳篷裡。如此單薄的帳篷肯定擋不住秋夜的寒風,但她們都是戰爭掠來的俘虜,沒有挑選住所的資格。

“不公平!”合卜闌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想。阿史那卻禺將招呼貴客的差事交給了他,合卜闌清楚地知道所謂招呼的內在含義。他需要在卻禺大人不多的耐心被耗盡前,用盡渾身解數勸說、誘惑、威逼甚至懇求兩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少年留下來。只有這樣,卻禺大人才能滿意。也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升一級,擺脫扈從的身份。

在中原的時候,咱也曾飽讀詩書。雖然沒能靠取功名,但在附近鄉里也算得上個後起之秀。向來被人伺候,何曾做過伺候人的勾當。合卜闌越想越憋氣,腳步快速在氈包門口移動。

“要不是那該死的縣令,不就是寫了首詩,笑話你女兒醜麼?你也不至於缺德缺到這個地步!”想起在中原的生活,他心裡就不住後悔。老實說,縣令大人的女兒不算太難看。自己只是年少輕狂,信手圖鴉罷了。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了徵兵令。從小到大,連只雞都不會殺的人去戰場上耍大刀,那不是純找死麼?萬般無奈,他只好當了逃兵,跟着同鄉的幾個年青人跑出了長城。結果,現在落於一羣不讀詩書,不講道理的粗人手裡做牛做馬。

正煩惱間,左側的客帳內突然有了動靜。“有人麼?”,那個喝得爛醉的客人粗魯地喊。

“大人,您有什麼吩咐!”合卜闌以最快速度衝了進去,點頭哈腰地問。

“沒事,我,我只是不知道我的馬有人照顧沒有?馬,馬得吃夜草,加,加夜水!”李旭從氈塌上掙扎着坐起來,身上的酒氣薰得合卜闌直犯惡心。

“您放心,您和徐大人的坐騎被放入了大人們的專用的馬房,那裡有三名馬伕輪流伺候着。卻禺大人吩咐過,用最好的麥、豆和草料喂!”合卜闌低聲回答,肚子裡又開始嘀咕。“他奶奶的,什麼世道,馬吃得比人吃得都精細!”

“嗯!”李旭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坐起,把胳膊搭到了合卜闌的肩膀上:“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其他人呢?”

“還有幾個女奴在旁邊的矮帳裡,大人要不要叫她們侍寢?”合卜闌陪着笑臉,看向李旭的眼睛。,他看到一雙意味深長的目光,身上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這位大人不會有龍陽之好吧!”他驚惶地想,不敢再與李旭目光相接。

“兄弟是漢人吧,貴姓?”李旭摟着合卜闌的肩膀,慢慢向起站。因爲喝了太多酒的緣故,他的身體非常沉重,幾乎將合卜闌給壓趴在地上。

合卜闌心中更慌,以前總是以自己相貌自負,如今卻巴不得自己長得越醜越好。扭了扭身體,結巴着回答:“不敢,小的姓潘。漢人名字叫潘佔陽。大人也是漢人吧,不知貴鄉何處?”

“上谷李仲堅!”李旭簡略地回答,身形轉動,手臂從後側卡住了合卜闌的脖頸,“有士兵麼,除了你之外?”

合卜闌被憋得臉色發紫,想大聲呼救,卻看見李旭的另一隻手摸向了掛在氈包壁上的古怪彎刀。他可沒勇氣用脖子去試彎刀的鋒利程度,拼命喘了口氣,結結巴巴地哀求:“大人,大人,別,別,小的憋,憋死了!”

“快說,否則我一刀殺了你,然後誣陷你偷我的珠寶!”李旭壓低聲音威脅。第一次用強力對待一個比自己弱的人,他裝得一點也不兇。好在他身材比合卜闌高,又站在對方身後,所以纔沒露出馬腳。

合卜闌知道背後那個混蛋肯定能說到做到。如果他一刀殺了自己,卻禺大人絕對不會因爲一個奴僕而怪罪他心中的貴客。眼睛轉了幾圈想不到脫身之計,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卻禺大人沒安排。只有,只有巡夜的。晚上城門緊閉,你,你逃不出去!”

“帶我去徐賢者的房間!”李旭放下合卜闌,用刀頂着他的背心命令。

“我怎麼這般倒黴啊!”合卜闌肚子裡暗暗叫苦,今天真是運交華蓋,兩個小爺若是跑了,明天早上自己的屍體肯定就得掛在木城外邊。

正尋思着計策脫身,猛然帳門一挑,先前醉成爛泥的徐賢者如狸貓一樣閃了進來。

“茂功兄!”李旭驚喜地發出一聲低呼。他知道徐大眼沒喝醉,除了說起娥茹婚事那次,還沒有人見到徐大眼真正醉過。但他卻沒想到徐大眼與自己配合得這麼默契,自己這邊剛有所行動,徐大眼立刻溜了過來。

“弄這麼大動靜,死豬也被你吵醒了。讓他把那幾個女子叫進來,就說你需要從中挑一個侍寢!”徐茂功瞟了李旭一眼,低聲抱怨。順手從背後解下一把弓,向合卜闌晃了晃,說道:“若想跑儘管跑,看我們兄弟兩個射得準,還是你跑得快!”

“不跑,不跑!”合卜闌滿臉是汗,點頭如小雞啄米。他剛纔的確起過趁喊幾個女子入帳之機撒腿逃走的念頭,卻沒想到眼睛剛一轉,就被徐賢者瞧出了端倪。附離大人曾經射落卻禺大人的黑雕,這個消息他早就聽說過。如果二人聯手射自己,合卜闌知道自己即便有九條命也得橫在地上。

“快去,讓她們進帳來,供附離大人挑選!”徐大眼在合卜闌肩膀上推了一把,低聲命令。

合卜闌被逼不過,只好哆哆嗦嗦地去了。徐茂功盯着他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跟告訴李旭,“我剛纔數過,兩支巡邏隊之間的間隔爲小半柱香。你趕緊收拾東西,咱們偷了馬立刻想辦法衝出去!”

幾個女奴早就聽見了李旭氈包裡有說話聲,但氈包的壁太厚,李旭與合卜闌說得又全是漢語,她們弄不清楚二人說什麼,也不敢亂猜貴客的意思。聽見合卜闌喊大夥進帳供貴客挑選,彼此默默看了一眼,悉悉嗦嗦地爬了起來。

主人請客,讓女奴給客人侍寢,這在突厥是家常便飯。既然自己的部落被突厥人所滅,女奴們亦無法抱怨命運的不公,只能每天默默祈禱有一個好心的貴客看重了自己,把自己討回去作個側室。雖然側室的地位低下,總好過了每月伺候無數個陌生男人。

‘今天這個少年看起來是個心懷慈悲的!’女奴們心裡祈禱着,跟在合卜闌身後走進了客人的大帳。

“快,給主人施禮!”合卜闌急促地命令。

“願長生天保佑主人身體安康!”女奴們蹲身下拜,努力展現自己較好的身材。

“呃,別擡頭!”前方傳來了一個帶着歉意的回答。衆女奴心中一楞,緊跟着就覺得腦後痛了一下,紛紛栽倒在地毯上。

“把她們手腳捆起來,嘴巴用布塞好!”徐大眼將手中彎刀向合卜闌晃了晃,命令。

“這哪裡是什麼貴客,比強盜還熟練!”合卜闌心裡嘀咕着,蹲下身去,幫助李旭將幾個女奴一一捆好。然後從被子上撕下布條,塞住了她們的嘴巴。

徐大眼藉着門縫向氈包外觀望,等到又一隊巡邏的突厥士兵走遠了,回過頭來命令道:“帶我們去卻禺的馬廄,我們需要好馬!”

李旭在旁邊收拾好了行囊,把舅舅給的角弓背在了身後,提起彎刀頂在了合卜闌腰間。合卜闌感覺到了刀尖刺破衣服後傳來的冰冷,向前縮了縮身體,哆哆嗦嗦挪出了帳門。

徐大眼把時機選得非常好,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身影。突厥人無敵於草原,所以士兵們在夜裡的警惕性也着實不高。躡手躡腳走了一陣,三人來到了高官貴族們專用的馬廄前,徐大眼側身閃了進去,片刻功夫,馬廄裡傳來了戰馬的躁動聲。

“有兩個馬伕,都被我打暈了!一人兩騎,挑馬!”徐大眼的身影從門縫裡閃了出來,低聲命令。

“大爺?”合卜闌小聲驚叫。徐大眼的命令顯然把自己也包含了在內,可自己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從來沒幹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下流勾當。

“你想被我殺了滅口,還是被卻禺綁在馬背後拖死?”徐大眼的雙目瞪得滾圓,殺氣騰騰地問道。

“我是被逼無奈啊!”合卜闌心中暗自哀嘆自己的青白,把手伸向馬繮繩。徐大眼問得有道理,如果自己不走,兩位貴客只能殺人滅口。即便兩位貴客手下留情,卻禺追問起給人領路偷馬的罪名來,等待自己的依然是一個死字。

“可憐我潘家世代清白!”合卜闌,不,讀書人潘佔陽哆嗦着,喘着粗氣向戰馬背上爬。

馬廄裡養着大約二十多匹駿馬,李旭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拴在最上游位置。見到主人半夜摸來,黑風低聲打着響鼻,用脖子在李旭臉上挨挨擦擦。

“帶我們去大門口,有人問,就說卻禺大人下的令!”徐大眼跳上一匹看上去不錯西域馬,手裡又牽了另一匹,命令。

“這,這恐怕不太妥當!”潘佔陽(合卜闌)突然勇敢了起來,坐在馬背上回答。

徐大眼目光一閃,伸手就去摸腰間的刀。潘佔陽(合卜闌)一把拉住他,低聲叫道:“我,我的意思是,放,放一把火。”

“放火?”徐大眼嘉許地問。他可沒想到這麼歹毒的辦法,突厥營地是木頭搭建,如果放起一把大火來,整個營地都可能被毀掉。

“先,先找幾個僻靜處放火,然,然後咱們趁亂跑。到,到了門口,我,我假傳命令,你們殺人奪門!”潘佔陽(合卜闌)說話結結巴巴,意思卻表達得清清楚楚。

“就這最僻靜!”徐大眼跳下馬背,抓了幾把稻草,綁在了距離自己最近一匹戰馬的尾巴上。

李旭見徐大眼決定動手,立刻下馬幫忙。他自幼幹慣了粗活,綁起稻草捆來速度一個頂三個,片刻功夫,就把除了三人坐騎外的所有馬匹尾巴都紮上了草捆。

“這,這都是他們逼我的,沒,沒我什麼事情!”潘佔陽(合卜闌)從靴子中間拔出匕首,跳上前將馬繮繩逐一割斷。李旭、徐大眼各自抄起一根爲馬廄照明的松木,先點燃了地上的稻草,然後順着戰馬的屁股一一掃了過去。

“唏溜溜!”受了驚的戰馬發出一聲悲嘶,撒腿衝出了馬廄。一匹,兩匹,三匹,十五、六匹突厥人精心培育的寶馬良駒拖着火尾巴,在營地裡四處亂竄。

“敵襲!”徐大眼用突厥語大喊,抓着火把跳上馬背,順手點燃附近的柴草垛。

“敵襲!”李旭照葫蘆畫瓢,騎在黑風背上,快速引燃一溜火苗。

“了,了不得啦,保,保護卻禺大人!”潘佔陽(合卜闌)知道自己今天即便不參與放火,被抓住後也的給點了天燈。結結巴巴地大叫着,將手中火把專門向牧人家的牲口棚旁蹭。

“着火了,着火了!”遠處有人大聲叫嚷。數個火頭在不同的地方燃燒了起來,把巡夜的士兵驚得手忙腳亂,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徐大眼、李旭、合卜闌策馬飛奔,徑直撲向營寨大門。綁在驚馬尾巴上的柴草不多,黑暗中看起來很嚇人,除非碰巧點着突厥人爲牲畜越冬準備的乾草垛,否則,火焰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他們必須在突厥人從混亂中恢復鎮定之前奪門而逃。蓄意放火在草原上是最被人嫉恨的罪名,即便是可汗的兒子放火,被人抓住也只有死路一條。

冥冥中彷彿有神明在保佑,四下裡火頭越來越大,不但是卻禺的馬廄附近,營地深處,還有數個地方冒起了紅光,滾滾濃煙夾雜着火花扶搖直上,幾乎照亮了半邊夜空。

“好像有人在幫忙放火?”潘佔陽(合卜闌)驚詫地想。用力晃晃腦袋,他把這個可笑的念頭趕了出去。除了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這年頭誰敢捋卻禺大人的虎鬚。這回簍子捅大了,如果被卻禺抓住,恐怕得一刀刀活剮掉。不過,他奶奶的好像也挺刺激。他用力抽了坐騎幾鞭子,緊緊跟上了徐大眼。

營地裡一片混亂,號角聲,哭喊聲,長官的命令聲,士兵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混亂與黑暗中,根本沒人再去注意到李旭、徐大眼和合卜闌在混水摸魚。

“你,去保護卻禺大人的馬廄!”徐大眼用馬鞭指着一夥牧奴,用突厥語命令。沒等牧奴們做出反應,三人六騎衝過去,迅速融入陰影。

“他是誰,怎麼命令咱們?”有人低聲向同伴詢問。

“你沒看到那匹特勒驃麼?騎特勒驃的還能是什麼人?”有人聰明者大聲解釋。拎起水桶、木杈,跑向火焰最明亮之處。

“阿史那卻禺,這是我報答你的!”李旭回頭看了看半天火焰,心裡充滿了報復的快意。無論今晚逃掉逃不掉,阿史那卻禺都爲他的陰謀付出了代價。

猛然躍起的火光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陶闊脫絲聖潔的身軀。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少女微笑着,臉上的表情幽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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