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沿途反覆換馬,強力闖過劉武周駐地,還花費了足足五天時間才趕到李旭的軍中。按此推測,即便博陵、河東、幽州三家聯軍明日一早便起身西進,路上也得耽擱半個月時間。雖然李旭給出的答覆並不盡如人意,但他知道對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道了聲謝,跟着親兵下去休息。
“我儘快準備糧草輜重,所有支出,河東一力承擔!”李建成伎倆得逞,趕緊主動給自己安排任務。
羅藝卻一言不發,看看李建成,又看看李旭,滿眼含笑。李建成被老傢伙笑得心裡發毛,知道自己剛纔那番做作沒瞞過任何人的眼睛,訕訕地向李旭做了個揖,低聲道:“仲堅深明大義,是我等所不及。這番相救之恩,我河東上下沒齒難忘!”
李旭掃了他一眼,十分客氣地說道:“建成兄言重了。河東與博陵互爲脣齒,血脈相連。先前若無河東仗義援手,我根本守不住這段長城。眼下河東有難,博陵六郡怎可能置身事外?但仗到底怎麼打,咱們還得仔細謀劃一下。否則有可能救不了婁煩關,反而把弟兄們都搭進去!”
“的確,始必也許比骨託魯還難對付!”李建成連連點頭。雖然覺得李旭的話聽起來有些生分,卻無暇仔細計較。“剛纔大哥也說了,三路兵馬,全由你來調遣。我和大哥給你當先鋒,披堅執銳,百死而不旋踵!”
李旭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他先前已經預料到李婉兒的娘子可能軍擋不住始必可汗,現在的形勢雖然嚴峻,卻不能算出於自己意料之外。只是李世民所部左軍也被打殘了消息來得稍顯突兀。依照現在這種情況,李旭跟本無法保證自己領兵到達河東後,婁煩關還掌握在中原人之手。
見到李旭陷入了沉思,建成便不再打擾他。躡手躡腳溜了出去,到中軍找張江借婁煩郡的輿圖。對於這位做事總是欠考慮爲人尚算寬厚的唐王世子,張江好感惡感都不太多,猶豫了一下,命令親兵將婁煩、馬邑、定襄、雁門四郡的輿圖都找出來,替李建成擡到偏帳中拼成完整的一大塊。
待輿圖展開,李建成立刻在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雖然跟隨父親坐鎮河東兩年多,他軍中所收集的輿圖,卻遠沒有博陵軍中配備的這般詳細。大到高山、城池、小到河溝、村落,長城之內凡是人跡可至的地方,幾乎全都有所標記。
對着地圖看,局勢便一目瞭然了。此刻李旭依舊在軍帳中沉思,羅藝手捋鬍鬚,來回踱步。李建成不想被義兄和妹夫看低,也硬着頭皮蹲在輿圖旁,搜腸刮肚想着援軍前進路線。沉下心思看了一會兒,他還真悟出些門道來。甭看河東與博陵六郡脣齒相依,中間卻有千里太行隔着,適合大軍行進的道路只有寥寥幾條,其中盡一半還在井陘以南,距離婁煩關十分遙遠。眼下三家聯軍自張家堡出發,最方便的道路其實只有兩條。其一爲懷戎、陽原方向,沿着桑乾水兩岸直插婁煩關下。可是這條道上,所過郡縣都是劉武周的地盤。只要劉武周派遣一哨兵馬在幾個主要關口堅守不出,援軍只有望關興嘆的份兒。而第二個選擇,便是繞回上谷,從飛狐關、靈丘一線趕往雁門。沿途中大半地界目前控制在太原郡兵手中,即便遇到劉武周軍的阻攔,相對也容易將其擊破。但這個圈子繞下來,弟兄少說也得走一個月。待大夥到了目的地,李世民等人是否還能守住婁煩尚未可知!
哪一條路都不合適,李建成急得直嘬牙。擡頭偷偷看向李旭,發現素來用兵如神的妹夫眉頭緊皺,手指屈伸,顯然是非常爲難,一時無法下得了決心。再偷眼望向羅藝,發現老大哥依舊笑呵呵的來回踱步,彷彿根本不知道“着急”二字怎麼寫般。
“大哥可有辦法?”將腦袋歪向羅藝,李建成眼巴巴地詢問。
羅藝沒有回答,只是在軍帳中繼續踱步。一圈又一圈,連續走了十幾個圈子,在將李建成晃暈倒之前,終於嘆了口氣,笑着點評:“我發現二公子擅長用兵。雖然敗了,卻切合將道!”
“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了。待戰事瞭解,我一定給娘子軍的弟兄們一個交代!”李建成窘得滿臉血色,皺着眉頭許諾。無論誰家出現親姐弟互相算計的事情都不光彩,況且婉兒與旭子當年本有一番情意在。若是旭子因爲惱恨世民而耽擱了河東之戰,這個影響可就大了。
“老夫不是說笑。二公子心腸雖然狠辣了些,辦法卻不能算錯。當年孫臏救趙,也是先讓趙國人堅守了幾個月。然後才緩緩趕過去,輕輕鬆鬆驅走了魏軍!”老羅藝卻不肯給把弟留顏面,幾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提到古之戰計,李建成的臉色更紅,幾乎都能滴出血來。孫臏救趙的典故他也非常熟悉,但孫臏所在的齊國和被救的趙國本來就有利害關係。用謊言欺騙友軍,使得他們傾力與敵人拼命,自己坐收漁利。既削弱了魏國,又削弱了趙國,一舉兩得。這種損人利己的做法對孫臏來說自然是無可厚非。但娘子軍和右軍本爲一家,削弱了娘子軍,對河東李家有何好處?!
“的確!古代本有成例!”李旭的眼神突然一亮,接過羅藝的話頭說道。
李建成聽得一哆嗦,臉上的血色一掃而空,代之是嚇人的慘白,“仲堅,你且不可讓世民死守婁煩。他做得的確過分,但婁煩一失,半個河東難逃狼騎之手!我保證,此戰之後向父親彈劾他,一定還婉兒,還枉死的將士們公道!”
“世子說得是哪裡話來。”李旭笑着搖頭,“世民用兵素來喜歡行險,他在婁煩關前的表現,符合其一貫之風,未必真懷了什麼姐弟相殘的心思!”
“仲堅,我知道沒有真憑實據,我未必能將世民怎麼樣。但你且不可動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的念頭。”聽李旭說得冷淡,建成愈發惶急,“他,他畢竟還是我的弟弟,也是婉兒和你的弟弟!”
“我真的不是在說氣話!”李旭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們無論走飛狐還是走懷戎,都不可能在很短的時間趕到婁煩關。所以世民必須獨自堅守二十天以上,纔有機會將殘局挽回!”
“我知道。”李建成的眼神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幽幽地回答。他剛纔已經計算過路程遠近,除非劉武周麾下的將士全是豆腐做的,否則援軍在半個月內插翅也飛不到目的地。而糧草輜重的運輸更是緩慢,如果大軍不顧一切衝過去,始必只要將決戰拖延幾天,耗光了援軍的隨身乾糧,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無論李旭是刻意拖延戰機,還是真的無法及時趕到婁煩關下,李建成知道自己都沒有提出異議的資格。世民坑害婉兒在先,許他做初一,就不能不許別人做十五。何況此刻兩李還沒成爲一家?河東被削弱,博陵六郡剛好可以藉此彰顯身價!
“賢弟稍安勿躁!”羅藝笑呵呵地拍李建成肩膀,“我和仲堅,都沒有怪罪世民的意思。讓他堅守婁煩,肯定算準了他能守得住。”
“哦!”李建成迷迷糊糊地點頭,兩眼茫然,根本不知道羅藝在說什麼。
一抹淡淡的失望掠過羅藝的眼睛,指了指地圖,他耐心地向李建成解釋,“咱們擊敗骨託魯的消息,始必現在應該已經聽說了。爲了防止咱們星夜馳援婁煩,他肯定要分兵駐守涿郡通往婁煩的最近幾條道路。所以無論走懷戎、陽原一線,還是走飛狐關、雁門一線,恐怕都不會順當。但始必可汗既然分了兵,婁煩關所面臨的壓力也必然先前小。我們再派兩支疑兵齊頭並進,不由得劉武周和始必不上鉤!”
“大哥分析得有道理!”李建成稍微明白了一些,心中石頭慢慢落地。跟李旭和羅藝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將比起來,他只能算個剛出茅廬的後進,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丟人,指了指婁煩關所在,繼續追問道:“既然這兩條路都是疑兵,我們的真正力量放在哪裡?總不能期望始必分了兵後,世民便反敗爲勝吧?”
“當年孫臏曾經救了三次趙。虛兵應援只是其中一次。這仗如果老夫來打,就打這兒!”羅藝的手指猛然按了下去,重重地點在了長城外一處繁華所在。李建成大吃一驚,渾身忍不住顫抖,擡頭看向李旭,發現自己妹夫也在頷首而笑,目光看得居然是和羅藝同一個方位。
“我的部將中,有人去過白道,對沿途的地形很熟!”羅藝看着李旭,淡淡地介紹。
“我麾下有很多將士原本爲騎兵,隨時可以上馬!”李旭點了點頭,笑着迴應。“還有一批弟兄,雖然不是騎兵,但會騎馬。可以隨同虎賁鐵騎一道出擊!”
“好,騎馬步兵!”羅藝輕輕撫掌“策馬而行,下馬而戰。我幽州軍步下戰鬥力有限,就不在大將軍面前獻醜了!我派遣一萬步卒沿桑乾河西進。飛狐嶺那邊,便交給世子和你安排!”
“再增加一路,讓始必費力去猜。河東軍中,不會騎馬的全從張家堡出發,沿長城內側向雁門郡移動。博陵軍的步卒返回上谷,兵出飛狐關……!”李旭的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頃刻之間,便規劃出了三路佯攻隊伍。
三路兵馬人數都不算少。用以對付劉武周,即便佔不到便宜,也吃不了什麼大虧。始必可汗得到三路援軍分頭趕來的消息,肯定要判斷其中哪一路纔是主力。而真正的主力卻從長城外的草原上直撲始必老窩,將突厥人的巢穴徹底端掉!
這是一個非常清晰的戰略計劃,李建成能看明白,但他還是不敢相信羅藝和李旭兩個竟然如此膽大。“你們真要去偷襲定襄?”他猶豫着問,內心忐忑。中原的騎兵只要殺到始必的老巢去,婁煩之圍立解。圍魏救趙,便是這個局。可萬一始必領軍殺回來,婁煩之圍是解了,草原卻是狼騎的天下。屆時大夥有命沒命逃脫,卻是難以預料。
“爲何不去。來而不往非禮也。莫非世子不敢麼?”羅藝瞟了李建成一眼,笑着反問。
“去,爲何不去。我說過要與你並肩而戰!”李建成刷地站起來,揮舞着拳頭回應。語罷,望着羅藝和李旭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這麼痛快地笑過,很久很久。
開心地笑了一會兒,羅藝重新走回輿圖前,搖着頭道:“仲堅,你這份輿圖,不行。長城內滑的很詳細,長城外卻只涉及到了些皮毛!”
“請老將軍指點!”李旭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羅藝能在突厥人和自己都派了大量斥候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五千虎賁及其萬餘僕從投送到戰場邊緣,肯定是走了一條突厥人和中原兵馬都不熟悉的道路。老傢伙當年追隨大將軍王楊爽馳騁塞外,從敦煌一直殺到遼東,論起對塞外地形的熟悉,他自己謙虛爲第二,天下肯定找不到那個能夠稱爲第一的人選。
羅藝輕輕笑了笑,滿臉得意,“指點就不必了。待會兒你到我營中去,我給你一份突厥國的輿圖。雖然現在的突厥國不是當年的突厥國。但變的只是人,山川河流卻沒有絲毫改變!”
“謝老將軍!”李旭再度長揖爲禮。
“不用謝!”羅藝輕輕擺手,“咱們出塞之後,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麼麻煩,所以作爲一軍主帥,你必須提前將輿圖記在心裡。”轉過頭,他又看向建成,“至於世子,兩天之內,必須準備好各路大軍的所有糧草輜重。並且安排好合適領兵人選,以免執行計劃時出現偏差!”
“老將軍儘管放心!”李建成和李旭同時答應。
三人相對着笑了笑,又繼續商討其他出兵細節。不知不覺到了吃飯時間,李旭命令親兵去準備三人分量的食物,與建成和羅藝兩個邊吃邊談。博陵軍提供給將領的伙食質量遠不及河東、幽州兩家,但此時客人和主人心思都放在戰事上,也顧不得挑剔。反覆研究了幾個時辰,出兵的大體方案總算定了下來。剩下的詳細細節,三家主帥將方案拿回去,便可召集幕僚將自己負責那一部分補充完整。
看看時候不早了,李建成起身告辭。“我會盡快將所有輜重準備好。剩下一時半會兒運不走的物資和牲口,就交給仲堅安排人手去處理。”
“我安排涿郡太守崔潛負責將你留下的物資經井陘關運往長安!” 李旭點頭答應。
“分給幽州的戰利品,也拜託李將軍幫忙!”羅藝站起身,笑着說道。
“也交給涿郡太守吧!”李旭想了想,又補充道:“兩位安排寫文職幕僚協助他,以方便造冊登記!”
“那是自然!”李建成和羅藝皆笑,知道李旭這樣做是爲了讓自己安心。“倘若缺了,我們就找你來討!反正你小子號稱河北首富,家裡有的是錢財!”
“想得美!”李旭笑着拒絕。站起身,送羅藝和建成出營。李建成的住所和博陵軍大營相距本來就不遠,跨上馬去,半柱香時間就到了。羅藝的營盤卻紮在長城內的一個山窪裡,需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在岔路處跟建成道了別,老將軍看了一眼李旭,低聲命令:“你乾脆直接去我營盤拿輿圖吧。早看一眼早放心。薛家兄弟還有東西託我帶給你,索性你一併去拿了!”
“多謝老將軍!”李旭在馬背上拱手,然後笑着兜轉坐騎。
“別客氣了。我老了,年青時積攢的這些東西,總不能帶到棺材裡去。”回頭看了看李建成已經遠去的背影,羅藝輕輕嘆了口氣,“虎賁鐵騎,我交給了河東李家。李老嫗在半年之內,取得三分之一天下。這大隋之鹿,估計旁人已經無法與他再爭。其他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交給你吧。希望你將來能派上大用場,別辜負了當年製造者的一番心血。
“將軍哪裡算老。比起廉頗和黃忠,將軍正當壯年!”李旭沒有迴應羅藝關於天下屬於誰的評價,笑着恭維了一句。從對方的話中,他總聽出一股非常不甘心的味道。但老將軍既然選擇了將虎賁鐵騎交託給李淵父子,顯然已經決定退出逐鹿者行列。如此,老將軍不甘心的之處何在,就令人很難揣摩了。
“戰場上,老夫當然不算老。你小子武藝雖然高,若論單打獨鬥,也未必是老夫的敵手!”羅輕輕聳肩,傲然道。
“雖然未曾向前輩討教過武藝,但每當聞聽到虎賁大將軍威名,晚輩卻如雷貫耳!”李旭笑着點頭,不跟老人家爭無用的虛名。
“你小子!”羅藝笑着搖頭,彷彿想起了什麼事情,夾了夾馬腹,慢慢提高了行進速度。
李旭笑着追了上來,與老將軍並絡而行。雖然雙方曾經惡戰過一場,但他現在心裡卻對羅藝沒有半點惡感。相反,老將軍身上自有一股武將坦誠、直率與磊落,令他很願意與之交往。
沿着長城下的小路跑了片刻,二人漸漸與隨從們拉開了一段距離。此刻太陽已經偏西,傍晚的日光照在燕山之上,給岩石和樹木都鍍上了一層鎏金。身旁殘破的長城也變成了黃金打造,在純淨的藍天下曄燁生輝。
“歲月不饒人!”羅藝今天的話有點多,並且總是前言不搭後語。轉頭看看長城上的獵獵旌旗,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落寞:“不怕你這當晚輩的笑話,這些日子,我總想起自己年青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有那些爲之努力的想法。就像做了一場大夢般。待夢醒了,人也老了。對的,錯的,也都無法挽回!”
“老將軍的前半生極爲輝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着安慰。他不知道羅藝今天爲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但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話裡包含着更深層次的意思。揣摩別人的心事並非他所長,因此,他只好儘可能地讓老將軍感到高興些。“當年晚輩去塞外經商,路過薊縣。聽聞虎賁鐵騎和老將軍的故事,心裡好生仰慕。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夢想着能投入老將軍麾下,與您並絡殺敵!”
“哦?有這回事!”羅藝苦笑着追問,然後臉色愈發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說起的老夫吧。老夫對不起他。老夫當年把問鼎逐鹿看得太簡單了!”
李旭無言以應。步兵之死令他覺得非常惋惜。仔細算來,如果不是當年聽了步校尉的話,他的人生目標也許就是開間小雜貨鋪,庸庸碌碌走完這一生。是步兵當年的話和形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輩的傳統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上說,步兵應該算他的老師之一,雖然後者從來沒直接傳授過他任何東西。
但步兵的死,卻無法怪罪到羅藝頭上。江山如畫,無論是誰,擁有了號稱天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之後,誰都免不了做與羅藝同樣的夢。放眼此刻全天下號稱英豪者,有幾人能夠像羅藝這般,能夠在關鍵時刻想起自己的職責,幡然醒悟,帶着虎賁趕赴戰場?!
“老夫對不起步將軍!”羅藝長長嘆了口氣,繼續重複。“而你”他回頭,用馬鞭指向李旭,聲音陡然提高,“你卻對不起老夫!”
李旭被罵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備。羅藝卻沒有做任何攻擊動作,空揮了幾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沒有問鼎逐鹿之心,爲何還要擋着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覺得,李老嫗的血脈就比我羅藝高貴麼?”
“晚輩,晚輩……”李旭沒想到羅藝會突然提起此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回答。他當年拒羅藝於六郡之外,幾乎是出於本能。後來與李淵聯手對抗突厥,也是爲了保護治下百姓。雖然兩場戰役爲他打下了偌大的名頭,但他的最初目的卻不是爭逐這些。或者說,他做這些事情時,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長遠目的。
“自己不爭,又擋着老夫的道。說,你小子到底想做什麼?”羅藝的話繼續傳來,問得李旭滿臉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麼?旭子心中沒有答案。取代楊家去當皇帝?到了現在,他依然沒能下得了決心去問鼎逐鹿,也沒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闢天地?他的確在做着相關的準備,但博陵軍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見,很多人也捨不得中原的繁華!割據一方?恐怕最近這三五年之內,博陵六郡還能保證自己的獨立性。待李淵或者其他任何人統一了中原,絕不會允許一個名聲顯赫,又不十分聽從號令的諸侯存在!
“答不上來了吧!”羅藝哈哈大笑,笑聲裡充滿了蒼涼和無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來。你這蠢貨。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機會!”
“當年的事情,晚輩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搖搖頭,將所有迷茫甩在腦後。他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初的夢想,做個戶曹,讓家裡人吃飽之餘,活得有些尊嚴。他記得自己從軍後的夢想,馬上取功名,拜將封侯。他還記得自己成名之後的夢想,守護,盡武將的職責。無論爲了其中哪一個夢想,他都無法接受虎賁鐵騎對六郡的入侵。羅藝老將軍的確身負盛名,但羅藝老將軍爲了供養虎賁鐵騎將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實!
“但晚輩必須那樣做!即便再重來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羅藝的目光,毫無畏懼。當年即便不爲了爭奪天下,光爲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擋在羅藝的戰馬前,哪怕來人身後帶的是大隋虎賁。
“爲了什麼?”羅藝沒想到李旭這麼快就從迷茫中恢復過來,驚詫地追問。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爲類似的問題懊惱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強得出一個答案。
“守護!”李旭挺直身軀,毫不猶豫地回答。“張須陀老將軍告訴晚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
“守護什麼?你又守護住了什麼?”羅藝忽然覺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豎,冷笑連連。“你在塞外佈置下的退路,莫非以爲老夫看不見麼?既然準備逃了,妄言什麼守護?”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緩緩縮了回來。這一刻,在羅藝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戲謔,卻沒看到惡意。想想羅藝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處於半割據狀態,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番準備也許能瞞住別人,卻半分也逃不過老傢伙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老將軍卻依舊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輿圖,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將此事戳破。
“謝老將軍幫忙!”李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不再隱瞞。只等着聽聽羅藝接下來準備提什麼條件。
而羅藝卻沒提任何苛刻條件。“你不用謝我。老夫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遠!”老將軍手捋鬍鬚,笑得就像一頭狐狸。“地圖,我有。你將來需要什麼幫忙,老夫也會盡力而爲!但你得告訴老夫,你到底在幹什麼?”
“守護。但張老將軍教導晚輩時,沒告訴晚輩具體要守護什麼!”李旭想了想,誠懇地回答。
砰,老將軍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他剛纔先前見到李旭偷偷經營塞外,以爲對方至少現在已經爲將來的事情做好了規劃。沒料到傻小子居然還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壓根兒沒設立任何長遠目標。
正鬱悶間,耳邊又傳來李旭的解釋。“晚輩最初守護的目標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結果晚輩的舅舅被流寇所殺。晚輩的妻子和孩子也因爲奸人所害,死於非命。所以,老將軍說得對,我根本沒守護住他們!”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羅藝嘆了口氣,低聲附和。
“晚輩曾經想守護天下,重新恢復大隋秩序。結果兵敗河南,讓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巔的長城,嘆息着道。有支當值的軍隊正準備收操,弟兄們扛着刀矛從城垛口走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那不怪你。當時有惡狼在前,毒蛇在後。即便孫武復生,也無能爲力!”羅藝知道博陵軍在河南兵敗的前因後果,從武將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達出兵的時機非常蹊蹺,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早地得到李淵的動靜纔對!”
李旭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將目光繼續投向長城,投向直刺蒼穹的長槊,“後來,晚輩不再好高騖遠,只想守護六郡,讓百姓少受些糟蹋。守護眼前這段長城,不讓突厥人把晚輩的家變成牧場。這個目標,現在倒是實現了一半!”
“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並肩而戰,始必討不到任何便宜!”羅藝的目光也看向了長城,彷彿在向李旭承諾,又好像在說給別人聽。
夕陽的光芒愈發柔媚,將長城的影子映下來,鋪在兩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羅藝肩膀並着肩膀,踩着長城的影子緩緩而行。“晚輩現在想守護的,是自己的……”山風吹過,將二人的話吞沒在暮色中。“現在看來,守護一城一地容易,守護…….最難!那不僅僅是武將的職責,也是做…..的堅持!”
“讓我想想,你說的好像有道理,…….靈魂……家園。他奶奶的,…….繞暈老夫了!”,羅藝抖了抖繮繩,馬蹄於長城的影子上蹁躚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