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變徵(六)

也許是行事過於不謹慎的緣故,四月初,有關唐公李淵準備聯繫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開始在民間流傳。但與以往類似謠言廣爲傳播的情況不太一樣,這次的流言是剛剛起了個頭,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遠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被驚動,與河東道近在咫尺的東都也沒有派使者去核實事情的有無。只有越王楊侗以監國的名義發了一封手諭給李淵,褒獎他一門忠良,多年來爲國鞠躬盡瘁。

在此風雨飄搖時刻,理智的人誰也不會因爲一個沒有任何憑據的流言而明目張膽地去挑釁國家的柱石之臣。況且唐公李淵的侄兒,冠軍大將軍李旭此刻正率領四萬郡兵與十萬瓦崗衆於濟水東岸鏖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任何一點外來干擾,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

這場戰鬥已經打了十餘日,從目前情況看,人數不到對方一半的官軍仍牢牢地掌握着戰場上的主動權。臨近濟水河的兩個縣城陽武和原武還控制在官軍手中,爲瓦崗軍囤積了大量物資的滎澤城也被冠軍大將軍派遣一支人馬死死圍住,根本無法給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於距離戰場稍遠的外黃城,裡邊的賊軍早已主動切斷了與其他袍澤的一切聯絡。包括大半個月前王伯當部在距離該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遇伏,被殺得全軍覆沒時,城中幾個大當家都沒向外看上一眼。

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敗的教訓。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利用手中優勢兵力穩紮穩打,試圖憑藉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來拖垮對手。但此時的官軍已經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師,接二連三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在李旭的指揮調度下,他們採用各種各樣的靈活戰術向敵軍發起進攻。攻擊最順利的一次竟然連破瓦崗軍四道防線,差一點砍倒了李密的帥旗。

發覺士卒作戰能力與官軍仍然有很大差距後,李密決定利用營壘來彌補自己一方的不足。濟水兩岸素來不缺少樹木和泥沙,嘍囉兵們入夥前又都幹過一些農活。所以,無論來自官兵方面的打擊有多激烈,瓦崗軍最後依然有的是辦法將陣腳穩定住,不至於像上次一樣出現整支隊伍崩潰的惡劣情況。

這種近乎無賴的戰術讓郡兵們很窩火,但一時又找不到太好的應對之策。所以,在雙方養精蓄銳的時候,侮辱挑釁便成了他們的另一種攻擊手段。

“龜孫子,有種伸出頭來!”吃飽喝足的郡兵們大聲向對面挑釁,與此相伴的是雷鳴般的鼓聲。“轟、轟、轟”,一波波如驚濤拍岸。瓦崗軍卻彷彿根本聽不見對方的叫囂般,躲在木製的營牆後,一聲不吭。

“你們大當家又送另一條腿來了吧,不要急,待爺們慢慢去割!”促狹的郡兵們盡情地拿上次的失敗來羞辱對手,“這次,爺們要打折他中間那條腿!”赤色的旌旗迎風招展,雪亮的槊鋒在陽光下燁燁奪目。瓦崗軍士卒緊握弓弩,臉憋得通紅,身體卻一動不動。

“弟兄們散了吧,李密那廝不是個有擔當的。爲他賣命有什麼好處,還不是連幾串肉好都捨不得!”這句話是說原武和陽武兩縣主官的經歷。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他們兩人後,第二天便命俘虜帶信給瓦崗衆當家,提出以兩名“郡公”的性命換回張須陀的頭顱。而瓦崗寨的回答居然是,張須陀的頭顱已經答應由其家人出錢贖回,所以不能拿來交換。於是,兩名剛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軍砍了頭,首級掛在高杆上留做後來人的警示。

這回,被揭了短的瓦崗軍終於惱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後呼嘯着俯衝下來,將郡兵們手中的盾牌砸得叮噹做響。官軍的弓箭手立刻開始還擊,狹長的交戰點上空,近萬隻鵰翎來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沒造成傷害,因爲敵我雙方早已熟悉了這一套,並且都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也有少數幾個倒黴蛋被盾牌縫隙漏過來白羽或地面上彈起的斷矢所傷,捂着身體大聲地哀嚎起來。袍澤們立刻將傷者拖離羽箭射程範圍,紅色的血在已經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濃重的一條,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傷口。很快,新的血跡被陽光曬乾,發黑,然後又被更新的血跡覆蓋。

比起兩軍對衝,羽箭給敵我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算大。當值的將領和頭目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吹響角聲,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費輜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圍的景色瞬間清晰,風聲、流水聲還有無可名狀的天籟聲亦在突然變得寧靜的戰場上成爲主流,聽在人耳朵裡說不出的詭異。然後,便是單調的“鏰!”“鏰!”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音,官軍和賊軍的強弩同時開始發威,巨大的箭桿掠過敵我雙方的間隙,砸碎盾牌,砸爛營牆,把盾牌後或營牆後的人像串螞蚱一樣串成串,牢牢釘在地上。

中箭者緊握住貫穿胸口的木樑,雙腿交替,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徘徊。他們不願意離開,他們彷彿在這個時候才發現眼前世界的美麗。但天空很快變黑,樹葉和遠山都失去了顏色。最終,他們的靈魂高高地飛起,看見自己和自己的敵人都仰着頭,與殺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構成了個倔犟的人字。

依舊活着的人將弩箭擡上發射槽,呼喊着耕地推車時常用的號子,齊心協力將弩弦張開。與敵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三百步,他們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也不知道下一個死於強弩之下的受難者是誰。只是機械地上弩,開弦,開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爲受難者,把血液淌滿四月陽光下的土地。

弩箭戰也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丈許長,精鋼爲鋒,薄鐵爲羽的弩杆在亂世中遠比人的生命值錢。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崗軍便從已經倒塌的營牆後衝了出來,冒着被弩箭穿成螞蚱的風險向官軍的陣地衝去。弩戰中佔到便宜的官軍也不示弱,排成一個個五邊型戰陣,快速迎住前來拼命者。金屬的碰撞聲蓋住所有聲響迅速成爲戰場上的主旋律。白刃揮舞,血肉橫飛,屍體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嘍囉兵們勝在數量衆多,官軍們的優勢則體現在裝備和彼此之間的配合上。傳自大隋邊軍手中的小陣快速發揮效果,車輪般彼此交替旋轉,每一次變換角度都要收割掉數條生命。嘍囉兵的數量慢慢減少,慢慢變得與對方一樣多,慢慢變得不如對方,突然,有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丟下兵器,掉頭便逃。恐懼如同瘟疫般散開,傳染給身邊所有同伴。殘存的嘍囉們哭喊着退出戰場,亡命逃向本陣。郡兵們則快速散開隊形,尾隨追擊,如蒼鷹逐兔。大部分逃跑者還沒等踏入自家陣內,便被敵人從背後結果了性命。少數幸運者跳過了破碎的營牆,卻又被如林的長矛挑了起來,甩在鮮紅的泥漿中。

“未待鳴金先行潰退者,殺無赦!”一名面無表情的頭目大聲強調,然後平端硬矛,帶着數百弟兄投入戰鬥。瓦崗軍是有軍紀的正規軍,不再是流寇土匪,他們可用生命來證明自己。雙方又開始了第二次近距離肉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命換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遠處指揮的將領覺得今天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足夠解氣!

但通常這種草草收尾的情況不會發生,敵我雙方都希望通過一場激戰來改變長期以來的僵持局面。於是局部戰鬥很快發展成了大規模衝突,接着便成了一場全軍投入的生死博殺。數以萬計的瓦崗軍從營牆後跳出來,從各個角度夾擊官軍。一隊隊的郡兵走上前線,從各個角度將瓦崗嘍囉頂住。

敵我雙方士卒的戰鬥力都是良莠不齊,所以戰場很快變得相當混亂。兩軍彼此犬牙交錯,最強悍的幾隊郡兵已經推進到瓦崗軍營壘前,最孱弱的幾支郡兵卻被優勢的敵軍逼得不斷後退。雙方的鼓手和號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用風暴般的旋律點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嗚-嗚-嗚-嗚”,夾雜着長矛刺入骨頭的摩擦聲,朴刀砍中盾牌的悶響,還有傷者的呻吟,衝鋒者的吶喊,讓風雲爲之變色。

“殺賊,殺賊,殺賊回家!”這是郡兵的聲音。他們希望一個安寧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兒老小不再受到亂匪威脅之苦。他們喊得義正詞嚴,慷慨激揚。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這是瓦崗嘍囉的怒吼。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無路可走時纔不得不提刀爲賊的。他們相信首領們關於未來的承諾,也毫不懷疑自己一方所爲的正義。

他們都知道自己在爲正義而戰。

但正義只有一個,永遠屬於勝利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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