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背棄(七)

眼看着又折了大將周宇,楊義臣更是怒不可遏,將令旗向侯橋手裡一塞,便欲親領死士登城。遊擊將軍侯橋怎肯讓主帥親自冒險,慌得一把抱住老將軍的腰,大聲乞求道:“讓末將再去攻一回,如若還是不成,大帥點兵爲我報仇便是!”

“你已經受了傷,怎可再戰。老夫去試試,不信高士達長了三頭六臂!”楊義臣用力掙脫侯橋的手臂,鐵青着臉迴應。

二人正爭執不下時,剛剛裹好了傷口的定遠將軍鄧有見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慘白着臉建議,“大帥,賊人氣焰正盛,我軍如果一味強攻,縱便破了城,傷亡也甚慘重。想這蕪蔞彈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許多糧,高士達等賊又向來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帥不如先餓上他們一餓,反正四下裡都是官軍,他終歸無路可逃!”

“鄧將軍的話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內糧草必盡。倒時候賊人餓得都提不起刀來,看他們還拿什麼與弟兄們死拼!”沒等楊義臣說話,侯橋搶先附和。

“你們兩個懂什麼?咱們哪裡有那麼多功夫在此窮耗!”楊義臣瞪了二人一眼,大聲道,“咱們在蕪蔞拖得久了,格謙和楊公卿二賊肯定開溜。這些人都是河北羣賊的頭子,只有將這些人一戰全殲了,整個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個去,轉眼就會又帶起一大羣!”

“殺了高士達,還有竇建德。斬了格謙,還有高開道。賊人那麼多,怎可能一戰殺絕了……”侯橋不敢跟主帥硬頂,低下頭,小聲嘀咕。

見兩名心腹將領戰意不高,楊義臣把語氣放緩了些,嘆息解釋:“天下已經亂了兩三年了,咱們這些做武將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繼續亂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們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見着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朝廷卻束手無策。一旦這山河易主,你我難道心裡不愧疚麼?”

侯、鄧二人聽楊義臣提起武將的職責,頓時無言以對。沉吟半晌,低聲迴應:“大帥說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們就能早一點去救東都。您儘管在這裡督戰,我和侯將軍再帶人衝殺一回,即便戰死城頭,也絕不會再後退半步!”

“你們兩個還是不要去了!”跟屬下將領爭執了這麼長時間,楊義臣的心態也慢慢恢復了冷靜。“老夫本想着給咱們這支兵馬買個人情,將來和博陵軍彼此之間也更好相處。哎!誰料賊人這麼難啃!有見,你先下去療傷。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見李將軍,請他準備在巳時對西城進行強攻。老夫再這邊用弓箭跟高士達耗上一耗,先壓壓他的氣焰,然後配合博陵軍給他來個聲東擊西!”

“諾!”鄧有見和侯橋知道老將軍不會親自去登城了,趕緊答應。與博陵軍並肩作戰了這麼久,他二人都相信對方的戰鬥力。至於送不送得成對方人情,反正兩家兵馬眼下都在河北,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當下,鄧有見被親兵扶走。侯橋取了楊義臣的名帖,徑自去蕪蔞城西側求見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軍營壘森嚴,巡邏的士卒臉上都隱隱透着暴戾之氣,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帥說是姓李的乃博陵軍之魂,看來此言着實沒錯。他一個人起了殺心,居然讓數萬兵馬都變得這般嗜血!也難怪城裡土匪如此強悍,城破後他們落到楊老將軍之手,自是難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軍之手,恐怕只挨一刀還算走運!”

想到區區數日之內來博陵軍的變化,他心中又覺得張須陀戰死的音信來得着實不是時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窩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不敢過黃河,你當官差的難道膽子也如此小麼?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殺,借流民之口早點兒把消息傳過來又費多大力氣,何必耽誤了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馬和博陵軍這一個多月來轉戰數百里,根本就是居無定所,地方官員即便聽到些市井謠傳,也不敢輕易將其彙報到軍中,以免影響兩位主將的指揮;只是一味怪信使膽小,不該先取道河東,然後才千里迢迢地繞到河北來。“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關鍵時刻把張老將軍戰死的消息送來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緊,偏偏楊老將軍又要照顧他,害得本來該兩家乾的活全讓一家兵馬乾了,枉死了那麼多弟兄!”

想到宣威將軍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楊義臣剛纔所說過的要早日領兵南下的話,不覺怨氣更重,“該死的瓦崗賊。大夥兩廂交戰,你設計將張須陀殺便殺了,無論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那都是一種本事。又何苦那老將軍的人頭當炫耀!結了這個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領兵去報復,哪支大隋官軍今後與瓦崗賊遇上了,估計也要殺個不死不休……”

蕪蔞城方圓不過六、七裡,侯橋一邊走,一邊抱怨,轉眼便到了城西。正於中軍帳外當值的周大牛與侯橋曾經有過書面之交,見到他前來,驚詫地問道:“你們不正在城東打得兇麼,侯將軍怎麼有閒暇到我們這裡?”

“嗨,休提。那高士達就像個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厲害!”侯橋嘆了口氣,悻然道。“冠軍大將軍在裡面麼?我家大帥有事情想拜託他!”

“小聲些!”周大牛將食指豎在脣邊,做了個肅靜的手勢。“我家將軍昨晚一夜未閤眼,今早議完事,剛剛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麼,能不能稍等一半個時辰?”

“恐怕是耽誤不得!”侯橋此刻有求於人,所以盡力把聲音放低,“是兩家合力攻城的事兒!冠軍大將軍還在爲張老前輩的事情難過?哎!老前輩如果看到大將軍爲他難過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

“老前輩乃大將軍的恩師!”周大牛也嘆了口氣,搖着頭回應。“還有張將軍、吳督尉、韓郎將,都是張老前輩一手帶出來的。大夥這些天日日吵着要南下找瓦崗軍拼命,從早吵到晚,唉,這幾天,將軍大人累得緊呢!”

“待攻下此城,定將那些賊人全砍了,以祭老將軍在天之靈!”侯橋順口敷衍,“反正他們都是強盜,河南河北一個樣。周兄能否行個方便……”

他二人自以爲說話聲音低,中軍帳內早有人聽見。“誰在外邊,大牛,請他進來吧!”根本沒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臉,強打着精神命令。

“是楊帥帳下游擊侯橋奉命前來傳話!”聽到李旭聲音,侯橋趕緊迴應。周大牛氣得衝他連翻了數個白眼,卻無可奈何,只好掀開帳簾將他請了進去。

“大將軍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樣,侯橋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緊,暗道。比起數日前與他並肩作戰那個李旭,眼前的李大將軍彷彿剛剛生過了一場急病般,臉色青黃,整個人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曾經明澈的目光也變得黯淡,隱隱還帶着數抹擦不掉的哀愁與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煩麼?高士達走投無路,定然會死撐到底!”不待侯橋開口,李旭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本來我這裡已經準備動手的,但城門都被高賊用沙包堵死了。城裡的內應請大夥再等一時半刻,好讓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辦法!不過既然侯將軍已經來了,楊帥希望我怎麼配合,儘管說於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實我是向李將軍求援來了!”侯橋聽對方問得直接,臉上不禁有些發燙,“蕪蔞城是彈丸之地,本不該再煩勞貴軍出手。但今天我軍攻城非常不順利……”說着說着,他便將頭垂了下去,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靴子尖。

對付一夥窮途末路的蟊賊,卻付出了兩員偏將受傷,一名大將戰死的代價。自從追隨楊義臣以來,侯橋從沒見過自家兵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還有博陵軍最近的戰績在旁邊對比着,更令人感覺面上無光。

“賊軍有城牆可持,咱們偶爾受些挫折也不足爲怪!”李旭知道侯橋是覺得失了顏面,笑着寬慰,“當年高句麗人的遼東城也不甚大,卻防禦得法,結果本朝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

“所以,我家楊帥想請李將軍從巳時起在西側展開強攻。我軍已經把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東了!”侯橋聽李旭的話裡沒有嘲弄之意,趕緊順勢說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迴應。他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的請求。博陵軍平素訓練側重於野戰,很少演練攻城戰術。貿然出擊,未必能比楊義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戰果大。但城裡的內應顯然指望不上,這種塞死四門,死守不出的辦法高句麗人在遼東用過,他自己當年在黎陽也用過,對付遠道而來的敵軍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們拿城裡的流寇血祭張老將軍在天之靈!”見李旭不太願意出手,侯橋試探着尋找雙方的共同目標。

“嗯!”李旭又悶悶地答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依舊頹廢。侯橋的提議並不能讓他感到振奮。數日來,死在博陵軍將士盛怒之下的盜匪接近三萬。但殺戮並沒有給大夥帶來任何好心情。相反,每當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虜的血,李旭就覺得更心煩氣燥。他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草原上,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胡人。當年蘇啜附離拿敵對部落長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殺死了被俘的土匪頭目,連那些小嘍囉也沒放過,殘暴程度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牧人遠甚。

無論殺人時有多少理由,無論殺人時能聽到多少歡呼,都不能掩蓋那濃郁的血腥氣。可不讓遠近的綠林豪傑知道個“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後自己不在博陵時,難免有其他流寇前來趁火打劫。如果不流乾土匪們的血,他又自覺無法告慰高掛於瓦崗寨上原屬於張須陀老將軍的那顆永不瞑目的頭顱。

“大將軍莫非有難處麼?”見李旭半晌沉吟不語,侯橋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將聲音擡高了幾分,質問。

“我在想,如果咱們圍而不攻,裡邊的人能支撐幾天!”李旭將心思從遙遠的瓦崗山收回來,疲倦地笑了笑,半眯着眼睛迴應。

他實在太累了。連續數日來,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必然會看到張須陀的身影。老將軍教導他如何用兵,如何服衆,如何對付地方上好名氣的文官,如何應對氣焰熏天的朝廷權貴。如何在謠言四起時,毫不猶豫地宣佈對他的信任。如何將萁兒認做義女,在全軍將士面前爲他二人主婚…….。可以說,沒有老將軍當初的教導的幫助,就沒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將有所回報之時,老將軍卻被人用計謀斬殺了。

定計者,毫無疑問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經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該怎樣做纔算對得起張老將軍,到底怎樣做纔是老將軍最希望的復仇方式。最近這幾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彷彿有一團濃霧,四處都看不清楚,四處都沒有去向。

“我家大帥說過,他希望儘快解決此地戰鬥!”侯橋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滿臉有了些惱怒,將說話聲音更高。“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他需要儘快結束河北戰亂,也好南下去掃平瓦崗!”

“楊老將軍真的這麼說?”彷彿突然抓住了什麼東西般,李旭乾澀眼皮瞬間跳開,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擁有了生命。他感覺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確定答案在哪。望着被嚇傻了的侯橋,竟然是滿臉期待。

“我家大帥,我家大帥的確說過,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軍南下!”侯橋以爲李旭準備約楊義臣一道攻打瓦崗,有些猶豫地回答。楊義臣說過南下,但沒說過一定去瓦崗山。他不想讓李旭覺得自己在撒謊,卻不得不把對方的問話敷衍過去,“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天下越來越亂。眼見着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他心裡很着急!”(ngzw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我明白了!”剎那間,彷彿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臉上。他笑着咧咧嘴,臉上的表情依舊帶着哀慟,看上去卻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請轉告楊老將軍,今日巳時,博陵軍會傾全力攻城!”

“多謝大將軍!”侯橋隨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麼,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拱手肅立,朗聲道。

“應該多謝你家楊帥纔是!”李旭笑着還禮,站起身,將侯橋送出了帳外。目送着對方背影去遠,他回過頭來,果斷地對周大牛吩咐:“大牛,傳我的將令給張將軍,讓他把弟兄們從南城撤開,給土匪留一條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時沒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圍三闕一,這的確是個瓦解敵軍抵抗意志的好方式。憑藉以往的經驗,周大牛認爲看到活路的土匪們不會再堅持死守。而一旦他們棄城逃走,博陵軍的騎兵便會從後方掩殺過去。

彷彿爲了印證他的判斷,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傳完命令給張將軍後,你再去傳令給呂欽和王君廓,命令他們二人整頓輕騎,隨時準備追殺逃敵!”

“是,末將遵命!”發覺主將終於恢復了心智,周大牛高興地一挺胸脯,“末將一定轉告呂欽將軍,讓他除惡務盡!”

“算了,一羣鋌而走險的蟊賊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惡。”李旭苦笑着搖頭,“你告訴呂欽和王君廓,讓他們不要濫殺,把投降者帶到苦力營,跟孫宣雅麾下那些人關到一處。待擊敗了格謙、楊公卿那一路後,咱們將所有俘虜押到涿郡去墾荒贖罪!”

“將軍,難道你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們?”周大牛搔搔頭皮,狐疑着問。他很高興又看到了李旭臉上的笑容,但同時也很不理解自家將軍性子爲什麼又變得仁慈。

與先前的李將軍不同,與這幾天的李將軍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裡,周大牛卻說不清楚。他只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寶劍初礪,流光溢彩,銳利輕靈,。

“不是放過,而是他們罪不至死!”李旭長出了一口氣,彷彿拜託了一個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張老將軍說得對,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不是殺戮與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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