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歸途(八)

在行經真定的時候,李旭聽到的楊玄感被剿滅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軍日前大勝,楊賊玄感於上洛授首!”負責宣佈這個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着銅鑼,喊得聲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們顯然對此不太感興趣,楊玄感被殺死的地方距離真定所在的恆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對於大多數從生到死沒離開過家鄉超過百里的他們來說,上洛和流求一樣遙遠。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不關心,也沒牽連。

但是官府不這樣看,隨着差役們的喊聲,邸報就在衙門口貼了出來。李旭湊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楊玄感是在距離潼關不到百里的閿鄉被官軍追上的。據邸報上形容,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擺出了一條長達五十餘里的大陣,旌旗蔽日。而爲了上報效皇恩,下安黎庶,官軍在宇文述的帶領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打得楊玄感一日三敗,潰不成軍。最後,雙方在皇天原展開決戰,叛匪全軍覆沒。楊玄感帶着十幾個隨從突圍,逃到葭蘆戍。他自知無力迴天,命令弟弟楊積善將自己殺死。楊積善殺了楊玄感後,隨即自殺,未死,連同楊玄感的首級一道被官軍抓獲。(注1)

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報寫得再誇張十倍,旭子也不會感到驚奇。令他他驚奇的是拖住楊玄感西進腳步的不是預料中的雄武營將士,而是弘農郡的糧草。根據邸報上介紹,楊玄感居然認爲自己可以在被官軍追到之前拿下弘農郡,憑險據守。結果,他在弘農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見了追兵的旗幟,纔不得不再次拔隊向西。於是,官軍“不眠不休,緊追不捨”,終於順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國以來最荒謬的一場叛亂。

“吃不上飯的叛軍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將目光從邸報上收回。楊玄感爲什麼要冒險攻打弘農郡的原因,他已經完全想清楚了。是因爲糧草補給已經完全斷絕,威脅到了叛軍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速結束戰事,也是因爲叛軍補給匱乏,已經餓得沒有了戰鬥力的緣故。至於那綿延五十里的長蛇陣,只有宇文述才喜歡製造這種大而無用的聲勢。麾下已經剩不下多少人馬的楊玄感如果這樣做,每裡只能放百餘人,還不夠給官軍墊馬蹄。

“士及兄他們迂迴包抄的行動沒有成功!”李旭一邊拉馬出城,一邊推測雄武營未能完成任務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漲是一種合理的解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極避戰,抗議宇文述老賊的肆意妄爲。後一種推論讓旭子感到有些報復的快意,同時又隱隱爲弟兄們的命運擔憂。宇文士及是個極有手腕的傢伙,以前沒表現出來,是他刻意隱藏鋒芒。今後,爲了掌控全軍,此人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狠辣的舉動。

但是現在自己已經在千里之外了,再擔憂也是白搭。旭子搖了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馬蹄帶起的煙塵裡。

沿途的景色很荒涼,比旭子帶兵經過時還荒涼十倍。當時地裡邊還有沒人收的麥子,所以百姓臉上不會出現菜色。而現在,地裡的麥子已經爛盡,路邊就開始出現大量的流民。他們成羣結隊,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財物背在背上,沒有目的地沿着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來得晚,氣溫也不像北方那樣寒冷,所以大夥熬過這個冬天的希望相對會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對此視而不見,大隋朝不許百姓隨意遷徙,但哪個官員都不敢把流民攔在自己管轄的地面上。餓死了人,他們要受到彈劾。一旦有人效仿楊玄感揭竿而起,他們頭上的烏紗更是岌岌可危。

看到騎着高頭大馬,與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們臉上紛紛涌現出厭惡的神色。就是這些騎着馬,拿着兵器的“官賊”,將他們家中最後一口糧食給搶走了。他們對這些人的憎惡程度,更甚於打破了平靜生活的楊玄感。但沒有人嘗試着把旭子從馬背上拉下來,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飽飯的逃難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個頭和臉上的絡腮鬍子,讓人看上去就不敢輕易冒犯。

李旭曾經試圖做個好人,他把幾個饢塞給了一名抱着小孩的母親。當他剛轉過身,準備上馬遠去的時候,背後立刻傳來了淒厲的哭聲。旭子回過頭,看見那母子二人被一羣衣衫襤褸的傢伙推到路邊的泥坑中,饢滾落在一旁,上面沾滿了泥土。隨後,那幾個饢被手腳最快的人搶到,拼命塞進嘴裡,其他人則一邊對搶到饢的傢伙拳打腳踢,一邊試圖從他嘴角摳出一團殘渣來。

“你們要幹什麼!”旭子大喝一聲,用刀背驅散人羣,扶起那對母子。流民們轟然而散,蒼蠅般逃遠。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後劈手奪過他從行李中再次拿出來的饢,接着,放下小孩,利落地解開衣絆。

“給!”女人在旭子震驚的目光中躺在路邊,雙手死死護着饢,雙腿張開。“來吧!快點!”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時間完成一筆交易。沾滿泥巴和穢物的軀體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淚。

李旭不敢用目光褻瀆那聖潔的身軀,他掏出一把銅錢,作賊一般放到了女人身邊。然後跳上馬,逃難一樣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頭,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遠的流民們是否會轉回頭來,再度將食物從那對母子口中奪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見下一個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鮮虞縣的飯館裡,旭子聽說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幾個“首惡”外,參與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們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連判他們勞役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將自家子孫領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陣前倒戈功勞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將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當了。既然那些在叛軍中有名有姓的傢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過,楊夫子這樣在叛軍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會被追究罪責。至於自己私下放了恩師的行爲,恐怕也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會被朝廷懲處。

“我怎麼這麼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結果,把飯館的老掌櫃嚇得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竄了過來。

“軍爺,您還要點兒什麼?”老掌櫃一邊點頭哈腰,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問。自從對方進了他這個店,老人就一直祈禱上天大發慈悲,保佑自己躲過這場劫難。而上天沒聽到他的祈禱,軍爺還是發怒了,準備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店裡本來就寥寥無幾的食客們同時站起身,把飯錢放在桌子一角,悄悄地溜了出去。軍爺找麻煩,他們可不敢管。這些傢伙都是從遼東歸來的亡命徒,殺了人,往郊外的山溝裡面一鑽,沒幾天就能聚起一票人馬。惹了他們,全家上下,連街坊鄰居都不得安生。

“不,不要了,結帳!”李旭醒悟到自己的行爲嚇着了老人,歉然地笑了笑,說道。他不奇怪別人把自己當作兵痞,雖然離開雄武時他沒有帶一個隨從,也完全改穿了市井百姓常見的裝束。但長時間的軍旅生涯已經在他身上打下一道深深的印記。無論走到哪,不出半柱香時間,人們就會分辯出他的身份,繼而遠遠地躲到一邊去。

“軍爺,您說結帳?”老掌管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個月來,過往的兵大爺他見多了,都說皇上准許他們沿途白吃白喝。不連搶帶拿就算開恩了,誰曾付過一文錢來。他用顫動的聲音又確認了一次,得到李旭的再次肯定後,才撩起衣角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本生意,不,不敢算錢,軍爺若是吃得慣,賞,賞個本錢吧。五,不,三,三文就足夠了!”

“三文?”李旭驚訝地問道。舅舅家開着飯館,他知道自己今天吃的一盤驢肉,三個饢是什麼價格。雖然自己在家的時候大隋朝糧食便宜,這頓飯三文錢也不可能夠本。他光顧着奇怪,過於誇張的表情卻嚇得老掌櫃連連擺手。“不要了,不要了,軍爺吃得慣就好,就好。小二哥,趕快給軍爺再切三斤驢肉包上,要帶筋透花的,不要有一星點白肉在上面!”

“唉,馬上就來!軍爺稍等!”小二答應一聲,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在肚子裡問候那個不要臉的兵痞祖宗八代。“吃人不吐渣的白眼狼,早晚得添了壟溝!什麼東西,就知道欺負平頭百姓……”

看着飯館裡雞飛狗跳的樣子,李旭知道自己又惹了禍。從軍日久,自己居然忘記了外邊的人情世故。想到這,他歉意地從隨身行囊裡掏出三十幾個肉好,一股腦塞進老掌櫃之手。一邊塞,一邊儘量和顏悅色地解釋:“老丈莫慌,我不是來搶東西的。這些錢你收着,今天的飯,連帶後邊正切的肉!”

“爺,爺,用不了這麼多,用不了這麼多!”老掌櫃嚇得一哆嗦,把所有銅錢都丟在了地上。‘撲通’一聲趴下去,老人一邊揀,一邊大聲解釋。“真的用不了這麼多啊,軍爺,您來這吃飯,已經賞小老兒臉了!”

一隻突然伸到面前的手打斷了老人的喊聲。那是一隻同樣長着繭子的手,手指長而有力,但非常粗。手心中間,擺着幾個銅錢,不是施捨,是實實在在地支付。

老人擡起頭,茫然不解地看着蹲在他對面的李旭。他看出來了,眼前的後生是個好人,和以往的那些的兵痞們完全不是一路貨色。猛然想到了什麼,他跳起來,三步兩步奔向後院,邊跑,邊大聲叮囑,“您稍後,我馬上就給您拿肉來。小二啊,別加佐料,軍爺是好人,好人哪!”

後半句是叮囑店小二的,聽得李旭一愣,旋即啞然失笑。當年在舅舅的酒館,他就曾經這樣給前來打秋風的趙二狗子下過料。鼻涕、耳屎抹了幾大坨,趙二哥卻吃得嘛香。今天,同樣的事情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看看桌上剩下的飯菜,肚子裡有些犯惡心,心中的感覺卻突然變得十分親切。

他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離家門不到二百里,努力趕,只要兩天時間,就能趕回家與父母團聚。想到大半年未見的雙親,他臉上笑意更濃,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家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老掌櫃很快轉了回來,帶着滿臉歉意,“軍爺,您再等等,我讓他們給您煮壺好茶。驢肉剛要出鍋,新鮮熱乎的,保證乾淨。”他手足無措,就像作賊被捉了現行一般窘迫。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指天發誓:“這個,這個保證是乾淨的。小老兒以王家先人的臉面擔保!”說罷,老人抓了一雙筷子,夾起李旭吃剩下的菜,接二連三填進嘴裡。

注1:皇天原,即董杜原,在今河南靈寶縣西北。關於楊玄感叛亂的具體記錄見資治通鑑。酒徒個人認爲,資治通鑑上記載的宇文述六月二十八日從遼東回師,八月初一在上洛平定楊玄感,以及叛軍列陣五十餘里的記載均不屬實。從地圖上看,從鴨綠江到董杜原的直線距離是一千六百公里,宇文述率軍每天走一百里,才能按期趕到。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當年爲閏七月,但無法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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