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師父抱起我,輕聲道:“弦兒,爲師現下便帶你回崑崙。有爲師在,沒人敢再欺負你。”
堯司看了看瑤畫,又神色複雜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師父自他身邊走過之際,他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彌淺,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是誰幹的?”
我一鬆下神來便有些乏,只懶懶道:“神君莫要放在心上,倚弦不過是失足跌下了斷仙台,這些傷不打緊回去養些時日便能好。比起我神君還是先去看看瑤畫仙子罷,她……她雙目有恙。”
堯司走到瑤畫身邊,伸手拂開了她的髮絲,卻不想瑤畫側開了臉去。堯司見她臉上的血痕,手兀自僵在了半空中。
師父走到瑤畫邊上頓了頓,半垂着眼簾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幽幽道:“若弦兒有何差池,本君定讓你萬死不辭。”
我不忍再看她一眼。今日這個了結,算是個徹頭徹尾的了結罷。我未虧什麼,她亦什麼都未賺得。
師父走出了一段距離,身後瑤畫忽然沉寂地出聲道:“你爲何要救我。”
我爲何要救她?我不曉得。
那隻蛇蠍蝴蝶想殺了我,有什麼值得我救的。可蛇蠍蝴蝶,總比一隻死蝴蝶好罷。
我扯了扯嘴角,道:“你沒見我這一身口子麼,掉到下面疼得緊。”頓了頓,我又輕聲道,“哦不對,你已經看不見了。”
師父捏了仙訣帶我回去了崑崙山。
我聽得清晰,後面傳來瑤畫哽咽的罵聲:“果然是個十足的傻子!傻子!”
關於她說的這一點我早有領悟。天下第一傻,沒人跟我搶,穩穩當當是我的。
回到崑崙山後,即使我再不願還是被師兄們見到了我落魄潦倒的模樣。他們定會趁此機會好好嘲笑我罷。
我一直將頭埋着。我什麼都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不想,他們見了我卻紛紛凝着眉,冷着一張臉,身上隱隱一股氣勢將衣襬都給烘了起來,像是要揍我的樣子。
若我攜着這一身傷還要被黑心黑肺的師兄們揍,不殘都難。
只聽二師兄出口問:“是誰將小師妹弄成這樣的?”
我有些錯愕。他應該問:小師妹你與人掐架爲何輸了,這不是擺明丟咱崑崙山的面子麼?!
如今聽他這語氣,倒不是想揍我,而是想揍傷我的人。這……委實不應該啊。
(二)
在崑崙山休養之際,師父時時與我送藥。送的是我們崑崙山上仙草熬的仙藥。
想我哪裡來的狗膽敢讓師父親自爲我送藥,這是大逆不道。我多次勸說師父莫要如此,他愣是不聽,堅持爲我送。
早前天庭的司醫神君亦遣過童子特地來崑崙山送過兩回藥。皆被師父一碗丟下了山,當時師父說得十分有氣概,道:“回去罷,本君不需勞煩司醫神君,本君徒弟亦不需他操心。”
師父丟仙藥丟得亦是分外乾脆利落。這疼的痛的,還是我。
因此錯過了靈丹妙藥,師父端來的藥汁縱然是如何喝如何折煞人,我也得一滴不剩地灌進嘴裡。
我病痛期間,難得瘟神放泠染下來看望過我多次。不曉得這事如何傳進她耳朵裡的,她老是嚷着要給瑤畫好看。
後來我問起泠染才告訴我,瑤畫仙子墜入斷仙台的事情整個天界都知曉了。她的雙目因被臺下冤魂戾氣所傷,瞎了。
我還是稍稍有些吃驚。當日瑤畫的雙目是受了傷,但天庭有司醫神君在縱然是有再大的疑難雜症,他都應該治得好纔是,如何會瞎。
遂我問:“天庭不是還有一個司醫神君麼,竟沒治好?”
泠染呲了呲嘴,道:“咄,不是司醫神君沒治好,而是那女人壓根不讓司醫神君治!聽說她將自己關在屋裡好幾日,待再出門時已然錯過了醫治的最佳時期。如今她雙目已經纏上了白綾。”
我不禁又問:“爲何她不讓醫治?”這不是拿自己作踐自己麼。那隻毒蠍蝴蝶奈何如此想不通透。
泠染撇了撇脣又道:“誰曉得。指不定就是那女人故意作怪想整出一副可憐樣子來惹人憐愛,她是一肚子壞水。想想司醫神君那個負心漢,再配上如今這個天界第一瞎美人,嘖嘖,當初竟沒看出來,還真是絕配。”
我嘆了嘆,道:“事到如今,泠染你就莫要再說什麼了罷。”
泠染嗔了我一眼,繼續碎碎念道:“你還好意思說我,你爲何不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全是拜那個女人所賜。她與那負心漢能有今日,當真是報應。我就搞不清楚,她想殺了你誒,你是腦子欠了哪根筋要捨生忘死地去救她?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死了,差點……差點就沒有彌淺了!”她大抵是去問過了師父具體情況罷,竟知曉得如此細緻。
我看着她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睛,很窩囊地縮了縮脖子,軟聲道:“我、我這不是好好的麼。當時她叫得那般悽慘,我如何忍心眼睜睜看她落下去。”
泠染翻起眼皮怨了我一眼,道:“那如何你也得先顧好自己吧。你救下她自己卻摔了下去,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啊。”
我偷偷瞟了瞟泠染,低頭作沉痛狀,道:“泠染,我曉得錯了。下次我先顧好自己,你、你莫生氣。”我怕我再說,她就要哭了。她讓我覺得無比溫暖。
泠染抹了兩把眼角,悶聲道:“誰生氣了。彌淺你就是一根筋直到底,人家腦筋皆是彎彎繞繞不曉得打了多少個結,你卻連個拐都沒有,如何能叫人省心。”
還說我……她自己不也是這樣的麼。
罷後只聽泠染又道:“還好有你師父在。有他在着實讓我放心了不少。”
我點頭贊同。有師父在,我亦很放心。上回若不是他及時趕到救下了我,我哪還有機會舒舒心心呆在這崑崙山上。
(三)
泠染三天兩頭往崑崙山跑,來探望我病情。想不到瘟神亦跟着下來了,常與師父在書房裡喝茶。
他還真貼緊了泠染時時刻刻都不鬆懈。
這段時日我不能爲師父煮茶,泠染便主動代勞。
每一次見她往廚房那邊走去我心裡就十分忐忑,不忘交代她至少三遍,道我師父只喜歡喝清茶莫要煮得太濃。她總會嗔我一眼,莫名其妙道:“如今你都這副模樣了還不忘惦念你的師父。濃茶清茶黃茶綠茶,只要能喝什麼茶不是茶。”
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便問:“在瘟神府上你可曾煮過茶?”若是沒煮過,還不曉得師父與瘟神喝了她的茶會不會身體有恙。
泠染撥了撥老眼皮,道:“何曾沒煮過。自我去了混球那裡,天天都是我煮。”
我頓了頓,又道:“那你可曾知道瘟神喜歡喝何種茶。”
泠染道:“不知。”她白了我一眼,又道,“喂,這可不是我沒問。我問過他,他說我煮什麼他便喝什麼。所以紅黃藍綠我皆煮過。“
紅黃藍綠……噯喂,那能喝麼。瘟神喝了竟還未被毒死,委實厲害。
一時我對師父喝的茶十分憂心。
有了這等牽掛憂心之事,我便想快些好起來。快些好起來,師父就不用喝那些紅黃藍綠茶了。
後來師父再一次爲我送藥,我看了看一碗褐色的藥汁,頓時酸掉了老牙槽。但當着師父的面,我仍舊是要擺上一副很好喝的樣子,一口一口細細地品嚐。
罷了師父還會笑着問上一句:“弦兒覺得好喝麼。”
我甩着衣袖抹了抹嘴角,道:“十分可口。”
口中的酸苦味,攪得我動不動就想幹嘔。可口個屁!
師父見我喝光了藥,坐了不一會便打算走。
我想了想,還是叫住了他:“師父。”
師父眯了眯眼,道:“弦兒還有事?”
我忙垂下頭不敢看他。一看他心口便又開始悸痛。我動了動脣,輕聲道:“這些天……泠染煮的茶還、還能喝麼。”我生怕他喝泠染煮的茶喝出毛病來。
哪知師父卻清清淺淺道:“爲師不曾喝。”
“啊?”我驚詫地擡起頭去,不想卻撞進了師父那雙細長深邃的眼裡,深不見底。我又有些侷促地“哦”了一聲。
師父忽而笑出了聲,又道:“不過着實難得,鬼君妹妹竟能將茶煮出各種顏色繽紛得很。也虧得文曲仙君還能如飲瓊漿玉露一般飲得舒暢安逸。”
我料想,就算泠染煮的是砒霜毒藥,怕是他也甘之如飴罷。
“弦兒。”師父驀地喚了我一聲。
我顫了顫,還是硬起頭皮擡眼望去。卻不想師父湊下身來,隔得很近。我心又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番,心跳如擊鼓一般不斷地有力迴盪。
“嗯。”我聽見自己喉嚨裡支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迴應。
師父挑起脣角,與我低低道:“至於爲師,只喝弦兒煮的茶。”
有風自外面拂了進來,連帶師父身上的桃花香一併飄入我的鼻間。我張了張脣,卻一句話都道不出。
師父再湊得近了些,幾近呢喃道:“日後弦兒只爲爲師一人煮茶可好。”
我自師父身上艱難地移開眼,喘了兩口氣,細聲道:“徒兒、徒兒一直都只在爲師父一人煮茶。”自大師兄走後,便一直是我在爲師父煮茶。
師父有許多徒弟,除了我他可以讓師兄爲他煮茶;然我只有一個師父,除了師父便沒有誰可以讓我爲他煮茶。
師父這話,不是廢話麼。
但師父似乎聽了很滿意。他脣畔一直掛着那抹清淺溫和的笑。
(四)
沒過多久我身體便差不多好了。
還是我們崑崙山的仙草靈,治傷治痛強健體魄效用好得很。我身上的傷口經它一調理,連疤都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能走能動能跑能跳之後,我決心去好好會會衆師兄。
我是去謝謝他們的。這段時日看得出他們爲我這個小師妹憂心了不少。以前是我太小人了,以爲他們就只曉得看我笑話。可關鍵時刻,他們卻還是幫我一致對外,讓我十分感動。
我養傷期間他們都很照顧我很體貼我。只要我稍稍一喊哪裡疼,他們連平日裡藏得最深的寶貝家藏都捨得拿出來給我。
這怎能不讓我感動。
當然感動之餘,師兄們的家藏寶貝我到手了不少。
尤其是沛衣師兄,我一說無聊想讀書了,他竟將自己珍藏的無字天書給我讀。儘管我無頭無腦讀不懂,沛衣師兄亦自始自終拉掛着一張棺材臉,但終究我還是將他的天書給弄到手了。
其實沛衣師兄人不壞,就只是養了一條毒舌。毒舌雖毒,一旦遇上我被欺負了,他幫的還是我這個小師妹。
還有六師兄,雖然他着實沒有什麼家藏寶貝,他唯一珍貴的兩樣東西便是他的大勺與後腦勺;但每日我用的飯食,一吃便知,師兄在裡邊費了不少心思。
現在想想,以前我許多都做得不好。師兄們其實待我都不薄。
這次若是他們不再坑蒙拐騙想方設法問我要回他們的家藏寶貝,我便決心與他們和解。若他們想打那些家藏寶貝的主意……噯,這該如何是好,我委實不想翻臉不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