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鬼君又懶懶道:“小徒弟對本君的處置不滿意?”
我顧不得師父輕蹙的雙眉,也管不了什麼有禮無禮,若真讓我眼睜睜看着沈沐一介柔弱書生魂被拉去十八層地獄,恐怕裡面的刑罰他還未一一過一遍便真的鬼飛魄散了,我着實是不忍心。
況且,就他的這點不大不小的過錯,哪裡犯得着去那種地方!
遂我壯着狗膽與妖人鬼君道:“此鬼生前枉死,死後亦未傷天害理,爲何要下十八層地獄。”
鬼君眯了眯眼,大抵是覺得我說得十分有道理。可他隨之卻挽起雙臂道:“這爲何,本君倒一時未想得清楚,權當是本君高興罷。”
哪、哪有他這般做鬼君的!一聽就知道他是個沒吃過苦頭的!他鬼君高高在上,怕是一次也沒去過十八層地獄親自視察鬼情罷,難怪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來!
早前在崑崙山時我就聽過大師兄說起鬼界的十八層地獄。
一次大師兄辦公差曾路過鬼界一趟,恰好碰着個將將從十八層地獄受完刑爬上來的可憐鬼,啊呀,缺胳膊斷腿兒的,好不悽慘。
那時大師兄還差點被可憐鬼的嚎啕聲給從祥雲上震吼了下來。可憐鬼邊跳進忘川河邊大哭道:“讓我死了算了吧~我再也不想活了~~”
回到崑崙山後,大師兄每每一講起都忍不住唏噓一番,道:“他明明都已經死了,怎麼還說胡話,噯。”
我想,那隻可憐鬼定是被十八層地獄給折磨得抽了。
如今,一想起沈沐自那個地方出來後亦跟着缺胳膊斷腿兒的,這叫我如何看得下去。我道:“你、你想尋個開心,不如自、自己下十八層地獄去圖個痛快罷。”不知爲何,看着他那雙眼睛我就心裡哆嗦。
他到底是從地下上來的,滲人得緊。
哪曉得我話將一說完,下一刻他便忽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竟向我伸出手來!我嚇得連連驚退。
他的手還未碰上我,卻倏地被師父截住了。師父的臉色不大好看,雙脣抿得有點兒緊,道:“既然鬼事已了,鬼君還是快回罷。”
(二)
鬼君抽回手,繼續眯着鳳目對我笑道:“許久不見,這模樣卻是變了許多。”
忽然有什麼東西自我腦海裡一閃而過,但又實在捕捉不到。我心裡咯噔一下,道:“那、那我以前是個什麼模樣?”這廝想必是在鬼界難得見到我這般好看的女神仙,才這般說與我套近乎。
他彎了彎嘴角,眼神有些悠遠,道:“你以前……”
一句話還未說完,師父忽然出聲止住了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道:“弦兒,東華託與你的事情已經辦妥,現在且遂爲師回去。”
鬼君卻道:“我說神君,七萬年了你將她藏得如此深,如今本君總算是見到了,這還沒如何如何的,你便急了?”
他口裡的這個她……說的可是我?
一時我看着鬼君,心裡疑惑了起來。我忽然覺得,他着一身大紅衣服,如墨的頭髮在肩上鋪散開來,嘴角掛了一抹邪邪的笑,雖詭異了些但也不十分難看。
好似他本就應該如此模樣。
可是他對師父說的話卻不怎麼動聽。大家都是神仙,爲何他都不知道對我師父客氣一點兒。
我涼颼颼地看了他一眼,道:“鬼君仙友,我師父光明磊落何時藏過誰掖過誰,仙友亂說不得。”
“鬼君……仙友?”鬼君似乎不大滿意我對他的稱呼,他斂下笑看着師父道,“你這小徒弟倒是護着你得緊。”
師父不再抿着脣,亦看着鬼君輕輕淺淺道:“她是本君的徒弟。”
師父與鬼君一下僵了下來,我怎麼看怎麼覺得怪異。但師父那句“她是本君的徒弟”,噯喂,真心戳進我心窩子裡了。讓我十分受用。
感動之際,我便對師父道了句:“師父,我們回崑崙山罷。我們與地下爬上來的說不到一處去,不跟他一般見識。”
師父與鬼君愣了愣。
我咬了咬舌頭,這這這……這怎麼說話的這是?!妖人鬼君雖是從地下爬上來的,可人家的仙階踏踏實實在那裡擺着啊!我頹然地想起了抽風貨東華帝君,仙階高的神仙大抵都很小家子氣。要是這隻鬼君與我記上了該如何是好。
只有師父大度得很。他眉目含笑,果真不與鬼君一般見識,道:“嗯,弦兒說得委實有道理。”
看見鬼君瞧向我不明意味的神情,我心是拔涼拔涼的。
臨走之際,鬼君在身後懶懶道:“我說小徒弟,你這就不管這隻小鬼了?”
啊呀~~~我只顧幫師父掐鬼君,竟忘記了沈沐還在他手裡!將將才對師父說不跟他一般見識,現在要如何開口。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管好了舌頭,這才十分真誠道:“鬼君,您看這十八層地獄……”
鬼君皺了皺眉,道:“這一口一個鬼君的,倒是喊得生分了。”
師父忽然插話道:“嗯,也是,鬼君與本君是一個仙輩的,本君的徒弟喚你一聲鬼君實在是有些不妥。”他側頭笑幽幽與我道,“弦兒以後喚他大仙鬼君罷。”
到底我還是得跟師父再多學學,萬事萬物他都考慮得十分周到。
然我將將作揖只喚出一個“大”字,鬼君便咬牙切齒地瞪着師父,與我道:“小徒弟你敢如此喚我,我立馬將那隻小鬼扔進十八層去。”
我適時地閉了嘴。我承認,我不敢。
(三)
大仙鬼君,甚爲好聽的一個稱呼,他究竟哪裡不滿意了。
大仙鬼君幽幽瞅着我道:“本君說過莫要喊得生分了。我叫魑辰,你喚我名字,說不定我就不將那隻小鬼扔十八層了。”他看着師父眯眼的神情,面色好不得意。
我抖了兩抖。莫要喚得生分了,我真的真的跟他無冤無仇不識不熟啊!但涉及十八層,能允許我說個不字麼。
我憋了一會兒方纔顫巍巍道:“魑……魑辰……鬼君!這十八層……您看……”我還是沒忍得下口,加了“鬼君”二字。
師父忽而揚了半分脣角,道:“鬼君就別在爲難本君的小徒弟了。那隻小鬼沒做出什麼太大的惡事來亦沒道理入十八層地獄。本君相信,鬼君是位明事理的司主,何去何從鬼君亦自有分寸。”
這話,委實是滴水不漏。我看向師父,心道,這老薑就是辣!
鬼君亦看着師父,邪氣一笑,道:“神君說得極是。不過本君看的可是你小徒弟的份兒。”他轉頭對後面的鬼差又道,“先將這隻小鬼帶回去投至第三層地獄罷,過一次刀山下一次火海就讓他投胎去,也算還了這一世欠下的債。”
鬼差領命,拉着沈沐爬回了地底下。我看見他回去時的背影,挺直了些。
見沈沐和鬼差去了,鬼君笑吟吟地望着我道:“小徒弟,你想如何感謝我?”
越是上神越沒個莊重。他問我想如何感謝,其實老實說我還沒想過。但嘴上自不能這般說,遂我端端正正地做了個揖,道了聲:“多謝多謝。”
旁邊師父輕輕笑了聲,道:“弦兒,回罷。”似乎他心情很不錯。
我欲回身跟師父離去。
鬼君嘆了聲,道:“罷了,來日方長。”說罷他那扎眼的暗夜一抹紅飄飄然不見了。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不曉得是這句話本身太奧妙還是怎麼的,奈何我碰上的仙友臨別前都喜歡說這句。我依稀記得當初要死君離開時亦是說的這句。難道聽起來有深度些能襯出仙家的內裡修養?
要死君……說起來我下凡捉惡鬼這行苦差,還是拜他所賜。他吃飽了撐得跑去抽風貨的無涯境尋我個毛啊!
(四)
回去時天邊剛好升起紅彤彤的太陽。
這次師父又讓我與他共乘一朵祥雲,我受寵若驚,他老人家對我太好了些。路上師父還幾次三番提醒我靠近一些,免得像上次那般差點掉下去。
我們路過那條河,瞧見河上的白蓮燈裡面的蠟燭已經燃盡,一盞盞安靜地浮在水面上。一時我興起,便與師父道:“師父,你之前說這燈裡都寫下了凡人的心願。那師父可知鳳熙在這滿河的白蓮燈上寫下了什麼?”
我有些得意,師父他老人家沒看過,定是不知曉。
師父挑了挑眉,若有若無地笑道:“爲師記得也說過,這燈裡載着凡人的願景,自是不願他人窺了去。弦兒切不可做有損仙德之事。”
……我還沒說我看了,他老人家就什麼都知道麼。
當下我便解釋道:“師父,徒兒萬不是故意違背師命的。當時徒兒看惡霸在放燈,我怕他寫的是些什麼傷天害理的心願,故拆了一盞檢查一番。徒兒心想,若真有傷天害理的,也好提前阻止。”若是好心願,我是神仙自然能幫他實現。後面一句,我掂量了下,沒說得出口。
師父彎了彎眼,道:“弦兒想得甚爲遠大,怕是後來纔想到這些的罷。”
我忽然有些後悔,真不該想什麼說什麼與師父談論起那些破燈來。我暗自抽了自己兩熱鍋子,差點流出拔涼的老淚,道:“師父~徒兒、徒兒知錯了~~~~”
師父笑得更深了些,道:“只不過這一次,若是弦兒沒有拆燈偷看,怕是沒如此快引出這麼些故事來。”
見師父說話流利舒暢,沒有要罰我的意思,我便問:“那師父覺得,這個故事如何?惡霸和那位小姐,最後定會過得很圓滿。”那時在茶樓裡聽的那段書,說得委實好。
師父道:“弦兒都替人家改了紅塵命格,怎會不圓滿。”
我心一抽,道:“師父,若是司命星君來了崑崙山,就將徒兒放出去與他理論罷……”
師父眼珠一側,看着我道:“如此,甚好。”
我差點給跪了,道:“師父,徒兒只是隨便說說……”
崑崙山隱隱約約的影就在前面,師父墨黑的衣袍和長髮向後飄搖。他幽幽道:“若是弦兒能從中悟出個什麼來,爲師便不與你計較。”
我確實有頓悟,老實道:“問世間情爲何物,直叫人看了心裡添堵。”
師父身體晃了一晃,半晌嘆道:“弦兒,崑崙山上的崖洞清靜。”
我當下一個透心涼。師父莫不是又想讓我去那裡頓悟個個把月?!我驚道:“師父,徒兒喜熱鬧!”
師父半垂下眼簾,若有若無地挑了挑嘴角,道:“那弦兒當真悟出什麼了?”
我想了半天,道:“徒兒還是覺得凡人太難懂了,似懂非懂。”上一句說的是真話,這一句說的還是真話。
話本上寫的情愛如癡如狂,難得在凡間也這麼真真實實地見到過一回。鳳熙也好,沈沐也罷,既然愛上了個女子,爲何又甘願將其拱手讓與他人。所以說,凡人難懂;我看着就鬧心。
師父神色幽了一幽,道:“若是弦兒能儘快參悟,爲師欣慰不已。”
師父一片用心良苦,讓我十分感動。我道:“師父放心,徒兒定會好好參悟。”
師父輕輕“嗯”了一聲。
這一說一搭之間,很快我們便回到了崑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