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掙脫我,下了地,東走走,西看看,並不明白她在何等嚴肅場所被衆人審視。她眨着清澈的眼睛,搖着嘟嘟的小手,見什麼都好奇的摸一摸,時不時擡頭對着別人咿咿呀呀,語言不清晰,腳步也搖搖晃晃,不小心摔倒了便哭着喊媽媽,極其嬌氣稚嫩,與一般孩子無異。
??一個被稱爲隊長的人走過來,氣勢逼人的指着我們說:“都過來,這邊來。”
??我們被帶到一個單獨辦公室,擺設極其簡單,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大概是專門審訊用的屋子。
??阿蘭掃我一眼,因爲長時間痛哭,她眼睛還是腫的。我們都落座,隊長親自問話。
??“你先說。”他示意阿蘭,眼睛似有穿透力,直直看到別人腦子裡去。
??“我丈夫出了車禍,她是殺人犯,她孩子不正常……”
??“停,”隊長呵止,“我們講究點邏輯,你跟她什麼關係,怎麼認識,死者是誰?案發當時是什麼情況?”
??“這,恐怕要從二十多年前開始說起了。”
??“沒關係,從頭說。”隊長顯示出極大的耐心。
??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在阿蘭詳盡的描述中,我三歲生活的面目漸漸清晰。
??那時候,那時候。
??父親被單位調派到很遠的南方工作,母親一人在家照看我。阿蘭在我鄰居家當保姆,閒來無事經常跟母親聊天。
??阿蘭也有一個孩子,名叫王多多,跟我同齡,大眼睛小圓臉,模樣相仿。她常跟母親說,你家孩子比較聽話,我家多多活潑一些。
??母親想躲過“計劃生育政策”,再要一個男孩子。於是,她們瞞着父親,實施了一個並不算壞的計劃:把我託管給阿蘭一年,慌稱我丟了,弄一張娃娃準生票,阿蘭可以在家鄉享受保姆工資。
??我被阿蘭帶走後,母親沒有來探望過我,只是定期給阿蘭寄錢,兩三個月去一次南方,跟父親親密接觸,積極造人,然後回來細細觀望肚子的動靜。
??阿蘭繼續講:“我帶她到我家時,她不叫默之,叫甜甜。那時交通不方便,城裡離我們王莊很遠,當天下午,多多非要跟他爸爸騎自行車去接我們,路上不小心翻到溝裡,多多就……。”阿蘭擦擦眼淚,這麼多年過去了,失子之痛不曾減弱。
??阿蘭說了很多,但不是全部,她只揀有利的說,可我懂得從她語言中挑選和辨別。
我記起了。
??我記起,剛到王莊,那個家就是熱鬧的,院子裡站滿了人,個個帶着同情的眼光,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心情。地上躺着一個孩子,紫青的臉,閉着眼,我聽見有人說,她死了。
??那一天之後,那孩子被拉走了,院落一下空了起來。很空很安靜。
阿蘭失魂落魄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漸漸變成一種厭惡和怨恨。她覺得,是我給她家帶來了噩運,我不來,多多不會興奮的去接我,也不會出事。她甚至斷定,我是多多的剋星,佔據了她的位置,成了她的替身。
??我並不願意再去回憶,阿蘭和警察的對話漸遠漸弱,時光象電影一樣在眼前強迫的放映,我假裝擁緊貝貝,眼淚無聲的,大顆大顆的掉落。
??那時,我常常被強迫穿多多的衣服,鞋子,用她的小碗吃飯,也強迫我跟多多說同樣的話。這是爸爸,叫爸爸,這個要叫媽媽,不是阿姨!
??“你叫王多多!記住,孩子。”年輕的阿蘭抱着我,我怯怯的,說:“可我叫甜甜……”一個耳光扇過來,我嘴角流血,卻不知道我錯在哪裡。
??我不知道怎麼討好他們,我若坐着,他們便要我站,我站起來,他們又會煩躁的推開我,讓我摔倒,嘴裡還說:“不象不象,一幅喪門星樣!”
??父親偶然探親回家,發現事情並不象媽媽所說那樣,有保姆在家照顧我,而是我被放到鄉下,好久沒有人管過。他氣憤的拉着母親找到王慶年家時,我正穿着死小孩的衣服,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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