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真要是平平庸庸過一生。爲了衣食溫飽而奔波,時不時還要受點閒氣什麼的,也就習慣了。最怕的就是從高位上一頭載下來,受不了這種平庸的生活。
以前錦衣玉食的慣了,出出入入的也是前呼後擁,走到哪裡都是衆星捧月。開口江山閉口社稷,儼然就是國之干城。
忽然一下子,這天這地就都變了,而自己個兒也從高位上一個猛子扎到底爛泥裡,這其中的落魄和窘迫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的。
錢謙益就是這種人當中的典型。
年紀也不小了,好容易到了尚書的位子上,談不上位極人臣,也算是方面大員了。平日裡的威風氣派那就不必多說,很多排場就是不刻意的去擺也透着官宦人家特有的尊崇。尤其還是有東林領袖的身份,隱然就是清流的頭面人物。
因爲身在清流,又是一大把年紀,至於貪墨舞弊之類的事情還真是不摻和了。說不上是什麼潔身自好,多半原因還是因爲年歲大了,又在官場浮沉這麼多年,不想弄個晚節不保,好盼着能夠給自己的仕途留下一個完美的收場呢。
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更別說是這樣的方面大員了。就算是不貪墨,每日裡那些門生故吏的孝敬又何曾少了?整天應酬不斷,今日要給這家留什麼墨寶,明日又要指點那家公子的文章,這潤筆之資最少也得封倆金寶吧?儘管每次錢謙益都說不要錢財,免得沾染了銅臭,可人家事後送過來的古玩字畫反而更值錢。
這些都不算是貪墨,就算朝廷知道也不怕,因爲沒有犯上《大明律》中的任何一款。
可忽然之間,這一切都沒有了。
以前推都推不掉的各種應酬,現在都沒有了,他錢老爺就是想應酬也沒有可應酬的事兒了。錢謙益自認才學還算是當世上品,可再也沒有哪個大戶人家一天三趟的來請留什麼墨寶了。
就是那些以前把門檻子都要踩破的門生們,也不再巴巴的在門口等着他錢老大人的官轎,好有機會送上自己的名帖。
那麼多的門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的乾乾淨淨。投帖子拜宗師的事情他錢謙益倒是想了,可就是沒有人來拜了。
真要有個書生來府上拜會,錢謙益絕對會認認真真的指點,傾囊相授視爲關門弟子。
可就是沒有,一個也沒有。
尤其是那些和自己相熟的故吏,以前都前禮後禮的周全着呢,寒暄的聲音隔着一條街都能聽的到。如今到好,見了自己都遠遠的繞着走。好像是在避瘟神一樣。
因爲同是住在御道東街,只要出門,就免不得要和這些人碰面。錢謙益也不願意見到這些人,自己就是落了毛的鳳凰,連草雞都不如了,見了這些人也想躲着走呢。這樣也好,互相裝作沒有看到,還少了許多難堪呢。
可心裡頭的這份兒難堪和落魄,也只有自己知道。
醉醺醺的剛一進門兒,就見到管家正和什麼人嚷嚷呢。
“老爺,老爺,您可回來了,這人說咱們家欠他的錢,來要賬了……”管家趕緊把過來把情況說了。
錢謙益眯縫着眼睛,把眼前這個人看了好半天,也沒有認出是哪個來。
“你是什麼人?我都沒有見過,府中何時欠下你的錢?”面前的這個人青衣小帽,一看就是市井小人。在錢謙益的記憶中,自己何曾和這些腌臢之徒打過交道?更別提欠他什麼錢了……
“我是什麼人?我是西道街做豆腐的,你們錢家每天的豆腐都是我送過來,今兒個我是來結賬的……”
“管家,”這等小事也拿過來擺掐,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臉面還往哪兒擱?錢謙益沉着臉說道:“欠他多少豆腐錢,一併給了……”
“老爺,咱府中吃他的豆腐是不假,可以前給他錢他都不要,說是孝敬老爺的小物件兒,不值得提一個錢字……”
“去你孃的,老子又不是你們家的孝子賢孫。幹嘛孝敬你們?”賣豆腐的一跳三尺高的大罵起來:“街坊四鄰的鄉親們都來給我評評這個理,哪有吃豆腐不要錢的?我不要錢?不要錢的話我一家子吃什麼喝什麼?你們錢家趕緊把銀子給我拿出來,要不然老子罵你們三道街,讓南都城都知道你們錢家是白吃不給錢的貨色……”
錢謙益算是明白了。
自己沒有官職了,這些做豆腐的小人也敢這麼張狂。要是放在以前,能吃他家的豆腐那是給了他天大的臉面,可如今……
錢謙益強忍着抄起掃帚打人的心思,厭惡的對管家說道:“欠他多少,全都給我結算清楚了,然後讓這小人趕緊走,我不想看到這種人。”
賣豆腐的拿到錢以後,往懷裡一揣,言語帶刺兒的說道:“我是小人?我就是他孃的小人了。你是大人不假,可那是以前……”
錢謙益也不顧什麼斯文體面了,抄起掃帚就打:“給我滾,滾出去……”
“錢謙益打人了,仗勢欺人了,各位鄉親父老,都來看看吶……”賣豆腐的大呼小叫着逃竄而出。
錢謙益氣的胸口劇烈起復,把掃帚一丟就要回去。
管家攔住錢謙益,鄭重一禮,說道:“老爺,我……我……”
錢謙益看了管家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你也想走,是不是?”
“是,小人也要回老家了,這是今年的往來賬目,府裡的進出開支,都一筆一筆記的清楚,請老爺過目……”
“走吧,都走吧。”錢謙益看也不看一眼,劈手就把賬本扔出老遠:“看着我落魄是吧?都走,走的越遠越好,趕緊去找新的主子……”
“老爺,我是真的要回老家了,再也不來南都。”管家很真誠的勸了一句:“老爺年紀也不小了,也別總惦記着官場上的起起落落,該收心了。”
看着這個用了十幾年的管家,也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心裡忽然就是一酸:“你去吧,我要再留就是耽誤你了,你走的時候自己去拿二百兩銀子,再挑着我書房裡的好物件兒,喜歡哪個就拿哪個,算是你我主僕留個念想……”
管家把頭一紮:“老爺平日裡賞下來的也不少,夠我一家的衣食用度了。老爺這裡人多,開銷也大,書房裡的古玩字畫還能變賣幾個,就留着自己用吧……”
說着說着,老管家也落下淚來:“老爺不是個能理財的,手裡也鬆散慣了,身邊要是沒有幾個值錢的玩意兒,以後的日子怕不好過……還有,老爺萬一要是回了老家,照顧着姨奶奶些,家裡的憲奶奶和姨奶奶不和……”
“這些我心裡有數,你去吧。”
管家年紀也不小了,看到他蒼老的身影,錢謙益也想到了自己。眼看着管家夾着個小包袱走出大門,孤寂之感襲上心頭……
管家一走,府裡頭還真就沒有幾個人了。
以前那些投奔自己的親戚,應着名兒是來府裡做下人混飯吃,其實還不是想謀個好出身的?眼看着他錢謙益“呼喇”一下子就摔到底了,再跟着的話,別說的混出身,肯定是要一起扎到爛泥裡頭。既然大樹都倒了,不管是背靠大樹乘涼的還是在樹上的猢猻。都散了乾淨。
“老爺年歲大了,比不得以前,又難得有這樣清閒的時候,不如在家裡好好的看看書,寫寫字兒……”柳如是細聲細氣的囑咐着。
柳如是也曾是紅遍大江南北的紅牌子姑娘,一看錢謙益的樣子就知道他剛剛去過了風塵場所。對於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有埋怨過。
老爺是風流人物,少不得有這樣那樣的應酬,風花雪月的事情肯定也多。這種事情是免不了。如今又有不順心的事情,去尋歡作樂更不奇怪。
聽得柳如是如斯之言,錢謙益心裡也是好一陣子溫暖。
自從上次“爲國殉身”的鬧劇之後,柳如是雖然是從水裡救出來了,可對錢謙益也冷了許多,整天整天的也不說一句話。
如今都落魄成這個樣子了,還不如當初一腦袋扎進水裡的好,至少也能落下個鐵骨錚臣的身後之名,省的現在受這樣的閒氣,遭這樣的白眼兒。
這比死了還難受呢。
還在柳如是依然故我,錢謙益短嘆一聲:“哎,今日……哎,說這些做什麼?反正夫人心裡也明白我去過什麼地方,以後不去也就是了。”
柳如是微微一笑:“老爺是風流慣了的,說這些做什麼,快進來用飯吧。是我親自下廚整治的飯菜,老爺還沒有嘗過我的手藝吧……”
柳如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皆通,樣樣皆精,唯獨庖廚針線等這些普通的女工不行。都是風塵中混出來的人,和普通人家的女子不一樣的。她這麼一說,錢謙益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就明白家裡的廚子十有八九也是走了,要不然柳如是也不會親自下廚。
飯菜還算精緻。談不上如何的美味,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反正是和家裡原來的廚子差了不少。
錢謙益一邊吃飯,心裡頭也在想事情。
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意思?不禁歉然:“夫人受苦了,本想着能給夫人錦衣玉食,不成想……不成想……”
“這也沒有什麼,身在仕途,哪還能沒有個起起落落的?”柳如是說着寬心的話兒:“經過這麼一回,或許老爺也就收了心思。回老家過安穩的日子有什麼不好?老爺若是不再惦念官場上的是是非非,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對於做官兒,錢謙益的心思無比熱切,要不然心裡也不會難受成這個樣子,雖然已是如此窘迫的地步,也不是柳如是幾句話就能改變的。
錢謙益放下碗筷,聲調放的有些輕,似乎也是在對自己說一般:“我也知道夫人說的有理,可我這一身才學滿腹經論,若不是站立於朝堂之上爲國效命爲君分憂,十年寒窗之苦豈不是白費?我也曾身負東林之望,爲領袖羣倫的人物。若是就這麼沉淪下去,豈不是叫人恥笑?定要東山再起捲土重來,給那些看不起我的小人們,我錢謙益始終是人上人……”
“老爺都什麼年歲了?還想着東山再起?”柳如是苦勸:“亙古以來,就是世態炎涼,其中的人情冷暖想必老爺也品嚐過了。如今朝中官職已經安排的滿滿當當,哪還有老爺的位子?世人躲避老爺都唯恐不及,又有哪個肯在這個時候拉老爺一把?以妾身之愚見,還是作罷,不如歸了老家,再不理會廟堂之事,管他什麼爭爭鬥鬥,採菊東籬之下,過幾天老百姓的日子,不也很好的麼?”
“哎,我又何嘗不知道山野之中的悠閒?可如此灰頭土臉的回去,哪有臉面見老家的父老?”錢謙益決絕的說道:“就算是回老家,也要等到我再次奮起之後,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回去,也不枉我官場沉浮這麼些年。再者說道,我要是這麼回去了,你的面子上須是不好看的……”
“呵呵,既然嫁了老爺,還說什麼裡子面子?老爺走到哪裡妾身就跟到哪裡,也就是了……”
正說話間,家中的老僕來報:“老爺,老爺,外面有人來拜門……”
錢謙益激動的差點就掉下淚來。
這麼些日子了,可算是有人來拜府了,這就說明自己的影響還在。趕緊正正衣冠:“名帖呢?拿來我看。”
能在這個時候來拜會的,肯定不是至交就是知己,說什麼也不能怠慢了。
“來人沒有名帖,說是老爺的故人,老爺一見便知。”
“好,隨我去迎。”要是在以往,這種沒有名帖的,統統是擋駕不見。誰知道是不是來矇事兒的呢?要是隨便什麼人都見,錢大老爺還不得忙死?
可今非昔比,能有人來拜就很不錯了,別說是沒有名帖了,就是讓錢大老爺倒貼幾吊錢他都願意,好歹也要同一條街上的那些勢力小人看看,錢大老爺還是有門生故吏的,這人脈還在。
門口的石獅子下面,是一乘雙槓的青布小轎,看這樣子也不象是什麼大人物。
錢謙益也不管是不是大人物,十分熱情的都透着誇張的味道,隔着老遠就哈哈大笑,一邊拱手一邊發聲:“不知是哪位老友來看望我了?哈哈……”
“故人,哈哈,故人,故人到了。”
轎簾子挑起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樣貌猥瑣之人,這麼冷的天氣了,手裡還捏着一柄破摺扇。
“是你……怎麼是你?”錢謙益怎麼也沒有想到來人的身份,還真是有點楞楞呆呆。
“哈哈,怎麼就不能是我了,難道錢大人就不請我進門兒坐坐?”
錢謙益在官場混了多少年了,心裡的道道兒比別人多了好幾圈,稍微一思量也就明白了個大概,單手虛引:“魏宣慰,請——”
來的是魏無牙。
四個轎伕跟着魏無牙就進來,步履之間沉穩有力,到了門口那麼一戳,標了墨線兒一般的整齊,從裡往外都透着凌厲殺伐的氣息,尤其是顧盼之間,目光凜然,讓人不敢對視。
分了賓主,奉了茶水點心,魏無牙看看四周,笑着打起了哈哈兒:“錢大人這裡很清淨啊,果然是文人雅緻,光是這一點兒,我老魏就比不了。”
“魏宣慰取笑了,我哪裡還是什麼大人,一介寒儒罷了。”錢謙益嘴裡客套着可有可無的廢話,心裡的彎彎繞繞早不知轉了多少個來回。
這個魏無牙在南都,尤其是在這御道之東可是威名赫赫,簡直就和殺人越貨的土匪頭子一個德行。當時平定城內叛亂之時,就是這樣貌猥瑣的老東西連斬十家,殺人滅門的事情都是他做下的,直到如今,在這一帶還是人們口中的惡魔。哪家孩子要是哭泣不止,只要說句“魏無牙來了”,比貼“天皇皇地皇皇”的止啼符還靈驗。
只要老神棍在這一帶出現,哪一家不是趕緊關門閉戶?哪一家不是暗自戰慄?
錢謙益也是怕老神棍的,不過那是以前,現在反而不怕了。
一來沒有做下貪墨錢財通敵叛國的事情,再者無官無職,也惹不到這個大殺星,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惹不着誰嘛。
“這馬兒畫的不錯呀,是戰馬吧?錢大人好筆墨,只是這戰馬不上戰場,卻在這裡啃野草,終究是不大對景吧?”老神棍用破摺扇撓癢癢,指着廳中懸掛的一幅字畫品頭論足,彷彿是個中行家一般。
要說錢府的客廳裡頭,什麼樣的人接待過。不管是身居要職的達官顯貴,還是一身風流的鴻儒名士,往來之間都是有身份的,尤其是對書畫,都有相當高深的造詣。如老神棍這般連宋元時期書畫大家趙孟頫的《秋郊飲馬圖》都不認識的白丁,還真是頭一份兒。別看就是這麼一紙書畫,拿到市面兒的話,起碼也能換一處差不多的宅子,要是碰到心熱的行家,價錢還能翻一倍。
要是說起書畫造詣,八個老神棍也不如一個錢謙益。
錢謙益也很願意在這上頭展現一下自己的淵博,同時讓魏無牙露出他的淺薄:“這《秋郊飲馬圖》乃趙子昂卸任之後的力作,當時無官一身輕,才做出如此灑脫妙逸之作。這畫最講究的就是一藏字,將天景藏於筆下,將心情收於畫中,這纔是真正的藏而不露形神兼備……”
老神棍根本就不曉得趙子昂是誰,也看不出畫中的妙處,把破摺扇往脖子後頭一插,環視四周幾眼,這才說道:“今天我來錢老大人府上,可不是來看什麼書畫的,老實說,這些東西我也看不明白……”
“左右已無旁人,魏宣慰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錢謙益是官場中的老積年,一看魏無牙的神色就知道他有不便爲人所知的話要出口。
“錢老大人身負清流之望,詩詞文章爲一時鼎盛,本就是領袖羣倫的人物,如今新朝難識大人胸中錦繡,我家都帥……”
“打住,魏宣慰還是打住吧,”錢謙益止住了老神棍的話頭兒:“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是不是想要我老頭子爲你們赴死軍賣力氣?若是如此,還是罷了。我年歲也不小了,做了一輩子的大明臣子。如今雖是沉淪至此,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改換門庭。李四想讓我投靠過去,這樣的美夢還是算了吧,承蒙你家的那個什麼都帥看的起我錢老頭子,我這裡心領了。來人吶,送客……”
“不忙,不忙,”老神棍的臉皮堪比南都城牆,雖是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也不氣惱,笑嘻嘻的說道:“錢老大人忒也小看自己了,以老大人此等斑斑大才,淮西的小廟也供奉不下呀。我家都帥也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你爲何而來?”錢謙益雖然是落魄到了最低谷,心思也熱切的很,可還真看不上淮西那麼點兒格局。這個時候,李四分明就是來撿便宜貨的嘛。可老神棍一言而否,還真讓錢謙益摸不到門道了。
“我赴死軍別的也不想,就是一門兒心思的打韃子,這些事情有眼珠子的都看着呢。”
老神棍所言不虛,赴死軍確實就是專門和韃子過不去,這一點兒誰也否認不了。
“可朝廷裡邊是什麼樣子?想比必錢老大人比我更清楚。許多幸晉之輩環繞於聖君左右,這讒言還能少了?說什麼攻取之時當求穩求緩,可咱們大明的江山緩得麼?北地萬千同胞受苦受難,這也緩得麼?如此衆多的小輩之徒爲求一己之安,妄置國家社稷與不顧,分明就是要把國朝化爲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老神棍說的擲地有聲,嘴角都帶上了白沫子:“縱觀我朝,已到中興之前夜,正是奮發圖強一力攻取之時。奈何朝中小人當道,非有一絕大人望之領袖人物不足以震懾羣醜。”
老神鬼所言的“絕大人物的領袖人物”肯定就是錢謙益了唄,還有誰不明白?
要說現在的朝局,基本還是主戰派的天下。可這些高喊着“戰戰戰”的官員,多是新晉之人,無論名望還是影響都很有限。和那些力求穩重緩慢進取的老東宮比起來,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
所以東林人的聲音雖大,也是雷聲隆隆雨點稀稀,沒有什麼實際效果。
“我家都帥誠盼老大人以社稷江山爲重,再次出山,弘我大明正氣,震懾朝野宵小之輩。”
老神棍這麼一說,就連錢謙益也認爲自己是身負國朝之望的大人物了。
“唯有老大人站立於朝堂之上,領袖我國朝精英,振臂高呼酣戰,方可挽朝局頹糜苟安之氣。若不如此,我國朝當成下一個苟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
要說打仗,錢謙益肯定是不行。可要說主戰的高調,錢老大人比誰喊的都高喊的都響,這本就是東林人一貫的做派。縱觀歷史,主戰的都是鐵骨忠臣,只要不主戰,就是奸佞就是罪人。尤其是東林人物,根本就是不管不顧,恨不得立刻就和滿清決一死戰,至於其他……誰管什麼其他,反正自己高喊着主戰的口號,肯定就是留名青史的大忠臣了。
錢謙益嘆息一聲說道:“如今聖天子在位,四方臣服,正是收拾河山再復故土的絕好時機。也是我東林人振臂高呼之時,奈何我身不在朝,空有一腔血誠也無處潑灑。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老的騎不上馬,小的拉不開弓,空有報國之心……”
老神棍也大作惋惜之狀,把架勢拿的十足了,這才說道:“朝廷遺賢於野,這才使得新朝如此局面。我家都帥每念及此,無不痛心疾首。眼下便有一絕好機會,我家都帥願力薦老大人再上朝堂……”
錢謙益腦子裡忽的就是一熱,想要細問,終於沒有開頭,故作從容的聽老神棍細說分由。
“此舉實無半分爲赴死軍所謀,所謀者唯這大明社稷爾,也不敢奢求老大人爲赴死軍如何如何,只要老大人一心爲了這三百年的大明江山,不日之內,老大人必再受朝廷啓用。”老神棍說到興頭上,忽然大作惋惜之狀:“只可惜老大人已有退隱之心,還和我說無官一身輕,哎……社稷蒙塵之際,老大人怎可萌生退意?若到了我國朝光復故土之後,我魏無牙願與老大人同隱鄉野,嘯傲山林,此時此刻,可萬萬退不得呀……”
這個時候,錢謙益的心思比誰都切,恨不得立刻就出仕上朝,恨不得馬上就在朝堂上舌辯羣醜。可架子總還是要拿一拿的,大作思慮之狀良久,方纔說道:“我本意就是要隱退山林的,對官場上的這些爭爭鬥鬥也厭煩了。回到老家,耕幾畝山田種幾桿翠竹,教授三五蒙童,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朝局糜爛如此,聖君再不奮起力戰,大明就要有不忍言之痛……也罷,我錢謙益就再披戰袍,與朝中宵小再鬥一回……”
“老大人人老心不老,實爲我大明文壇之廉頗,魏無牙敬佩的緊了。”老神棍裝模作樣的深施一禮:“君子一言如九鼎,老大人且安候着,不日之內就有朝廷的啓用消息。唯願朝廷奮發圖強收復北地,我等武人在淮西遙瞻老大人力鬥宵小的風采,縱是百年之後,老大人也是文中武穆,一方泰斗……”
直到老神棍鑽進轎子離開,錢謙益還在門口遙送呢。
人這一輩子呀,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山重水複了,更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柳暗花明了。剛纔還頹廢灰暗的錢謙益,才過了這麼一會兒,通身都是滿盈盈的精氣神兒,走路都帶着風,說話也有堂音了。
在大門口用力的咳嗽幾聲,扯開了嗓子就對這大街高喊:“我說夫人,今天咱們要請個戲班子來,再不看看戲,以後要是忙起朝廷裡頭的事情,可就沒有這些閒暇了,就唱《定軍山》吧……”
《定軍山》這齣戲好,打的熱鬧唱的精彩,又是老將出馬的故事,現在的錢老大人還真是願意看看。
“老爺,家裡的積蓄不多,這唱戲的事情還是……還是緩緩再說吧。老爺要真是想聽,妾身給你唱個小曲兒什麼的……”柳如是小聲提醒着。
“不行,咱家就是要唱大戲,要不然街坊四鄰的還不小瞧了?”錢謙益很是痛快的大笑着:“什麼錢不錢的,都是身外之物,過幾天就好說了……”
柳如是雙眉如柳,悄聲問道:“這赴死軍和老爺素無交集……”
“哼哼,他們赴死軍實力不夠,又欲逞攻取之強,自然是需要朝廷出力大戰爲他們緩解壓力的,這裡頭的道道兒還能瞞得過我去?”錢謙益如智珠在握。
柳如是小聲勸解:“赴死軍中多是亡命之徒,說不準這裡頭是有什麼佈置呢,老爺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哈哈,什麼亡命之徒,左右也是隻知衝殺的武弁罷了。數千年來,武人都不過是鷹犬而已,真要說起這治理天下的大事,還不是要我們文人?”
“我總覺得這裡頭兇險的很,老爺還沒有受夠宦海浮沉的閒氣?不如辭了這些起起落落的官場勾當,回老家安養……”
“夫人差亦,我再受朝廷啓用,你這面子上也有光彩不是?”錢謙益調笑道。
柳如是知道錢謙益做官的心思實在是太切了,再怎麼勸也沒有用,只有微微一嘆:“老爺執意如此,妾身還說個什麼?再者說了,那個什麼李四的,又不是當今聖上,他說讓老爺做官,老爺就能做成?什麼官不官的還是兩可呢,老爺也莫把希望看的太重了。”
“這個李四,也算是一方藩鎮了,他既然遣人來了,就說明他有十足的把握……”
……
自從朝廷確定了和赴死軍聯合作戰的調子之後,作爲李四老戰友的楊廷麟是片刻也沒有耽誤,風塵僕僕的就來到了淮西。
偏偏就是急驚風遇到了慢郎中。
他楊廷麟是急的冒火,赴死軍這麼倒成了緩的溢油。
接連四天以來,赴死軍中的那些老隊官老營官們,都笑嘻嘻的來看望楊廷麟這個前任的監軍大人。每天都有幾個曾並肩戰鬥過的老站友過來,拉着拽着請楊廷麟楊大人吃酒。你要不去還真不行,這些傢伙就真敢拿麻袋把楊廷麟裝起來,然後扛着就到了酒席上。
每天最少都有三場宴席,搞的楊廷麟一聞到酒味兒就犯惡心,可老戰友的面子還不能不給,象喝毒藥一樣一碗一碗的往肚子灌酒。
剛從一個隊官的酒席上逃出來,立刻就又被一個小老頭子給拽住了:“楊大人,楊大人,留步,留步……”
“叫我?”楊廷麟也有了幾分醉飽,看着面前的這個人有點兒眼熟,可就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自然是叫你了,還有幾個楊大人?”小老頭兒拽着楊廷麟就往家裡拖:“可有些日子沒有見過楊大人了,跟我回家去。家裡的婆姨剛宰了只雞,和楊大人分享……”
楊廷麟都愣住了,實在想不起這人是誰,可人家又這麼熱情,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趕緊作揖道:“你瞧我這記性,實在想不起來您的名字了,還未請教尊臺上下……”
“哈哈,楊大人就是貴人多忘事,如今做了朝廷的重臣,自然是不記的小人了。”
“不是,不是,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先請個罪過。”楊廷麟在赴死軍中的時候,個人品行那是好的沒邊兒,人緣兒也不賴,上上下下都混的廝熟,認識的人可真是海了去了。
小老頭兒笑嘻嘻的提醒:“老馬,我是老馬呀,大人記起來沒有?以前我還給您牽過馬呢,後來還趕過車……”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楊廷麟以手加額:“原來是老馬呀,我說怎麼看着就熟的不行,你怎麼也在舒城?我記得你是隨軍的兵吧?”
“那是以前,後來在淮揚傷了腳脖子,人也上了年紀腿腳又不利索,忠誠伯就賞了點地,我就在這裡安頓下來了。”二人訴說些以前的陳年舊事,不住唏噓:“我說楊大人,你也老的不輕,都是操心多的緣故,朝廷裡的那些破事兒能不管還是不要管了,回來咱們淮西種地享福吧,我把我家的田先分你一半兒……”
“哎,要能如你這般清閒就好了!”來到老馬家中,就在院子裡坐了,把一塊平整的大石當成了桌子,把早就燉的稀爛的老母雞捧上來,老馬歡喜的說道:“楊大人先嚐着,我去取酒……”
“別弄酒了,這幾天讓那些隊官們灌我的都要死了。”對於這些酒肉的東西,楊廷麟實在是怕了,一把將老馬按住:“我說老馬,你是個實在人,我問你句話兒,你得給我老老實實的回答……”
“那是,俺老馬旁的本事沒有,最大的好處就是老實……”
“我來的這幾天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是宴席的招呼着,就是見不到忠誠伯的人影子。”楊廷麟問道:“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咱們赴死軍在背後弄什麼名堂不願意讓我知道?這是不是忠誠伯用的緩兵之計?包括你老馬在內,是不是都在拖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