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導師的邀約給大二的學生做一堂法律會講,中途有幾個與法律有關的問題要提問,我目光搜掠全場,最後一排的一位女生正與身邊的男同學說話。
心中一頓就揚聲而道:“請最後一排第三個位置的女同學來回答一下我這個問題呢。”
當時我是抱着讓她出糗的心態點名喊她回答的,但沒料她起身後沒有一點窘迫,相反地還態度從容地反問我是什麼提問,贏得底下一片噓聲。她抿脣而笑,說了句:“還不允許人上課時開點小差的嘛。”
別說一幫大二的學生了,就連我當時也沒繃住笑了。
後來會講結束時換導師上去點名,我特別留意那女生的名字,叫賈如。
而她身旁的男生從頭至尾也沒被叫到,顯然不是這班的學生。
第二次見到賈如是導師的一次文案課題,其中有她在。我看見她時不免訝異,一個大二的學生何至於受導師如此青睞。漸漸地我發現這個丫頭有天賦,她有極強的法律敏銳性,往往一個很細微的點,別人一帶而過,她卻能從中挖掘出更多的內容。
課題做完,我對她刮目相看。之後每次導師開課,我都會建議帶上她,熟悉後便也瞭解那個與她常走在一塊的男生是她男朋友,叫周瑜。
可是大二下半年,他倆就分手了。我以爲她會如尋常女孩子一般爲失戀而痛哭,會萎靡不振很長一段時間,但除了變得比以前沉默外,並沒有別的差別。
當時想,可能愛得不夠深吧。
但事實上後來我才明白,不是愛得不夠深,而是,愛刻在心裡了。
原本我已畢業進了法院工作,沒太多時間再回學校幫導師做課題的,但是每次導師打電話給我時都滿口答應了,因爲,能與賈如一起。
當時也不能界定我對她是什麼心思,若真要具體化那就是欣賞吧,覺得這位學妹是一個可塑之材,想親自帶她。沒想就這麼一帶兩年,到了她畢業季。
畢業典禮那天,我本來手頭有個案子要上庭的,但我交給了助理律師。匆匆趕回學校,典禮已經開始了,底下黑壓壓的一羣人我也找不到她,只能隨便找了張位置坐下。
枯坐了片刻有些無聊,正想低頭拿手機出來詢問法院那邊的進展,但聽身邊有人竊竊私語說輪到法律系上臺了。我立即擡頭,幾乎一眼就在人羣中找到了賈如。
她的個子比較高挑,長髮利落地披肩,站在合唱團裡尤爲顯眼。他們唱的歌並沒有入我的耳朵,因爲,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後來回想,覺得大抵是那天回到了母校,看見賈如站在曾經自己站過的臺上。
她長髮披肩,嘴角揚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於是,後來很多個晚上當我再想起的時候,好像都能令夜晚變得更加耀眼。
也許是典禮當天舞臺的燈光太亮,也許是站在她身邊的人都成了陪襯,也許是她無形中散發的氣場。我就坐在最後一排遠遠地看着她,便醉的不成樣子了。
從那一天起我知道,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我毫無遲疑地帶她進了法院,依舊把她帶在身邊,將自己在職場的所有經驗毫無保留地教給她,也教會她如何站在法庭上立於不敗之地。
本來以爲與她不必太急,慢慢就水到渠成了。可有一天卻無意中撞見她與一個男的約會,我的第一反應是目光嚴沉地審視那男人,得出的結果是——他倆不合適。
男的叫陳歡,據說是個IT男,可一看就能看出其眼帶桃花,表面看似老實,骨子裡卻有着另一面。本想提醒賈如的,但轉念一想也好,讓她情感上遇點挫折並不是什麼壞事。
要在律場縱橫是需要一顆強大的心臟的,挫折是其中一門必修課。
可我沒想到只過半年,她居然說要結婚了,與那個男人。
突然間我發現自己錯了,感情不是別的考驗,應該當機立斷,否則就會與你失之交臂。我問她可有想好,而且怎麼這麼早就結婚了?她回答我:已經領證了。
那天回去我一個人獨自開了瓶紅酒,喝完一整瓶卻也沒醉意,躺在沙發上第一次感覺心裡鈍鈍的疼。但在第二天我依然一臉如故地上班,甚至也交了女朋友,想說並不是非她不可。
眼看她的婚期將近,我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參加婚禮。如果去,意味着要面對自己已然錯失的愛情,從此就要站在一個朋友、學長的位置,再不能逾越半步。但就算我不去又能如何?我有些五味雜陳。
然而就在她婚禮前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條說婚禮取消的短信。賈如叫我去拘留所接的她,在那門外我看見了周瑜。幾年情誼,自是早從她口中獲知這位前男友,也正是那年我認識她時分手的那位,這其實也是我在看見她與陳歡約會時並沒太上心的原因,覺得那陳歡連周瑜都比不過,怎麼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她與陳歡離婚固然是在情理之中,但她竟然在民政局辦離婚證的當天,又跟周瑜領了結婚證。我很氣怒,有這樣對婚姻輕慢的嗎?
如果說之前我不看好她跟陳歡,那麼即便是她跟周瑜領證了我同樣也看不好。
不是我有預見性,而是如此草率複合並且領證結婚,本身就是不理智的行爲,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如我所料,她與周瑜的矛盾不會因爲再次相遇而減少,反而摩擦越來越大,而周家人是壓死他們婚姻的致命稻草。
賈如告訴我她離婚時,我一點都不意外。正好我這邊也結束了一段感情,這次我不想再沉默了,既然周瑜不珍惜她,那麼今後她的人生由我來守護。
可中間卻多了意外,她竟然懷孕了。
我得知的第一反應是心中有鈍痛,但看她明明沉痛卻強裝堅強的眼神,忽然又釋懷了。轉念想這可能是我的一次機會,雖然能夠確定她對我絕對信賴,但是從過去到現在我一直都是站在她的身後,從來沒有嘗試站到過她身旁去。
老實說,我沒有把握。
說起來也可笑,我可以淡定從容地站在法庭上,可以犀利地將對手辯駁到無話可說,但是面對她卻還是會心生怯意。她會震驚在意料之中,但她竟然在考慮之後還是拒絕了我。
我不懂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她與周瑜又沒辦過婚禮,沒有人知道她曾結過婚,這時突然肚子大了只會讓周遭的人用有色眼光看她。
後來發覺她無非是還放不下週瑜,即使離婚了。
我不能強來,要有策略,對別人可能我懶得花心思,但對她我有耐心。原本想借着那件經濟案逼她一下,然後順理成章地把問題解決,可劇本卻沒按照我所設想地在走。
周瑜那邊徹底引走了她的注意,哪怕她自身難保,但是當週瑜一出事,她就全然不顧自己了。由於時機錯過,從而使得調查局的介入超出我的控制範圍,她被隔離帶走的時候我有過懊悔,但還是堅信能把她從裡面帶出來。
至多是,所有的事我頂上去。到這時我已經不再想最初的念,只希望她能夠平安沒事。
然而,天意總是那麼不經意又讓人無所防備。
怎麼也沒想到在我把問題解決前,賈如會出事!不但她出事,周瑜也出事了。一場車禍破滅的不止是我的希望,還有賈如的夢。
她向我提出辭職!我很生氣,檢察官是她奮鬥已久的夢,律師是她曾發誓要浮以一生的職業,如今她卻要撒手離開。那是我第一次對她發火,怒斥她不但對婚姻形同兒戲,對工作也毫無執念。或許當時是我哪句話說重了,她憤然而走。
目送着她走出那扇門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她是真的決然而然。是直到後來我聽說她出國了,才猛然頓悟她行爲代表的意義。
她是要把一切都割捨了去找他!
有沒有找回來我已經不在意了,哪怕她與他愛得天荒地老,從此與我也再無糾葛。一個人爲了愛情,如果連信念都放棄了,那她已經不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姑娘。
也或者,我自認對她熟悉而且瞭解,事實上,我從未了解過她。
就像我最初判斷她對周瑜的感情不過而已,可如今她卻能爲之放棄一切。一個人若連初心都忘了,那就已失了本。
那幾年我沒再去想過她,只當這個人隨風而過了。
再見她時並不是在她的那家巴山夜雨,而是某個商場裡我與小周在吃飯,一瞥間看見她手牽着一個男孩從窗邊經過。小周並沒留意,我卻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她變了好多。這是我的第一感官,第二感官是她過得似乎不錯。兒子這麼大了,應該……孩子的父親被她找到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叫天意,那天晚上我送了小週迴家後返程,竟然在路邊再一次看見她的身影。
她是獨自一人,身邊沒有傍晚看見的那個男孩。
汽車開過去了我還是又返回過來,緩緩馳在她的身後。看見她進了一家飲品店,以爲她去裡面買飲品喝了,車子停在了路邊。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跟着,而且還不走,可就是沒有動力啓動車子。但是等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到我以爲她是不是在裡面點了杯飲品直接工作了。心念波動間,又不由想——她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差不多快十點的時候,纔看見她從那飲品店出來,而裡頭的燈也隨之滅了。她不是一個人出來的,隨她出來的還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再看見她在鎖門時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她不是來這飲品店喝茶,她是在這工作!
很難把一個堂堂法院的大律師與一家飲品店的營業員,放在一塊去比較。我感覺心口又有了久違的憤怒,假若今天我再遇見她,發現她比原來混得更風生水起,那麼多年前的怒其不爭還可以平息,可是,她居然跑來做一名營業員?
啓動車子,一腳油門踩下,我開車揚長而去。
當晚我失眠了,滿腦子都是傍晚與晚上看見她時的身影。隔日鬼使神差地我去了那家飲品店,卻發現她並不是那飲品店的營業員,而是老闆。
在我猶豫着要不要走上前時,我看見了他,周瑜。
當時心裡想的是——她果然把他找回來了。
我轉身離開了飲品店,可沒想到晚上同事聚餐竟然又遇見了她。心中澀然而想:難道這是緣份嗎?我故意問她在哪高就,她倒是坦白,可我卻壓不住那餘怒。
後來當我得知周瑜處在失憶中,連她都忘記了時,不知道是爲她感到悲哀還是爲自己,這就是她放棄了法律去追隨的人,可他卻已然將她遺忘啊,她卻仍然開着一家叫“巴山夜雨”的店在守望着他歸來。
走出門我擡頭看那刺目的陽光,眼睛驀然酸澀。
那個屬於她和周瑜的世界,我是真的走不進去。
本來我和她該回歸平行線的,卻沒想到周瑜會找上我。與他正面一相對,我就瞧出端倪來了,他沒有失憶。我問他爲什麼要騙賈如,他沒回答我,還反問我是不是希望她重回律場?
我想說這與我沒有干係,但終究還是沉默了。
周瑜要我配合他,首先第一步是先幫她洗清幾年前的冤案。
這時他沉沉盯着我問:你知道要怎麼做嗎?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人的可怕,他似乎知道當年的事情經過,而此刻所謂的談判其實是在給我警告。在談判結束時我忍不住問他:爲什麼?
他淺勾了下嘴角,緩緩道:你會是促動她願意重新振作的精神動力。
心頭一震,意思是要用我來刺激賈如的求生欲!
要在律場上生存,必須要有很強的求生欲,而賈如正像周瑜所說的,幾年的沉澱早已將那份求勝心磨滅了。
一旦事情被挑開,而她得知真相,那麼我將會對她產生強刺激。
不過,至此我與她就真的陌路了。
周瑜雖然是隱晦的表述,但我知道他沒有給我選擇的餘地。可就算有選擇餘地,似乎我也會這麼做。因爲我想她重回律場!
一家小小的飲品店埋沒了她,她也不是那塊做生意的料,法庭纔是她的場。
一切如意料中的,翻案後她對我很失望,但她不知我的心中正在企望着有一天她親自站上法庭,與我正面交鋒。而其實周瑜是贏家,他既達到了幫她翻案的目的,又成功把我徹底踢出她的生活,從今往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沒想正面交鋒的機會來得十分的快,周瑜的巴山出意外,官司自然鬧到了我這裡。
幾乎是立即判斷這個案子一定會由她來做,我有種久違的躍躍欲試的衝動。
一審如意料中的她站在與我對立的那一面,卻節節敗退。我看見她眼中有不甘,也閃過惱怒,但最終被平靜覆蓋。似乎時隔三年,她的心緒有所沉澱,讓我有些難以捉摸了。
二審的前一夜周瑜約我在巴山見面,他問我現在可知道爲什麼一定要我與賈如對打這場官司了嗎?我搖了搖頭,他低笑了下說:因爲你在她心中的份量。
霎時,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說:你對她所有的攻擊都會成爲促她前進的動力,而明天的那一場將會奠定她從此在律壇立腳的地位,贏了你,就意味着她將重回律場頂端。
我失笑,說白了就是拿我當墊腳石。
周瑜問:那你願意嗎?
我反過來問他:她如果知道你這樣算計她,又算計我,會是什麼感想?
周瑜篤定地道:她不會知道的。
我嗤笑了聲,沒再開口。自信過頭往往就是自負,他總有苦果吃的時候,他的賈如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當然後來不乏有我的攪局,賈如來問我的時候我也無需說得太明,只需要輕點兩句,她就能想到大概了。
她贏了,也真的重新走回了律場,哪怕不再回法院,但是至少今後都能在法庭上看見她。
那天她因爲陳歡與其妻的離婚案與我在法院對峙,又一次憤然而走時,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有種驀然回首與記憶重疊的感覺。
她真的自從一次次走出我的視線起,就在一點點走離我的世界了。從此,我只能作爲一個旁觀者默默看着她,再也不能走近她身邊。
哪怕,她打來電話對我說:肖東,抱歉。
很多年後有人問我:肖東,你遇到見過真正的愛情嗎?
我想了想,腦中自覺反應出一張沉靜的臉,回答那人:遇見過。
然後呢?
沒有然後,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她悄悄地離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