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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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輪抵達苫小牧港口。

北海道的二月是最冷的季節,公園的樹上、街燈燈柱上,全都戴了頂厚厚的棉帽子,大雪抹去所有色彩。

“神主大人、神巫大人、伊勢大人、糸見閣下,我是苫小牧市市長巖井忠,接受太閣的命令,代表北海道迎接各位。”

“辛苦了。”源清素笑道。

之後,巖井忠以及同來的二十多個人,跪在雪被清理乾淨的碼頭上,對北海道巫女行禮:

“仙藻巫女大人。”

“嗯。”北海道巫女點頭。

如果說大御所是關東的總統,京都之主是關西的皇帝,那太閣就是北海道的主人。

北海道,上至修行者,下至每一頭吃草產奶的牛,都是太閣的家產,北海道神主是管家。

唯一的例外,是這代的北海道巫女,也就是擁有“仙藻巫女”稱號的六出花。

因爲從小出生在雪地,未經修煉便能看見式神,太閣稱她是雪的化身,是北海道對他這些年功績的肯定。

源清素沒有在‘苫小牧市’逗留,太閣已經爲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冰燈節的舉辦地——札幌。

源清素肚子一人,跟着一個姓水谷的人,去見網走市太閣,他在那裡度假。

二月的鄂霍次克海上空,被一片低垂的灰色籠罩。

沒有風,灰濛濛的天空,鉛灰色的海,還有純白色的冰原,世界像是被冰封了一般靜止。

走進冰原,源清素極目眺望。

冰原不像在岸上看到的那樣平坦光滑,起伏不平,有的地方小土坡似的隆起,像是海浪在空中,還來不及落下就被凍住。

在這片冰封的大海上,到處都是釣魚人的帳篷。

“在冰上鑿開冰窟,悠閒地釣魚,這是北國纔有的冬景。”本該陶醉自豪的事,水谷依舊用冰一樣的語氣介紹。

“這些都是普通人?”源清素看着在冰上滑倒、被小孩嘲笑的女遊客。

“有修行者,普通人佔多數,都是來旅遊的。”

“不怕妖怪?”

“有阿寒在,沒有妖怪敢在這個季節襲擊海岸。”水谷的語氣終於出現波動,不知是敬仰,還是恐懼。

源清素耳邊,又響起神林御子說的那句話——咒,既是力量,也是束縛。

萬事萬物都是咒,妖怪也不例外。

“神主大人,前面那頂橙色的帳篷。”水谷停下腳步。

“謝謝。”源清素說。

水谷弓腰行了一禮,順着來時的路,朝岸上走去。

源清素回頭望去,他離去的背影,好像從冰封的荒野走回人世。

他回過頭,朝儘管看起來相當專業,但依舊只是一頂普通帳篷的橙色敞篷走去。

幾隻白色羽毛的海鳥,從山丘般的巨大冰塊後面掠過,朝大海方向飛去,無聲無息,像是幾片飄過的雪花。

“太閣大人。”源清素站在帳篷外。

“是清素君?進來吧。”

源清素拉開帳篷門,帳篷內很暖和,取暖設備是很普通的火爐,冰面上鋪着毯子。

除了火爐,還有瓦斯爐,瓦斯爐上架着一個平底鍋,大概是想煎魚,但目前還沒開火。

太閣穿着顏色古樸的夾克,兩頰消瘦,

與納涼祭時相比,精神好了許多。

那時儘管一副病容,儀容卻凝重有威,眯着縫的眼睛,偶爾閃過滲人的精光。

此時此刻,精神好了,只是好得像一個興致勃勃的釣魚人。

“來,給你準備好了。”太閣指着帳篷的右邊,那裡還有一個釣位,釣竿、凳子、冰窟,一應俱全。

源清素坐下,拿起釣竿。

“會釣魚?”太閣在兩人中間的餌料盆裡,搓了一點,幫他掛魚鉤上,像極了帶孫子走上釣魚路的爺爺。

“小時候釣過。”源清素回答。

“我都忘了。”太閣笑道,“你是在海邊長大的。”

源清素將魚鉤放入冰窟。

兩人中間是放了紅色餌料的鋼盆;

鋼盆的前面、兩個冰窟的中間,是拿來放魚的長方體塑料框。

“冰釣過嗎?”太閣又問。

“沒有。”源清素回答。

“在冰上鑿個窟窿,從窟窿裡放線下去釣。魚喜歡亮光,所以會自動聚攏過來,甚至不用放魚餌,就可以輕輕鬆鬆地釣上來。”

源清素看了眼長方體塑料框,裡面只有海水。

“技術再高,釣魚終究要靠運氣啊。”太閣好像爺爺似的狡辯道。

“冰下魚好吃嗎?”源清素又看向乾乾淨淨的平底鍋。

“肉味很清淡,煎着吃味道非常鮮,曬乾後做下酒菜也很不錯。”說着,太閣像是饞了,擰開酒壺喝了一口。

“沒有妖怪,又有魚可以釣、可以吃,北海道真是一個好地方。”源清素嘆道。

“好什麼。”

太閣將酒壺遞給源清素,源清素搖頭,示意自己不需要。

太閣又喝了一口,才把酒壺重新擰好,這段時間內,魚竿沒有任何動靜。

“進入冬天,鄂霍次克海沿岸,從稚內一直到知牀,全被冰包圍了。”他嘆氣說,“清素君,你知道嗎,只需一夜,蒼青碧綠的大海就變成白色的冰原。”

“因爲阿寒?”

太閣點頭,他擡起魚竿,魚餌已經化了,他又重新裹了一些在上面。

拿過魚餌的手也不洗,隨便搓了兩下。

“阿寒長什麼樣?”源清素問。

這個問題,連姬宮十六夜都不知道。

“不知道。”太閣再次嘆氣,“或許是一條魚、一座山、一滴水,又或者是這一望無垠的白色冰原。”

“這冰原看着就像一隻可怕的巨型怪物。”

“想離開這個地方啊。”太閣又一次嘆氣,像是冬日吹起的寒風。

這個帳篷隔音效果很好,整個世界被靜寂統治,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懷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不存在了。

“太閣大人統治北海道多久了?”源清素好奇道。

“七十年。”

“七十年?您今年多少歲了?”

“一百零一。”太閣笑道,“你要是早一年進入修行界,就能參加我的一百年壽誕,哦,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就是生日會。”

“一定很壯觀。”源清素面露嚮往。

“北海道所有雪山山脊上,全點上了燈籠,站在雲端俯瞰,燈火綿延,像一條燈龍,又像是華夏的長城,你見過長城?”

“電視裡見過。您喜歡生日會的熱鬧和豪華,要想的話,今年不也可以辦嗎?”

“不了。”太閣擺了擺左手,右手依舊握住魚竿,“一個生日就是一歲,你還年輕,等你二十七八歲,能看見三十歲的時候,就能體會到一絲我現在的心情。”

“年紀這麼大了,爲什麼還要離開生活一輩子的北海道呢?”

“正因爲年紀大,纔要離開這裡。”

“您不喜歡北海道?”源清素問。

“沒有比我更愛這片土地,但年紀越大,見過的事情越多,越能感受到作爲人類的脆弱和無助。”此時的太閣,雙眸裡又出現滲人的光。

“太閣也會脆弱與無助?”

“太閣也是人,年邁是人永遠無法對付的敵人。”太閣扭過臉,看着源清素,“……聽說你死後,不但有理智,還保持着年輕的外表?”

“您信這樣的未來嗎?我成了天下之主,死後統治黃泉國?”源清素也看着他,反問。

這時,手裡的魚竿動了一下,他順手提起來,上面掛着一條手掌長的魚。

“我信。”太閣說,“我也信未來可以改變。”

魚蹦了兩下,從魚鉤脫落,掉回冰窟。

“已經得到的東西,我可不想退回去。”源清素笑道,黑色神力化成爪子,朝漆黑的冰窟探去,魚又被抓了回來。

太閣不以爲意地笑了笑。

“你最近做的事,我都聽說了。”

“哦?”源清素將魚丟進長方體塑料筐,有給魚鉤掛上餌。

“求真務實,有開拓精神。”

“不足之處呢?”

“不足嘛,有點追求表面文章,骨子裡還有一股高人一等的自傲,放在高位者身上,就是剛愎自用,霸道自負。”

“剛愎自用?”源清素不解,“我增加可以和我直接對話的人數,這件事您不知道?”

“但怎麼做決定,依然是你。你深信自己,認爲將極權掌握在自己手裡,才能讓下面的人獲得幸福,是不是?”

“被您看穿了。”源清素笑起來,“不過我從心底真的這麼認爲,我本身對權力沒有興趣。”

“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太閣湊近,源清素也靠過去。

“我對權力也沒興趣。”太閣悄悄說。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您對權力是沒興趣,”源清素覺得好笑極了,點頭說,“但一定要有能隨時重新接管權力的權力。”

“你不是?”太閣也笑着問。

“等世界沒有妖怪,我心甘情願做一個普通人。”

“等世界沒有妖怪......”太閣重複這句話,“清素君,我信你。”

“真的?”

“嗯。但是人嘛,都是脆弱的,從高處摔下來,就會粉身碎骨。”

“但熊什麼的,從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來,也不會損傷分毫。”

“人怎麼可能變成熊?”

“身體不可以,心可以。吃飽喝足,再有那麼一點樂趣,比如說喜歡吃魚、喝蜂蜜,就足夠了,不要想着像老鷹一樣,妄想飛上天空。”

“我時間不多了。”太閣忽然說。

“只要您不再找我麻煩,您死之前,我也絕對不找您的麻煩,怎麼樣?”源清素提議。

太閣搖搖頭,提起魚竿,上面掛着一條魚,很小,指頭那麼大。

“我時間不多了,所以想在最後爭上一爭。”他取下這小小的魚,“冰燈節後,還是這裡,我和你,賭上天叢雲劍和八咫鏡。”

“您不怕兩敗俱傷,被大御所撿了便宜?”

“讓活下來的人去煩惱吧。”太閣將小魚放進立方體塑料筐,讓它和源清素釣上來的那條魚待在一起。

“北海道的基業也不要了?”

“我死了,還要北海道做什麼?”

源清素回到五鹿山,天已經黑了,繁星密佈,他來到姬宮十六夜的房間。

“你同意了?”聽完經過,姬宮十六夜問他。

“沒有。”源清素將她輕輕摟住,讓她坐在懷裡,“一個一百多歲的老頭,我理他做什麼?”

“嚇死我了。”姬宮十六夜輕拍他的胸口,“你可不準像以前一樣,好勝鬥勇,什麼危險做什麼。”

“當然,未來的神代,還等着我在松樹下接住她呢。”

“原來是爲了女兒啊。”

“不不,爲了你,爲了我的小夜子,爲了我的十六夜姐姐。”源清素連忙改口。

姬宮十六夜哼了一聲,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警告他:

“你想想你的父親和母親,難道想讓女兒和我一起長大,然後有一個因爲好勝鬥勇,結果死在好勝鬥勇上的父親嗎?”

“......說的好像我是一個賭鬼一樣。”

“我問你話!”

源清素將嘴脣貼在她柔軟的脣上,很輕,只是嘴皮之間的輕輕擠壓。

“爲了你和御子,我什麼都願意做。”他抵着她的額頭,輕而堅定地承諾。

“還有神代。”

“爲了你,我願意爲神代做任何事。”

姬宮十六夜抿嘴剋制地笑了,在他嘴脣上蓋了一個章,又賞他一個‘這個回答尚可’的媚眼批示。

源清素抱起她,走向大牀。

在那張懸掛有紅色幔帳的大牀上,姬宮十六夜夾緊了雙腿,如美女蛇般地曲伸着。

等源清素擡起頭,她捧過他的臉龐,將他按在起伏的柔軟上,手撫摸他的頭髮。

“真的不進來?”緩了一會兒後,她逗道。

“等四個月之後。”源清素爬起來,將她摟在懷裡,“其實就算這樣也有風險,你也忍一忍。”

“什麼我也忍一忍,不是你把我抱上牀的嗎?”姬宮十六夜對他的倒打一耙很不滿,伸手握住他的硬熱。

源清素輕吻着她的頭髮。

“不是讓你去找御子嗎,沒成功?”姬宮十六夜好奇地問。

“找了。”

“她沒同意?”

源清素想起捕捉‘海女面具’的那個夜晚。

他洗完澡,直接去了神林御子的房間。

“嗯哼。”他敲了敲門。

“別嗯哼了,進來。”神林御子沒好氣旳聲音從裡面傳來。

有戲!

他打開房門,快速地溜了進去,又轉過身,緩緩把門關上,同時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

關好了門,他慢慢朝坐在船上看書的神林御子。

“看書呢?”

“嗯。”

“什麼書?”他越走越近。

“《如何預防晚上溜進房間的色狼源清素》。”

“我猜作者一定是神林御子。”源清素坐在牀邊。

神林御子從書裡擡起頭,笑着瞥了他一眼,問他:“什麼事?”

“那個,”源清素雙手相抵,互相搓揉,“我捉了妖怪,救了白子,獎勵——”

“等回去再說。”

“啊——”源清素失落而不滿。

“爲什麼啊?”他又問。

神林御子不理他了,五句話已經說完。

源清素絕不輕易放棄,但也絕不硬來,他脫了鞋,爬上牀,和神林御子並肩坐在一起。

他歪頭去看神林御子的書,神林御子小孩子似的拿開,不給他看。

源清素也小孩子一樣‘不看就不看’的哼了一聲。

他拿過牀頭神林御子的手機,檢查了一遍,裡面只有三個聯繫人,他、十六夜、學校。

他找了一首歌。

一首歌詞挑逗的歌。

“唔!”不一會兒,就被神林御子戳了腰。

十分鐘過去,源清素關掉音樂,眼睛盯着她看。

神林御子沒說話,一直看書,就在源清素以爲,她真的拒絕他時,她嘆了口氣,合上書。

又在他以爲她同意時,神林御子說:“我不是說了嘛,等回去......在白山神社。”

在白山神社——這句說得很輕。

看着燈光下的神林御子,聽着她的輕語,源清素心裡的激動與慾望,不可思議的全消失了。

“什麼時候都可以,”他目光變得柔和,“但我現在想抱抱你,可以嗎?”

兩人抱在一起,源清素臉貼着她的臉。

那個四月走到他身邊,告訴他世界上有妖怪,袖子上繡着潔白玉蘭花的女孩,現在在他懷裡。

春天的風,吹進東大圖書館的窗戶,吹到了現在的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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