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浴衣下的決心

正文 89.浴衣下的決心

那是八月的一天,陽光強烈,空氣明晃晃得炫目耀眼,糸見雪被社團的顧問老師拜託,參加了爲期兩天一夜的露營活動。

那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在車上吃零食、聊天、釣魚、試膽大會、做飯,與朋友一起。

如此“無意義”的度過時間,甚至忘記了超越姐姐這個目標,這還是第一次。

“小雪,下次再一起玩!”活動結束,在校門前分別,羽島摟着她的手臂,一臉期待地望着她。

“羽島同學,很熱。”她費勁地抽回手臂。

“就這麼說定了哦~,我來找地方,孝信也來!”羽島不管不顧地說,甚至帶有命令的味道。

“玩可以,但請問,你們暑假作業做完了嗎?”孝信一如既往讓糸見雪瞠目結舌。

“沒有。”羽島也是。

“唉。”她頭疼似的嘆了口氣,“玩就算了,下次......一起補作業吧。”

“真的嗎?太好了!大家一起的話,肯定很快就把作業做完了!”

“別太自信了,羽島同學。”她笑着說。

“沒問題,有小雪在,很快就會做完!等做完了,我們再去玩!就這麼決定了!”

沒有一起做假期作業,也沒有去玩,從那天以後,糸見雪再也沒見過她們。

那天,回去的路上,行道樹也好,遠處的幕張大樓也好,或者來往的電車,全都閃亮亮的發光。

她從學校回到家,家門口,停着一輛警車。

一進家門,就看到了母親那悲傷的眼神。

父親正起身送警察,站着、駝着背、低着頭、不斷哀求着,她從來沒見過身軀如此渺小的父親。

“發生什麼事了?”她連忙問。

母親依舊在哭,父親欲言又止,兩個神色冷淡的警察,看了她一眼,說:

“你姐姐殺了人,現在是通緝犯,如果之後有她的消息,希望家屬能配合我們。”

“殺人?你們一定搞錯了!”糸見雪下意識爭辯。

警察沒有解釋,走之前,公式化地丟下一句:“包庇罪犯同樣是犯罪。”,留下破碎的一家。

她詢問父母,給姐姐打電話,中間還經歷了什麼,糸見雪已經記不清。

她回到房間,屈起腿,抱着雙膝。

可怕的事實擺在眼前,絕望的情緒不斷膨脹,頭埋在兩膝間,淚水止不住地流出來。

從那天起,她終日失魂落魄。

彷彿被遺棄在深井,時間一個勁往前走,只有她留在了原地。

父親每天都在打電話,給朋友、給教授、給同學,母親神情憔悴,依然每次都在一旁期待着。

電話掛掉之後,也每次都是絕望的沉默。

姐姐的男朋友,源清素,也消失了。

父親、母親、她自己,打了很多很多電話,甚至去過東京,全無所獲。

九月一日,糸見雪拉上百褶裙的拉鍊,領帶打得工整,將課本一一放進書包。

“母親,我去上學了。”吃完早飯,她說。

“身體不舒服的話,可以請假一段時間,不要勉強自己。”母親長了好多白頭髮,聲音變得憔悴,臉上帶着慈祥的笑容。

“我沒事。”糸見雪搖搖頭,“我走了,母親。”

“嗯,路上小心。”

櫻木高中是一所升學高中,早上上學的時間比其他學校稍早,上午結束得也較晚,12點50,午休鈴聲響。

糸見雪請好假,拿起書包,準備離校。

走廊裡,男生打鬧,女生聊化妝和電視機,男生女生互相追逐。

糸見雪面無表情,

在這些人中走過。

快要下樓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羽島和孝信的班級。

“抱歉,我下午有事,不能去社團。”她說。

“沒關係,沒關係。”羽島下意識擺手。

“糸見同學,”孝信在一旁問,“是不是有什麼事?”

羽島也擔憂地望着她。

糸見雪想安慰她們,想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但怎麼都做不到,只能朝兩人輕輕揮了揮手。

快走到樓梯口時,羽島喊住她。

“小雪,不管有什麼事,我們都是朋友!”

糸見雪回頭看着她:“嗯。”

1:31,千葉站,2號月臺。

從早上開始,天氣便陰沉沉的,穿着學校夏季校服——襯衫、短裙——的糸見雪,在站臺十分引人矚目。

她拿出手機,打開全國性的通緝令名單。

「糸見沙耶加,26歲,短髮,身高167釐米」

往下,是罪名:殺人、搶劫、販毒、買賣人口、危害國家安全、領導恐怖組織、非法持有私藏槍支......

那不是通緝令,應該稱爲《罪名大全》之類的東西。

站臺執勤的警察過來,詢問爲什麼沒去上學。

她拿出學校的假條,說自己去東京醫院看病,警察讓她一個人注意安全,她說謝謝。

開往東京的總武線駛進車站,糸見雪走進車廂,找了位置坐下,戴上耳機。

西千葉、稻毛、新檢見川......一個站臺接一個站臺,車內廣播喊到‘平井’時,進入東京地界。

鬼戶、錦糸町、兩國、淺草橋......水道橋、飯田橋。

用時58分鐘,在飯田橋下車,換乘南北線。

她看着顯示屏上紅色的字體:飯田橋、後樂園......

“下一站,東大前,東大前。”

糸見雪收起耳機,從1號口出站,走了兩分鐘,站在東京大學彌生校區門口。

“姐姐。”她輕聲呼喚着,從西式風格的正門走進去。

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懷疑、都是欲加之罪、姐姐根本不可能做那種事、是不白之冤!

她淡淡的雙眸,逐漸明亮,宛如火炬被點燃。

她不知道源清素此時在哪一棟樓裡上課,只能按照上次源清素帶她參觀的路線,一棟挨一棟,一間教室接着教室地尋找。

「醫學部3號館」狹長的過道上,她看見了他。

走道里,擠滿剛下課的醫學生,但她第一眼就找到他。

獨自一人,穿着白色的醫學長褂,左手拿着書,右手擺弄鑰匙圈似的把玩一個金色杯子,背挺筆直,步伐悠閒,沒有一點難過和煩悶。

“小雪?”他也看見她。

一名偶像似的女子高中生,出現在大學的教學樓裡,怎麼能不引人注視?

源清素將香葉冠揣進白大褂兜裡,信步朝她走來。

他打量她兩眼,用沉吟的語氣說:“睡眠不足,瘦了,水也喝得少了,要注意休息。”

她深吸一口氣,防止自己的聲音太大,情緒失控。

“你知道我來這裡的原因。”她冷冷地注視他。

“沙耶加的事?”源清素反問。

糸見雪看着他,一言不發。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他說。

“七月中旬,”糸見雪眼神像是釘子一樣釘向源清素,“姐姐突然說要去四國,那是你的故鄉,之後,姐姐就被通緝了。”

“根據警方的情報,你姐姐來找我,是爲犯罪作掩護。”

“姐姐不可能做那些事!”

糸見雪冰冷的聲音,在走道上鋪展開來。

來往的學生,留意着兩人。

“迫不得已,不得不犯罪的事或人,這個世界上要多少有多少。”源清素望了眼窗外,“早點回去吧,要下雨了。”

他繞開她,走向下一節課的教室。

糸見雪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源清素回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一張又冷、又倔強、眼眶逐漸泛紅的小臉。

“......”他揮開她的手,扭身繼續往前走。

糸見雪再次伸手拽住他,這次抓住的是白大褂的衣襬。

“求你了。”帶着哭腔的絕望請求。

源清素頭也不回,扯回衣服,大步走遠。

窗戶被打得噼啪作響,如天氣預報所說,下起了瓢泊暴雨。

上課鈴聲響了,只剩糸見雪一個人的走道里,迴盪着雨聲。

她看着打滿雨滴的窗戶,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毅。

雨勢越來越大,地面甚至起了一層雨氣。

源清素下了課,沒在教室門口看見糸見雪,心裡鬆了一口氣。

來到一樓時,卻看見她一臉蒼白地站在大廳門口。

源清素走過去,這時間裡,糸見雪視線一直盯着他。

源清素嘆了口氣,對她說:“高中現在已經下課了吧?再不回去,你父母要擔心了。”

糸見雪拿出手機,發了一條消息,將手機放回書包,又繼續看着他。

“我和你姐姐,只認識了四個月,你認爲我會知道她做了什麼嗎?”源清素問她。

糸見雪一言不發,手握緊書包的肩帶。

“我也和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敢相信沙耶加她會犯罪。”源清素將自己的傘遞給她。

糸見雪沒接。

“回去吧。”源清素將傘放在她書包上,“你父母已經很難過,別再讓他們擔心。”

源清素朝大樓外走去。

雨勢太大,砸在地上發出噼啪聲,一羣女學生站在出口,舉着傘在猶豫。

他將書夾在懷裡,毫不猶豫地走進雨裡,轉眼渾身溼透。

這種天氣,傘是沒用的。

糸見雪跟了上來,同樣沒打傘,一言不發地走在他後面。

一路往南,一直走到懷德門,站在理學部1號館,源清素停下腳步。

他轉過身,大雨如注,糸見雪頭髮和校服溼透,嘴脣毫無血色。

源清素無奈嘆了口氣:“跟我來吧。”

糸見雪一手抓緊書包肩帶,一手握緊傘,輕輕點頭。

源清素將她帶到最近的旅館,兩人身上的水滴,濡溼了地板。

“你先去洗澡,我去給你買換的衣服。”源清素開了門,又準備轉身出去。

“你想溜走?”糸見雪抓緊他的衣服,冷得聲音顫抖着說。

“真的去買衣服。”源清素安慰道。

“不行。”糸見雪搖頭,發尖甩出晶瑩的水滴。

源清素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回到房間。

他把溼了大半的書放在桌上,又脫掉白大褂,轉身回頭,看見糸見雪堵門似的站在那兒。

她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上半身完全溼透,隱約可以看見內衣的顏色、雪白的肌膚。

“去洗澡吧,先穿浴衣,明天校服能不能幹,就看運氣了。”源清素說。

糸見雪又搖頭,渾身溼漉漉的,宛如被雨淋溼的流浪狗。

“我怕你趁我洗澡溜走。”她說。

“我哪兒也不去,快去吧,別感冒了。”

糸見雪站在那兒不動,腳下的地板,已經積了一攤雨水,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

“你要實在不放心,把浴室門開着,我要走,你立馬能知道,行不行?”源清素再次勸說。

糸見雪猶豫了一會兒,拿起一件浴衣,走進浴室。

接着,她拿了一條毛巾出來,遞給源清素。

“謝謝。”源清素接過毛巾。

糸見雪重新走進浴室。

衣服的摩擦聲,裙襬的拉鍊聲,聽得很清楚。

很快,噴頭放熱水的聲音也傳進耳朵,浴室門溢出霧氣。

源清素同樣渾身溼透,趁機脫了衣服,用毛巾簡單擦了身體,換上浴衣,渾身乾爽地坐在窗前。

雨滴敲打玻璃,能聽見雨水流過粗大水管的聲音,雨勢越來越大。

三分鐘都沒有,糸見雪已經換上浴衣,擦着頭髮從浴室走出來。

“這麼快就洗完了?”源清素扭過頭來。

“嗯。”糸見雪剛纔近乎蒼白的臉色,已經恢復了血色,肌膚也熠熠發光。

“熱茶?”

糸見雪搖搖頭,既不是‘不要’,也不是‘不要’。

她不知說什麼好,精神完全集中不了,僅僅條件反射地搖頭。

源清素燒了水,倒了兩杯熱茶。

糸見雪在他對面坐下,端起來喝了一口。

源清素看着她,舉起自己的杯子也喝一口,視線看向窗外。

雨天黑得很快,外面已經一片漆黑,雨幕深處,橙色的東京塔隱約可見,街燈星星點點地延伸向遠方。

“我以爲自己很瞭解姐姐。”

源清素收回視線,糸見雪正看着手裡的杯子,好像那是發言稿,聲音沒有起伏。

“實際上呢?”他問。

“實際......就像人每天都看着夜空,對夜空卻一無所知。”

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源清素身前,緩緩抽掉浴衣的細帶。

浴衣的前襟滑向兩側。

飄逸的長髮,從脖頸滑過瘦肩,滑過潔白溼潤的肌膚,貼在牛奶般雪白的胸部前。

能看見胸部上少許青色的靜脈。

肌膚像陶器一般白皙平滑,十七歲的腰,像芭蕾舞女演員一樣纖細。

一副精美的少女身軀。

“爲什麼?”源清素撇開視線。

“我知道你喜歡我。”糸見雪任由浴衣從肩頭滑落。

“你這樣做,只會讓你姐姐傷心。”

“我現在已經岌岌可危,站在這裡都竭盡全力,如果我不能在這裡邁出去,考慮不了其他事情。”

糸見雪伸出纖細的手臂,笨拙地勾住源清素的頸部。

那雙溼潤的粉色柔脣,緩緩地接近他的脣。

源清素微微後仰,躲開她的嘴脣,又掙脫她的雙臂,站起來。

他抽過牀上的被褥,將糸見雪裹住,放倒在牀上。

他俯下身,看着白色被褥、黑色秀髮之間,那張還沒回過神的美麗面龐。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源清素看着她的眼睛,“就算你犧牲自己,你也幫不了你姐姐,甚至會給她帶去麻煩,哪怕這樣,你也要知道?”

“姐姐......爲什麼做那些事?”糸見雪問。

“這也不能說。”源清素輕輕撥開她脣上的幾縷秀髮,“如果你堅持想知道......明天早上,去三四郎池等我。”

“我會去。”

“先好好想想,不要急着做決定。”源清素站起身,“一旦知道,就再也不回從前,你的朋友、甚至父母,都會離你越來越遠。”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

“你姐姐幾年沒回家,你也會走上同樣的路,想想你的父母,還有你好不容易交上的朋友。”

“我會去!”

源清素看着她的眼睛,糸見雪烏黑的眼睛,亮晶晶地回望他。

“你姐姐不希望你知道,對她而言,你能過上普通的生活,就是她的幸福。”說完,源清素拿起自己的衣服和書,走進浴室。

他用神力烘乾衣服,沒回臥室,直接打開房門。

“我會去。”糸見雪的聲音,從臥室傳來。

源清素一隻手拿着書,一隻手搭在門把手上,想說什麼,卻找不到詞。

“是嘛。”他走出客房,關上了門。

“姐姐。”糸見雪眼角流出淚花,嘴角卻終於笑了出來。

她裹在被褥裡,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對第一次住旅館的她來說,就像看着一個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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