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放下

太元十年的年尾上,謝玄一家人在會稽熱熱鬧鬧地送謝玄之女謝緗素出嫁了。但是她所嫁的人,卻不是謝道韞與王凝之的調皮兒子王恩之。

按照謝安在他生前對家族裡兒孫輩們的婚事安排,緗素要嫁的人應是同郡的袁湛。袁湛之母是謝玄的族內堂妹,謝、袁兩家世代互爲姻親。

剛過了年時,褚爽因病而亡了。我本想親自過府去安慰他的未亡人賀明姬,可是神愛卻很不聽話,任憑我怎麼哄勸她卻一直是大哭大鬧地不許我離開自己。

因爲靈堂內的陰氣太重,我不願帶着神愛到褚府去,便吩咐暮顏代我過去走上一趟。又春季裡的風大,我養母徐太妃的風疾更重了,我便又讓暮顏進宮裡替我略盡孝心。

傍晚時,神愛好不容易安下心來遵獻之先前所督促用小手捏筆練了兩個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字,暮顏卻回來了。神愛放了筆,立即纏着她嘰嘰喳喳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敷衍應付着神愛,暮顏對我說起了褚府內賀明姬與一幫年幼子女的情況和徐太妃的身體狀況。

隨後,她又似閒聊般對我說道:“還有,我在宮裡時聽他們說起了一個消息。那個去年在阿房稱帝的燕國皇帝慕容沖死了!說的是,他爲人貪圖享樂、修建宮室、敦促農桑,大有要在長安久居之意。他手下的兵卒見他不肯東歸燕國故都,便策劃刺殺了他,又另推舉了他人爲帝。”

傷心迅速取代了驚駭,我忍淚問她:“你是說‘慕容沖’?是他死了?”

暮顏不解我此時的激動情緒,她疑惑道:“是啊,就是那個原本是燕國什麼王爺的慕容沖死了。”

神愛一邊咬着侍婢拿給自己的布老虎,一邊含糊不清地喊我:“娘,阿孃,你看愛愛,你看愛愛。”

我正在晃神,根本就顧不得去理會她。

暮顏安慰着頗感委屈的神愛,猜測地問我:“公主,您,是不是認識這個慕容沖?否則,您怎麼會爲他傷心?”

虛僞的微笑將那些幾乎就要邁過眼眶的淚硬生生地給逼了回去,我道:“他是燕國的皇帝,我怎會與他相識?”

因爲我與慕容沖兩個人的對立身份,我們卻無能夠相見的機會、也無見面的必要,暮顏笑了笑,她也覺得自己是糊塗了,便沒有繼續疑心。

神愛咧嘴哇哇哭喊,硬是擠進了我的懷裡。她眨着淚眼可憐兮兮地望着我,似是在責怪我對自己的不關心。

我緊摟了她,心疼道:“我的兒啊,你作甚麼要哭啊?!娘現在只不過是一時沒有顧及到你,你呀,你呀,日後啊,等娘再也不能夠親自照顧你了,你又要去哪裡哭、向何人哭?!”

神愛並不懂事,她還只是一個稚氣孩子,感到自己的孃親正在抱着自己,便是天大的幸福了,所以她立即就破涕爲笑了。

暮顏卻不忍道:“您,好好地,您怎麼又說起了。。。。。唉。”

親了親神愛的小臉蛋,我道:“唉,說不說的,早晚我都是要病死的人,哪裡有這麼多的忌諱?倒是。。。。。。呃。。。。。獻之他那裡,如今是什麼情形了?”

暮顏神色極爲沉重,她搖頭嘆氣道:“很不好。您大概都聽她們說了,駙馬足部舊疾近年來常常疼痛其實並非虛言啊!他真的是在被病痛折磨着。您堅持不肯去看他,他也都明白了,您是在故意地疏遠他。可是他怎麼能真正接受?

駙馬每日都會提及您,問您是否一切安好、有沒有說過要來看望自己。哪會有人不難過?他們都在求着我,讓我能勸您去看一看駙馬。哪怕只是一眼,也別讓。。。。。別讓他懷着莫大的遺憾離世啊!”

心口一緊,我的聲音顫抖地已無法再平靜下來。

“去,我去見他!神愛。。。。。。你照看她,我去。”

暮顏的表情說不上是悲是喜,只是輕鬆了不少。她道:“欸,您去吧。”

神愛拉緊我的衣裙不許我走,我稍猶豫,狠心地掰開了她的手,她哭地小臉通紅。

“神愛乖,娘去看看。。。。看看。。。。唉,暮顏,你勸她吧。”

。。。。。。。

‘啪’!

隨着脆響的一聲,獻之手裡的藥散全部掉落在地。灰白的粉末鋪開撒了整整一地,漆黑的陶碗‘咕嚕’‘咕嚕’轉了兩圈,最後停在了一個跪在地上的侍婢的膝旁。

因爲甩出的力氣太大,我覺的右手生疼。

忍着疼,我衝着侍婢和侍者們怒喝:“你們是怎麼伺候獻之的?他早已重病在身,現都已虛弱到了此種地步,你們卻還讓他服用藥散?他這個樣子要怎麼去行散?!江氏呢?!她怎麼沒有在這兒照顧獻之?!”

一人渾身哆嗦着,斷斷續續地用驚懼的語氣回答我說:“回公主,這藥散。。。。。是駙馬他自己要用的啊!咱們當然都勸他,說他的身子不好,是無法去行散的,還是不要服用的好。可是。。。。他。。。。。他硬是要吃,發了好大火兒。。。。。咱們不敢再勸啊!。。。。。

如夫人她。。。。。她本是在這兒照看着駙馬的,可因爲駙馬堅持要服用藥散,如夫人和我們一樣也勸不得他。她又知道您從來不管駙馬之事,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所以她就親自出府去請了大法師,希冀天師的弟子們能夠來幫幫駙。。。。。”

“混賬!”我揮袖阻止他繼續再說下去,“什麼混賬大法師?!他們只是一些會用胡言去蠱惑人心的騙子?!我從來都不信!”

獻之伸出自己枯瘦的手牽住了我的腕,他小聲說道:“我是不會見大法師的,你如今能來看我,就已足夠了。你讓他們都出去吧,你我,哪怕是互相都不說話,一起安靜地坐一會兒,也是極好的。”

我點頭應允:“嗯,好。我聽你的。”

最後一個奴僕離開了房間之後,那兩扇閉合的門便將院中的所有暉光都與臥房阻隔了。房中很是黯淡,我們甚至都無法看清楚彼此面上的表情。

“獻之,你的身子。。。。。。還好嗎?”

他虛弱道:“很不好,我可能,就快要死了啊。福兒,我會比你早死,我的後事,你不必操心。我們兄弟幾人皆信奉天師,哥哥們知道要如何操辦。你只要,咳咳,只要照顧好小愛便可了。不要讓她知道我死了,不要讓她聽到人們的哭聲。”

我忍住哭,咬脣憋着抽泣,心酸問道:“我故意冷你許久了,神愛也並非是你親生,怎麼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你竟還爲我們着想?”

他兀自笑了兩聲,乾啞的嗓音裡透露出一絲無奈的悲涼愁緒。

“這樣做,我其實,我是有私心的,你根本就不必感謝我。對你,我只有最後一個請求,請你告訴我,我們,究竟是如何錯過了彼此、才造成今日這一番場景的?”

他這一問,便問出了在我的心內被我自己掩埋最深的一段悲傷。

手裡握着的是他的手,這瘦弱卻依舊寬大的掌心中有一道道的紋路,恰如我們每一個人過去幾十年的人生。有一些事情,它們過了便是過去了,可是卻仍然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跡,怎樣都揮之不去。

我彎腰俯身,將臉埋在了他的掌內,淚順着他的指隙滴滴漏下,將牀單染溼成了小片汪洋。

“獻之!你今日問了我,可是我到底該怎樣來回答你啊!你我現在的處境,究竟是誰、還是哪一些人造成的,我真的是說不清!

永和九年,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哥哥,我哭鬧着想要再見上他一面。你和你的父兄來了,你說。。。。。‘五哥,這個娃娃可真醜’。

你嘲諷我的一句話,我便記了四年,卻不是因爲我討厭你,只是就憑一個孩子的記憶記住了你。直到昇平元年,你再次來訪。

第一次,我從操之的口中知道了你那貌美、才高的郗家表姐。沒來由的,我不喜歡她。或許,就在那一刻,我便喜歡上你了,所以,我纔會不喜歡那個日後將要與你成婚的女人。

你愛吃‘渾屯’,所以我也愛吃,但你並不知道;你善書,所以我因自己寫字總是寫不好而常懷自卑;你崇信天師道,所以我也曾努力地想要研習其中奧秘,可惜我從無法感悟真諦;我當年很妒忌郗道茂,因爲她實在是太過優秀了,而我從初至今都無法能超越她。

這些事情,可能是你我錯過的一個原因。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因爲愛。郗道茂與你自幼青梅竹馬,她是無法能棄你的;你們二人又是姑舅表親,你母親的遺願就是希望她這個優秀的侄女可以成爲你的妻子。

你可能還會記得,你曾送我一幅‘河燈美景’。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只要是想起了那一晚,我的心裡便會歡呼雀躍不止,因爲你只是爲我在做那一切。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那晚之所以會失足落水,並不是什麼偶然,而是有人在故意爲之!這個人,我不說出來,你現在或許應能猜得出她是誰了。

道韞姐姐有勸過我,她說過,我不該再想着你。因爲,你我二人是沒有可能的。她告訴了我郗道茂對你的一往情深,還告訴了我你們王家要爲你迎娶郗道茂入門的決心。

甚至,我去廟中祈福遇到郗道茂時,她還曾親口對我說,她希望我能夠當面告訴你說我是無心於你的。因爲,她實在很是愛你,她也清楚你抗拒不了整個家族對你的要求。

如果我對你說出了實話,告訴你我其實是心屬於你,那麼,你會堅持不肯娶她、堅持要和我在一起、違背父母之命。

所以,當後來你特意來告知我你的心意之時,爲了不讓你與整個王家意見相左,我撒謊了。我騙你說,我根本就不喜歡你。

我沒有辦法啊!因爲你註定要娶她,這個結果是憑你我二人的力量所不能夠改變的。那麼,我唯一可以選擇的,就只有謊言了。

可是,一年之後,道韞姐姐與凝之成婚的那一天,我實在是心有不甘,不想一輩子就這麼與你錯過了。於是,我就去找了你,想要向你把一切都說清楚。即便我們還是不能夠在一起,可是我希望你能夠知道,我的心裡還是有你的。

但是你那日因服用了藥散便性情暴躁,你根本就聽不進我說的一字一句。我追隨你一直到了城外,你隨手一推便將我摜倒在地。你立刻就回了城,可我卻因爲腳扭傷被困在了原地,我只能被雨淋着等待有人能來救我!

後來,我遇到了慕容恪。你應該聽說過他的,他就是那個沙場戰神--------燕國太原王慕容恪。他。。。。。他強要了我的身子!我懺愧、我難過,因爲我徹底地失去了愛慕你的資格!

仲道他救了我,他免除了我被慕容恪那個混蛋綁回燕國的危險。他明明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是,他還是向先皇開口要求娶我爲妻。對他,我本是無情的,可一爲報恩、二爲了不讓先皇失望,我最後選擇嫁給了他。

你與郗道茂成婚之日,因爲你的醉言,仲道便知道了我心屬之人原來是你。他並不怨我,依舊默默地關心、疼護着我。

日子漸久,我終於完全地放下了你,真正愛上了他。我想,命裡註定了的,強求不來、也躲避不過。此生我沒能與你白頭,是有遺憾一時,但我不會抱憾終生。因爲我已明白,我的依靠、我的天就只有仲道一個人。”

我嗚嗚哭着向他追憶二人的過往之事,他卻突然緊拉了我的臂,將我拽向了自己。

我踟躇問他:“你。。。。。。你是?”

二人面對不過一寸,我驀然看清,他清瘦的臉上緩緩滑落了清淚兩行。

他的神情極爲自責並內疚,他繼而擔憂地問我:“福兒,你恨我嗎?你應該極恨我纔對!如果那一日,我沒有服用藥散、我們將各自的心扉向對方完全敞開、我們一起想出讓父母大人應允你我婚事的辦法、我沒有把你丟棄在城外、沒有讓你受辱,今天的我們,會不會很幸福?”

我哭喊道:“獻之,求你不要說如果!事實是,這輩子,我們註定是已經錯過了!在我生神愛的那一天,我就對你說過,今生我們是有緣無份,而我對仲道又愛的太深,所以下一輩子,你我不要再見了!各自珍重,各自幸福!”

獻之痛苦地說:“原來你早已看開了,可我何時才能放手這一生的無奈啊!”

他忽然啞口,兩眼睜地很大,口中咳出了一大口鮮血,正落入我的掌心中。

我霎時便沒了主意,只知道驚慌地衝外喊道:“來人!醫者!醫者!”

侍婢們即刻從外推門而入,因爲屋內沒有光良,所以她們根本就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從我的語氣中,她們能夠推測出發生的事情很是嚴重。

一人對我說:“公主,大法師已經到府裡了。如夫人聽說您不肯讓大法師前來爲駙馬祝禱,所以她便讓他先留在了前院內。”

獻之虛弱道:“好,讓他來。。。。。你們告訴他,我。。。。。自己時日無多。。。。。此生,我已無心願和未了之事。。。。。我五哥。。。。。五哥的身子也不好。。。。。請法師將我最後的陽壽都續給他吧。”

我已因悲痛而無法言語,我只能夠萬分令人厭惡地如哭喪般趴在獻之的身旁哭着。而侍婢們,卻將我早已知道的一件事情小心翼翼地告訴了獻之。

“駙馬,其實,徽之郎君的病也更重了。梅氏夫人說了,徽之郎君先前已經請去了法師,說是希望將自己的陽壽都續給您。可是,法師卻說,您二人

都是時日無幾了,所以,你們是無法爲對方續命的。”

獻之絕望地無聲乾笑,他沒想到自己竟然無法爲手足續命。

握了握我沾染鮮血的手,他輕聲道:“既將死時。。。。我方知。。。知萬事爲空。。。。這正。。。。。正如年少時的一次清談,表姐她曾。。。。。。說過,浮生實乃一夢。。。。。我與你的夢。。。。其實早就該醒了,只是我自己太過固執了。

你已放下,我也該放下了。既然你說來生。。。。。。來生的我們就不要再見了。。。。。那麼,便不見了吧。。。。。。這輩子。。。我欠你最多。。。。。最負的人是表姐。。。你卻不要我來生還你的債,那我。。。。。會選擇與她下世白頭,讓。。。。你我可兩安。”

他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將兩行字寫在了我的裙上。

‘誓不與卿訣,天曉催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