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仲道和香巧一起陪着我去了蕭家。仲道拎着裝在水桶裡的,我拿着那根銀簪,香巧懷裡抱着小狗。
蕭潤正蹲在自家的院中侍弄着一盆開有淺紫色花朵的花草,聽到有人叩響柴門便循聲看了過來,見來人是我們,嚇得臉色都變了。
香巧向蕭潤打了一個招呼,快步走過去將小狗放在了他的腳邊。仲道隨手將水桶放在了院門口的地上,然後看着我朝蕭潤走了過去。
我拿出銀簪遞給了蕭潤,然後我歉意地對他說:“那一塊臘肉我們已經吃掉了,我帶了一些錢來賠給你,還請你收下。”
蕭潤漲紅了臉,接過了銀簪,卻怎麼都不肯接我遞給他的錢,他說:“娘子不必還這些銀錢給我,還有這些物件其實你也都不必還給我。。。。我,。。。。。。是我甘願送給娘子的,豈有再收回之理?”
我堅持把錢塞到了他的手裡,說:“既是無功,我便不好受祿。你定要拿回去。”
蕭潤又把錢塞還給了我,說:“雖是無功,但此物乃吾。。。。。。。。”
“物件都給他了,咱們走吧。”
仲道說完便扯着我離開了蕭家,香巧走得很是不情願,不時便回頭卻看一眼那可愛的小狗,再哀怨兩聲。
我道:“我看他有話要說呢。”
仲道冷冷地說:“他繞來繞去無非就是要與你多說幾句話,有什麼好說的!”
我微愣,繼而笑問:“你吃醋了?”
他已失憶,自然不懂得慕容沖告訴我的‘吃醋’就是‘妒忌’之意。
仲道問:“我沒吃醋。你是什麼意思?”
我笑說:“沒什麼。”
張伯一直在家中等着我們,問我們是不是把物件都還回去了。
香巧說:“都還了,爹。福兒姐把錢也給他了,要我說,他送的那塊臘肉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吃食,他既是自願送來的,咱們也不必還給他什麼,偏偏爹您和福兒姐都說要還給他。”
張伯與我對視一眼,他對香巧說:“若是收了,就是欠了人家的情,咱們呀,不欠他的!”
仲道說:“張伯,沒什麼事兒的話,我就去地裡了。”
“去吧。”張伯道。
望着仲道走遠了,張伯突然說:“阿福真是個粗心的!飯和水都沒拿竟就去田裡了!福兒啊,你拿着給他送去吧?香巧,你把飯裝到筐裡,把水倒進罐裡,再給你福兒姐拿過來!”
香巧應了便去廚房內準備,我感激地對張伯說:“多謝您,張伯。”
張伯眨了眨眼,笑說:“田裡距家中這麼地遠,來回很是麻煩啊,一去就得是一天,阿福爲人憨厚,他呀,哪怕是餓着,也是不肯再回來拿的,他怕會耽誤自己幹活!哈哈,你若是不去送,可怎麼好喲!”
我掩嘴輕笑,香巧拿來了飯和水,嚷着說要與我一道去田裡送飯。
張伯故意瞪眼,微氣道:“你這個丫頭!說好了要給爹做一雙新鞋,拖到現下卻還沒得!怎地這麼懶!”
香巧把飯和水塞給我,輕輕拍拍自己的臉頰,她說:“該打,該打,我竟把答應了爹爹的事兒給忘了!福兒姐,你自己去吧,還記得我家的田在哪吧?”
我道:“記得,你帶我去看過。”
我不知道一個普通的農家婦人是懷着怎樣的一種心情去給自己丈夫送飯的,不過,我想她們的心情應是與我的心情一樣。希望能夠快快見到他,好把可口的飯菜給他,擔心他會餓着。
因爲想他,我走的很快,不時還會小跑一段路,終於在路途中追上了仲道,他還沒有走到張伯家的田裡。
“你怎麼來了?”
他放下抗在肩頭的鋤,看看我,又向我身後去看,似乎以爲不止我一人來了。我也回頭看了看,發現大路上空蕩蕩的,再沒有別人了。
我莞爾,衝他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小竹筐,說:“你忘記帶飯了,我給你送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微低下頭,將手伸了過來,說:“多謝。”
我倒退一步,沒有把飯給他。
我說:“你拿着鋤,怎麼能再拿這些呢?還是我來拿吧。”
他似是不依,我將飯水向身後一放,微撅起嘴,不高興地說:“還不快走?耕地最要緊啊!”
仲道又將鋤放回了肩頭,憨厚一笑,他說:“是,我給忘了,那。。。咱們走?”
“走啊。”
我們邊走邊聊,他逐漸地也不再拘謹了,同我說了好些在田間耕種時的趣事。
很奇怪的,若是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與我說這些事情,我想我一定不會覺得有趣,我寧願選擇去幫阿弟處理十件棘手的軍政大事,也不想聽這些田間的瑣事。但今日是仲道告訴我的,我卻有如在聽仙樂,永遠也不想他停下對我說話。
朝張伯家的耕田走着,路過的村人或是在田邊耕種的農人都會向我們二人打招呼,雖然他們的眼神裡都有着不解和驚疑,但我同樣也看到了祝福和期望。
這一種不知是真是假的感覺讓我覺得周身輕鬆了許多,我甚至產生了一個想法:現在的我和仲道,我們並沒有經歷過任何的爭吵和分離,我們如今不是在昭陽城外的楊盧莊,而是在鄴城郊外的那座村莊裡。我們的時間停留在了太和二年的那個正月裡,那年之後的朝廷紛爭與權利爭奪都與我們二人無關。
他是桓濟,我是桓夫人,我們離開了江南,拋開我們的身份、拋棄我們曾有過的富貴榮華,只爲了要尋到一個可以安放我們幸福的平和之地,我們選擇了住在這裡。他漁獵耕種、我操持家務,說不定,我們如今已有了一個或者多個可愛的孩子,他教孩子們習武,我教孩子們讀書。
“你在笑什麼?”
“啊?”
他突然出聲打斷了我的想象,我瞬時便從我的假想中清醒了過來,尷尬地注意到原來我們已經來到了張伯家的田地旁。
他把鋤放在了地上,又從我的手中接過了飯筐和水罐放到了田邊的一棵樹下。他對我說:“好了,既然都送到了,你就回去張伯家吧。”
我隨意地盤腿坐下,仰看着他,我說:“我等着你幹完活。”
他大窘,撓撓頭說:“我得在田裡待一天呢,你在這。。。一個人。。。。。得多無趣兒啊。”
向後悠閒一靠,我倚着樹幹,衝他吐了吐舌頭,調皮地說:“這地也不是你的,我就是樂意待在這裡,你能如何呢?”
他哭笑不得,搓了搓手,拿起了鋤頭走入了田中,頭也不回地對我喊說:“隨你吧!反正餓了有飯、渴了有水!”
我滿意地笑了,看着他挽起袖口和褲腿後便舉鋤開始熟練地耕地了。唯一讓我不滿地是,怎麼周圍耕作的婦人總喜歡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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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你醒醒。。。。。”
耳朵裡飄入了幾聲這樣的呼喚,我心裡很是不痛快有人打擾了我的美夢。皺着眉睜開了眼,仲道那神祗般俊美的容顏映入了眼簾,他靠我很近,正俯身看着我。
我揉了揉眼,嘟囔道:“不會是。。。。。夢竟真的成真了?”
他抱着鋤坐在了我的身邊,我注意到此時日已當空,摸了摸微燙的額,竟有了幾滴汗水。
“說什麼呢?欸,你這是怎麼了?做了什麼夢?睡着了竟也會笑。”他好奇地問道。
我有些蠻橫地說:“沒什麼!你怎麼不鋤地了?怎麼回來了?”
他拿起了飯筐,塞入嘴裡一些乾糧,含糊不清地對我說:“我鋤完了。我餓了,吃飯,休息一會兒。”
“哦。”
我托腮望天,思緒又回到了自己先前的那個夢中。
夢中其實是一件舊事,發生在幾年之前。初秋的午後,天氣總是很熱,卻並不炙人。我常喜歡拿着一卷書簡坐在臥房外迴廊中的木板上閱讀,有時讀着讀着我便會睡着。有一天,我讀書時又睡着了,仲道因有事便提前從牙門裡回到了府中。
他的大笑聲把我給吵醒了,我睜眼後看到他指着我的臉說‘書簡到了你的臉上’。我這才知道自己睡着時竟是將臉壓在了書簡上,因此臉上便被印上了一些竹片的痕跡。我很是羞惱,不停地追打着他,二人在迴廊中玩鬧了好半日才肯停下,一衆服侍的僕人都笑得直不起身來了。
今日睜開眼後,一切正如往昔,可眼前一望無際的綠田讓我明白了,我的夢已醒了。
“你不吃嗎?”他把飯筐推給了我。
我搖搖頭,說:“我不餓,你吃便好了。”
“唔。”
他吃了一會兒,又喝了幾口水,接着很是猶豫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若是要在我們這村裡長住安身,是不是,要尋一個人家嫁了?女人家,總是要嫁人的吧?你不是說過,你原有的婚約都退了嗎?”
我朝他靠了靠,笑眯眯地問他:“我要是說,我想嫁給你,如何?”
我好像突然變成了什麼可怕的物件似的,他嚇得‘騰’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三步跑進了田裡,揚起雙臂想要鋤地,然後他的雙臂卻停在了半空。
他沒有拿鋤。
他就保持着那個可笑的姿勢在田裡面站了好半天,我就在樹下捂着自己的肚子笑了好半天,旁邊田裡的村人就一直被他驚的目瞪口呆了許久。
笑夠了,我拿起鋤朝他走了過去。
把鋤塞給了他,我指指腳下的田地,問:“你不是說已經鋤完了嗎?那你如今是在作何呢?還是,你先前撒謊,你還沒有鋤完?”
他尷尬極了,強作歡顏,說:“完了,完了。”
我得意笑了,問:“那咱們就走?”
“走,好,走。”
他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個字,一直到經過河邊的時候,他說:“我洗洗再回去。”
我伸個懶腰,說:“好,那我等你。”
河岸邊是一塊斜坡,有人正蹲在坡上浣衣,也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話家常,還有不知誰家的頑皮孩童不懼仍有涼意的河水正在水中玩鬧嬉水。
我和仲道小心地走到緊靠河水的乾地上,他蹲□用雙手捧起了河水洗臉、洗臂,我也蹲□子,快樂地看着他做這一切。
他的臉漸漸地變紅了許多,我看着他好像是忍了很久,終於再也忍不住,憋出了一句話。
“你怎麼老是看着我?”
我道:“因爲我問你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仲道,我不想再去考慮任何與你我幸福無關的那些事情了。我現在相信並且堅信,老天又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再次尋回了我的幸福、讓我尋回了你。
雖然老天使得你失去了記憶,但同時,那些不愉快的過去也離你我遠去了。這樣的一個珍貴機會,我又怎會輕言放棄?!
我唯一沒把握的,是你的心。
我不知你是否會喜歡我、愛上我,我擔心我的直白會讓你無措、讓你厭惡。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好好地來利用這一次的機會,讓你我都能永遠幸福。
他捏捏自己的耳垂,磕磕巴巴地說:“我。。。。你讓我怎麼。。。。。你。。。。。我配不上。。。唉,我。”
他伸出了手掌,似乎是想要拍拍我的肩或者是什麼,但由於我們的距離實在是太近又兼之他的力道大了一些,那一拍便變爲了‘推’,我蹲着身子便滾入了水中。
天啊!雖然幼時經歷過一次‘水災’,可這麼些年過去我仍舊沒有學過游水!我不會游水啊!剛驚慌地喊了一句‘救命’,口中便嗆入了兩口河水,我嚇得閉緊了嘴巴,只是手不停地在水中亂撲。
慌亂之中,身子卻不再繼續下沉了,仲道已跳入河中尋到了我,帶我浮到了水面之上。
我一直將他抱地很緊,有些後怕的對他說:“真擔心我會淹死!我可不會遊。。。。唔。”
脣突然被他暖熱的脣堵住,圓睜的眼中看到他的表情中有了某種堅定的意味。
河岸兩邊的人們皆發出了一陣低呼,我竟還能分神,看到有年輕的娘子羞得捂住了自己的雙眼不敢看我們。
他很快地就停止了吻我,低頭望着我,口中欲言又止。
我摸摸尚有熱度的脣,怔怔地問他:“這算。。。。。。。算是什麼?”
他眼神四顧,低聲說:“不是之前問過我了嗎?這。。。。。。就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