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踏入上府內的第一步後,每個人就都將目光聚集在了我的身上。我知曉,他們一定是在想,這個女人來做什麼。他們都忽視了我和南康公主本是親人一事,只關注於我與仲道已不再是夫妻爲何還來弔唁南康公主一事。
我邁進了靈堂,便深深地鞠躬行禮。
一人喝道:“你還來作甚麼!”
棄惡作勢要趕我走,我瞥向他身邊的寤生,寤生極快地避開了我目光的探視。這下,再也錯不了了,我本來還曾幻想他不是殺害蓮的兇手,可現下看起來,他必是兇手無疑了。
桓歆扯住了棄惡,從棺木前站起身來同我敘話。
“阿嫂。。。。不,是歆說錯話了,公主,多謝你能來。”桓歆道。
我聲音宏亮且堅定地說:“你母親與我具是元帝之孫,此番她去了,我沒有不來弔唁祭拜的道理,正是合了禮法,你也不必道謝!”
人們這才似是被點醒了,紛紛低語不止。
棄惡對桓歆說:“式哥還和她說什麼話,她急於要和咱們桓家撇清關係呢!此番來,她也必是虛情無錯!你快走吧,大伯母不需要你的假情假意!”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忍耐許久的委屈之感越來越重,對棄惡道:“我是個怎樣的人,十多年來,你們都看不到嗎?我豈是那種膽小怕事之人?何來我急於與桓家撇清關係一說?棄惡,你同我說清楚!”
一人從偏廳內掀簾走出,正是桓衝叔父,他身後跟着謝安。不知這謝安怎麼會來府裡,若是爲了弔唁,他來不來其實都無妨啊,爲何要來呢?
桓衝叔父怒道:“你們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我剛纔都聽到了,公主所來,具是好意,且合禮法,實在無錯!石民,你若是再鬧的話,我必會將你趕了出去!”
棄惡指着桓衝叔父,無禮地嚷道:“五叔您總是向着她!前番王子敬前來弔唁伯父時也是如此,您就是偏心於她!她是今上的親姊又如何!大晉還不是要依靠我們桓家的兵馬來保護、朝堂還不是要倚仗叔父您。。。。。。”
“放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兵馬並不是桓家的,是今上信任桓家纔會放心讓我來繼續掌控兵馬的,朝堂上百官們忠心輔佐明君,何需獨獨要倚仗我!石民,你自去領二十軍棍!”
叔父是真的動怒了,下令要責打棄惡。
棄惡不甘地喊道:“大伯謝世前將兵馬盡數交由您掌控,就是相信只有您才能將咱們桓家繼續發揚光大。可您如今卻如此自貶,桓家真是無望了!”
他一邊喊着一邊衝出了靈堂,桓偉拱手,對桓衝叔父道:“叔父,我去看看棄惡阿兄吧。”
桓衝叔父雖依舊還是怒容,卻也擔憂地說:“你去吧,幼道。”
“是。”
桓衝叔父歉意地對我說:“小侄唐突了,還望公主能恕罪。”
我心如刀割,爲了他對我這變化了的稱呼和客氣卻頗顯得疏遠了的態度。
謝安道:“公主、桓將軍,石先告辭了。”
叔父道:“謝侍中請。”
謝安一走,叔父又要送我,我懇求般地說:“叔。。。。。。將軍就不能同我說說話麼?我有些話想與將軍說。”
叔父垂目,低聲道:“如此,公主偏廳請吧。”
二人入了偏廳後,我急不可耐地問他:“叔父是否也如棄惡一般認爲我今日並不該來?您會不會也相信外面的謠言,說我是急於要與桓家撇清關係再改嫁他人?叔父,其實不是這樣的,我是有苦。。。。。”
“你都不必說,我很瞭解你,你不是這樣的人。到底你是有怎樣的苦衷和隱情,你不要同我講了,我怕自己會替你難過。
福兒,你還很年輕,這輩子算是還沒怎麼活過呢。再嫁一個人,好好地過日子吧。王家、謝家都不是兵武之家,也無人會讓你因擔心而冒險跑到戰場上去的。”
叔父細細地同我說着改嫁的諸多好處,又接着說了許多的道歉之言,讓我能原諒桓家這些年來對我的傷害,態度誠懇極了。
我急切地說:“叔父您當真以後都要這樣同福兒說話了嗎?還是,福兒那日的問題着實不該問出口?我是不是應該把那個問題永遠都藏悶在心裡?叔父,我一直都想感謝您,遠的是我年少時落水一事,近的是您連連上疏救助仲道一事。”
叔父背過身,嘆息道:“他是我的侄子,於情於理我都該這樣做,否則阿兄泉下會不安的。可是你,有時我真的寧願自己從沒有救過你,你我就不必有交集了。”
我坦誠說:“叔父,請您不要這樣說,我們都有苦和不如意,可能夠與叔父相識,我一直都覺得是一件幸事。”
“你現在依然如此感覺嗎?即便是你知曉了我對。。。。。。。”
“依然如此。叔父您有勇有謀,令人欽佩,我一生都會尊敬您的。”
他語氣苦澀地說:“你對我這樣的誇讚,卻好似在我的心頭紮下了一把利刃。好了,我們不便多談了,若是無事,你且行吧。”
我道:“好。妄求叔父也不要太過苛責棄惡了,他的性子是直了一些,可本性卻不壞。”
他說:“我自然是知曉的。不過,我說一句話,你也莫要怪我。以後,我們桓家的家事你也不要再掛心了。”
我低聲道:“叔父提醒的是,我再也不會了。”
他道:“你又說錯了,別再稱呼我爲‘叔父’了,我不再是你的叔父了。”
幾欲淚下,我道:“是,桓將軍,我這便先行了。”
“公主請慢走。”
。。。。。。。。。。
當天夜裡,寤生悄悄地回到了府中,我聞得僕人通報之後,便立刻趕到了他居住的院落內,正見到他坐在窗邊望月靜思。
“寤生。”我喚道。
他回過神,不自在地看着我,十分艱難地開口喚了我一聲‘阿孃’。
我匆匆地關上了窗,責備似地對他說:“已經是冬日了,晚間多冷啊,你還敢開着窗。下人們也都是不會伺候的,竟不給你備了炭火送來,真是該罰!”
他小聲說:“您也莫要罰她們,原是我讓她們都退下了,我。。。還不覺得冷。”
我招呼他坐下,母子二人對面而坐。
我忍着憤怒和悲痛對他說道:“你蓮姨的事情,我也都知曉了。聽說,是你張羅了喪事,還請來了高僧爲她超度了七日。也難爲你有心了,竟記得她是信奉佛祖的。”
寤生的頭低了下去,拽拽自個兒的衣角,他支支吾吾地說:“孩兒。。。。。。。也是。。。。。蓮姨待我那樣的好。。。。。。。怎麼。。。。。也都該請了高僧吧。”
我平靜地說:“你可真是孝順啊。”
說罷,我便起身回房。
我真想能痛痛快快地打他一頓,爲了他對蓮的殘忍。可他身形又是那麼的瘦弱,根本就禁不得怎樣重的責打。況且,我是若打了他、罰了他,婤的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我也對不起仲道。但我若是不罰他,又愧對了我的好姐妹--------蓮。
我隱隱覺得,若是蓮她在泉下有知,雖然是寤生殺了她,但她也不願我責打他的。他是她親手帶大的,就好比她的親子一般,她是不會忍心看到寤生被我責打的。
這一件事,我在來之前曾權衡了半日,已決定了就這樣讓它過去了,我就不想再提及了。來見他,我也只是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他能知曉自己做錯了。
寤生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袖,撲通跪地,他嚎啕大哭起來。我也不扶他,只聽着他一聲聲的嚎哭,我的心中也在流淚。
真是造孽啊,可他到底是爲了什麼一定要殺了蓮呢?
寤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連忙撫他的背,他方纔好了過來,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本末向我說了一遍。
原來,竟是他從桓蔚那裡聽說了自個兒的母親是婤,原是仲道的妾室,生寤生時雖是難產,但並沒有死,後是被我與蓮二主僕給下毒害死的,因爲我怕婤和寤生會奪去了仲道對我的寵愛。
“阿孃,您說啊,我的母親是不是婤!”寤生緊緊地追問道。
我抱他入懷,嗚咽道:“你的母親是她。可是,我和你蓮姨卻並沒有害死她。你這桓蔚小堂叔他懂得什麼啊,無非就是人云亦云,將沒影兒的事講給了你聽。你還竟當了真,還殺了你蓮姨!她以前多疼你啊,你都忘了嗎!”
寤生哭得嗓子都啞了,無聲地問我:“那我的母親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說:“她是難產而死的。那一年,朝裡都傳言你祖父要帶軍逼宮謀反,恰你母親分娩竟是難產,你父親也去了姑孰,我一人在家裡費心不已,一爲朝政動盪,二盼你們母子能雙雙平安。後來,我想出計策能阻止你祖父回朝,便離家去了合淝,待回家之後,你母親生下了你但她卻因力竭而亡了。”
“這麼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剋死了自己的母親!”寤生痛苦地問道。
我勸道:“傻孩子,並不是這樣的。是她愛你,她不想你同她一起死去,所以她拼盡了全力爲的就是讓你能來到這個世上、能活下去。我們一直都瞞着你,也就是怕你會這樣想。可卻想不到,你竟會信了宵小之人的挑唆之語,可憐蓮死的是真的冤枉啊!”
他哀嚎道:“阿孃,我錯了!孩兒錯了!您打我罵我都不爲過!”
“我如何捨得打你?你母親該心疼了啊!”
“我竟想不到自己是冤枉了蓮姨!”
“你快先起來,別跪着了。你若真的是知道錯了,日後便每日裡爲你蓮姨誦經、抄寫經卷,也不枉。。。。。。。。”
我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了。
寤生搖晃着我的臂,懇求道:“阿孃您不要再哭了,孩兒知錯了!孩兒一定會照您吩咐地一般去做,每日爲蓮姨誦經、抄寫經卷。”
“好,好孩子。”
母子倆再聊了幾句,我知他白日裡爲南康公主守靈到現下必然極是睏倦了,便招呼了僕人們進房爲他備炭火、伺候他歇息。
“阿孃,您別再嫁人了。”他突然懇求般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轉身回看他,道:“爲何這樣說?”
他躺在被中,眼睛眨了眨,低聲說:“他們都說,阿孃若是再嫁了人,您就不要我了。阿孃,父親已經被貶去了長沙,永生不得回朝。蓮姨如今也去了,您可不能再離開寤生了。”
我走到牀邊坐下,爲他掖了掖被角,說:“阿孃就算再嫁了人,我也不會不要寤生的。什麼都沒有變,你還是照樣跟着顧先生學詩文、跟着你桓歆叔父學武功,可別再亂想了。”
我說着話,寤生又哭了,連說‘阿孃不要嫁人’。
我心話這孩子還是小,不夠懂事。再說,我也不能全依他所言去過日子,只要我像以前一樣對他好,就是對得起他、仲道和婤的了,先哄得了他不哭纔是正事。
我敷衍說:“好,好,阿孃不嫁人了,你滿意了吧?”
孩子最是好騙的,寤生立刻便破涕爲笑,僕人遞過沾了水的帕子給他擦了臉,我見無事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