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罪

杜昭信步走至將軍府內的校場。

離遠就聽到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他年方十三歲的長子杜樂文正被衆人簇擁在當中, 搭弓射箭, 箭箭命中十餘丈外的靶子,少有偏離靶心的, 更難得的是他氣力尚未長成,已能輕鬆拉開二石弓,圍觀衆人不乏高手, 連聲叫好既是爲少將軍捧場, 也是覺着老子英雄兒好漢,大帥子嗣雖然單薄了些,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杜昭遠遠站定看了一陣, 不由露出笑容來。

他的兩個兒子別看起名樂文樂武,卻都喜歡耍刀弄棒,原本他四處征戰,無暇過問二人的學業, 眼下回到京城,是時候給他們延請明師,好好教導一番了。

杜樂文由衆人的反應發現父親來了, 一壺箭射完,將弓交給一旁的家將, 過來給杜昭見禮。

“爹。”

“箭練得還不錯,不要驕傲。來, 歇一會兒,陪爹走走。”

杜昭叫衆將和親兵們都別跟來,帶着杜樂文進了練兵器的場子。

人都聚到靶場了, 這邊場地裡頗冷清,杜昭隨意搬了條長凳坐在兵器架旁邊,道:“武功需得勤練,兵書戰策也不能丟下,杜家人若是不會帶兵打仗,愧對戰死疆場的列祖列宗,杜家到你這一代只剩下你們兄弟倆,你這當大哥的,尤其要擔負起責任來,切勿鬆懈。”

杜樂文恭聲應“是”,這兩天他爹的手下都在忙“勸進”的事,他自然也聽到了不少,想問又不敢問,好奇地偷眼去看父親。

杜昭又道:“我準備再給你挑幾位師父,教你治國理政之道。”

他若是登基爲帝,來日江山自然要傳給長子,十三歲開始學習不能算早,但好在他春秋鼎盛,如無意外,撐個十幾二十年都沒有問題。

杜樂文聞言有些激動,喜道:“爹,您準備何時順應天命?”

“天命?呵呵。好吧,也可以這麼說,大趙的氣數盡了,老天爺在一衆可以取而代之的人當中選擇了爲父。你需知道,坐天下可比帶兵打仗難多了,等咱們拿下石安,你要親眼去看看,他們爲什麼會走投無路,那昏君的兒子裡頭有好幾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現在在位的還是個不懂事的娃娃。”

“爹,我早就想向您請命,隨大軍去攻打石安。”

杜樂文一說打仗眼睛格外明亮。

他爹在他這個年紀早就上戰場了。

杜昭稍一猶豫,下定決心:“待我安排個合適的主將。”

“童叔父不行嗎?”

“童向雁哪裡管得住你!”

杜樂文摸着後腦勺嘿嘿而笑。

“先別跟你娘說,免得她不放心,嘮叨個沒完。”

杜樂文答應一聲,但看他那眉飛色舞的模樣,杜昭也不抱什麼指望,想了想,問道:“這些日子湯嘯常來府中?”

“來啊。要不就打發手下來問安,前日還派人送了個老大的風箏給二弟,需得五六個人才能放起來,說是二郎神劈山救母,我看樂武喜歡得很。”杜樂文誤會了父親問話的用意,道,“父親想叫他帶兵打石安嗎,那也不錯,兒子跟他熟悉,軍中將領也都挺怕他,父親只管放心。”

杜昭卻道:“連你都知道下邊的人怕他,他不適合做打石安的主將,本來有個職位爲父一直覺着他是不二人選,現在麼,還需得再看看。密州軍裡有不少人都需得趕緊適應眼下的轉變,不管是誰,若是妨礙了我當初起兵時對天下人的許諾,別說什麼論功行賞加官進爵了,爲父先得要叫他挪出地方來。”

杜樂文好奇地問:“爹,您是說湯嘯麼?”

杜昭不但是在說湯嘯,這番話卻是因湯嘯有感而發:“爲父不懂如何坐天下,帶兵打仗卻經歷得太多了,當年平南王說我‘親疏有別,幸而不被喜惡左右’,‘親疏有別’乃人之常情,可對主帥而言就是個不小的弱點,若是一國之君,更可能致命,文兒你也要好好想一想。”

他起身離開了校場,丟兒子一個人在那裡,徑直去前院,來到書房。

若非同兒子的一番對話,他幾乎忘記了司徒翰對自己的這句評價。

世人皆言杜將軍仗義重情,焉知他們不會藉着情義二字來矇蔽自己。

就在杜昭陷入自我反省的時候,蟄伏兩年之久的龍秋橫冒了出來,一出手就鬧了個滿城風雨。

龍秋橫一直揹負着密州軍的緝捕,當年霸龍崗大火令很多京城派系的官員咬牙切齒,深惡痛絕。

雖然謝平瀾近來暗中幫他澄清真相,化解了些仇恨,他也不敢直接露面同湯嘯對質,不得已就用了當初李克明等人在豐陵縣使得那招:當街灑傳單。

不用龍秋橫自己動手,他那些手下就把活幹了,鐘鼓樓位於京城的中心,自上面飄飄灑灑雪片一樣落下來許多紙張,紙上寫着當日霸龍崗劫囚車的真相,京裡文臣武將正想着如何再添一把火,擁戴杜帥早登皇位,哪知道這件事來湊熱鬧,驚愕之下一片譁然。

當官的雖然反感這種手段,卻架不住龍秋橫的自述很是可憐,本是赤誠投效之心,卻被奸人利用,繼而慘遭殺人滅口,山寨千餘人只活了幾十個。

霸龍崗這夥山賊是糊塗,可龍秋橫所說若是真的,對自己人下手的罪魁禍首應該千刀萬剮,方能一解心頭之恨。

至於湯嘯當時是否得了杜帥的授意,擔心軍心不穩才行此釜底抽薪的下策,大家只敢暗地裡想一想,決計不敢說出來。

湯嘯見到傳單也嚇了一跳。

他沒想到龍秋橫挑着這時候給他來這麼一手,霸龍崗的人質一直在他手裡捏着,只是京城這邊太過矚目,他也不敢像當初齊洪那樣搞個緹密院關押犯人,相關人等都留在密州由專人看管,事情已經出了,這會兒到是沒必要急着殺人,關鍵是怎麼向杜昭交待。

是據實稟報,還是矢口否認?

他做這件事的初衷是一心一意爲杜昭打算,但這話只能心領神會,不適合說出來。

湯嘯若想否認也簡單,龍秋橫這等身份地位,想和他對質都沒有資格,何況那廝不敢露面,定個栽贓嫁禍就足以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湯嘯隱隱覺着事情怕是沒有這麼簡單。

先是有人告他黑狀,跟着又來了龍秋橫這麼一出,後面還有什麼在等着自己?

倘若對手是京城派系的那些文官他並不擔心,怕就怕是謝平瀾躲在後頭使壞。

湯嘯思來想去,覺着不能低估了謝平瀾,姓謝的多半猜到了是自己手下人放的冷箭,害他差點去見閻王,才以此來報復。自己也沒有必要上門去自取其辱,那就撕破臉,看看誰在杜昭心裡佔的分量更重吧。

他精心做了番準備,眼下泛青,看着神情憔悴,找了個杜昭在家的時候,到將軍府大廳前石階底下跪地請罪。

趕上又是個陰雨天,渾身衣裳很快就溼透了。

春寒料峭,將湯嘯凍得夠嗆。

過了好一會兒,杜昭才叫進。

湯嘯暗自鬆了口氣,覺着杜昭雖然責怪他,卻還是將他當作自己人,爬起來,進到大廳裡,復又跪下。

杜昭手裡還拿着那傳單在細讀,瞥了他一眼,淡淡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這龍秋橫所言是不是真的?”

湯嘯如此作態就是準備在杜昭面前認了這筆賬,低着頭恭聲道:“回大帥,末將起先是想要救那些人出來,但朝廷派王橋卿押送,此人十分不好對付,末將考慮再三,覺着若是任由事態發展下去,擔心軍中不少人要步華衛陽的後塵。”

華衛陽投向密州軍不久,被司徒翰以家人爲餌做了個圈套誘殺。

杜昭沉了臉:“事關這麼多條人命,你就自己做了決定,真是好大的膽,若非姓龍的把事情捅出來,你還要繼續將本帥矇在鼓裡。”

湯嘯微微擡頭:“大帥,我曾與謝平瀾商議過。出事之後也是他一力護着那龍秋橫,姓龍的後來投入鄴州,二人私底下必有往來。”

湯嘯將謝平瀾當成心腹大患,不管是不是他在背後主使,都要趁機拖其下水。

他現在十分後悔錦川那會兒信了謝平瀾的鬼話,沒能斬草除根,結果霸龍崗那事就像是埋在地底的炸藥,放了兩年還是炸了。

杜昭眯了眯眼:“你說謝平瀾知道?”

湯嘯賭咒發誓,又說霸龍崗那場火起得蹊蹺,王橋卿的押囚隊裡突然多出幾車火油,也是謝平瀾攔住他,不讓他深究。

杜昭卻道:“王橋卿此刻就在府中,可要本帥叫他來,你當面問一問他?”

湯嘯嚇了一跳。

這到不是裝出來的,將軍府親兵裡有他的人,事先竟未聽到半點風聲。

湯嘯隱隱覺着不妙,聽杜昭道:“就在你來之前差不多一個時辰,常鋒帶他來見我,王橋卿扮成了常鋒手下的千總來向本帥投誠。我忙着見他,就叫你在外頭多跪了一會兒。龍秋橫、王橋卿、還有你,你們三人是一早就排好了這場戲,演給本帥看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