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五章

他固執地搖頭,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最近他的頭疼本來已經發作得越來越少了,而且疼痛一次比一次要輕,不曾劇烈到這種程度。她心裡明白是爲什麼,他一個人坐在樓梯口的時候,曾經眼巴巴看着她出來,就像那天聽說粥沒有了,就跟小孩子一樣可憐。她卻沒有管他,她本來是打算走的,即使他說過那樣的話,即使他已經很明白地讓她知道,但她還是打算走的。

醫生說過這種疼痛與情緒緊張有很大的關係,他一直疼得嘔吐,然後昏厥過去。杜曉蘇本來還以爲他又睡着了,護士進來才發覺他是疼得昏過去了,於是給他注射了止痛劑。

她又覺得心軟了,就是這樣優柔,但總不能拋下他不管。可是心底那個隱秘的念頭讓她不安到了極點,她終於對自己最近的身體狀況起了疑心,但總得想辦法確認一下。如果真的出了問題,她只有悄悄地離開。

但目前她還是努力地維持現狀,雷宇崢醒來後她極力讓自己表現得更自然,甚至試圖更接近他一點兒,但他卻待她並不友善,甚至不再跟她說話。他變得暴躁,沒有耐心,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發現他竟然變本加厲地抽菸。管家愁眉苦臉,她只有自己去想辦法。她把打火機和菸捲全都藏起來,他找不着,終於肯跟她說話了:“拿出來!”

“給我點時間。”她似乎是心平氣和地說,“你不能一下子要求我接受。”

他沒有理會她,卻沒有再掘地三尺地找那些香菸。

這天天氣好,她好不容易哄得他去陽臺上曬太陽補鈣,他卻自顧自坐在藤椅上看報紙。秋天的日頭很好,天高雲淡,風裡似乎有落葉的香氣。她總叫他:“別看了,傷眼睛。”他往大理石欄杆的陰影裡避了避,繼續看。

她指了指樓下的花園:“你看,流浪貓。”

他果然把報紙擱下,往陽臺下張望。花叢裡的確有小動物,灌木的枝條都在輕微地搖動。但他一想就明白上了當,這樣戒備森嚴的豪華別墅區,從哪兒來的流浪貓,恨不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小區大門。

果然那小東西鑽出來一看,是隔壁鄰居家新養的寵物狗,搖着尾巴衝他們“汪汪”狂叫。沒一會兒鄰居的家務助理就循聲找來了,滿臉堆笑對着管家賠禮:“真不好意思,這小傢伙,一眨眼竟然溜過來了。替我跟雷先生雷太太說一聲,真是抱歉。”

他看她在陽臺上看着人把小狗抱走,似乎很悵然的樣子。最近她近乎是在討好他了,雖然他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她看着那隻狗的樣子,讓他想起很久之前,在那個遙遠的海島上,她曾經可憐兮兮地央求他,想要帶走那隻瘦骨嶙峋的小貓。那時候她的眸子霧濛濛的,就像總是有水汽,老是哭過的樣子。

他不由自主地說:“要不養只吧。”

她只覺得頭大如鬥,現在的日子已經比上班還慘,要管着這偌大一所房子裡所有亂七八糟的事,伺候這位大少爺,再加上一隻狗……

“我不喜歡狗。”

“你就喜歡貓。”

她微微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

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黃昏的時候鄰居家又特意派人送了一籃水果過來,還親自寫了張卡片,說是小狗才剛買來認生,所以纔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深表歉意云云,很是客氣。管家把水果收了,照例跟她說了一聲,然後向她建議:“廚房剛烤了新鮮蛋糕,鄰居家有小孩子,我們送份蛋糕過去,也是禮尚往來。”

她也挺贊成,本來偌大的地方纔住了這麼幾十戶人家,鄰里和睦挺難得的。

過了幾天她陪雷宇崢去複查,回來的時候正巧遇見鄰居太太帶着小孩也回來。司機去停車,母女兩個特意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又道謝,原來就是那天在湖邊喂小鴨子的那對母女。小女孩教養非常好,小小年紀就十分懂禮貌,先叫了叔叔阿姨,又甜甜笑:“謝謝阿姨那天送的蛋糕,比我媽媽烤的還好吃呢。”

鄰居太太也笑:“上過幾天烘焙班,回來烤蛋糕給她吃,她還不樂意嘗,那天送了蛋糕過來,一個勁誇好吃,讓我來跟雷太太學藝呢。”

杜曉蘇怔了一下:“您誤會了……”

“不是她烤的。”雷宇崢難得笑了笑,“蛋糕是我們家西點師傅烤的,回頭我讓他把配方抄了給您送去。”

“謝謝。”鄰居太太笑容滿面,又回過頭來問杜曉蘇,“那次在湖邊遇上你,看到你很不舒服的樣子,我要送你去醫院,你又不肯。要不我介紹個老中醫給你號個脈,他治胃病也挺在行的。”

不知爲什麼杜曉蘇的臉色都變了,勉強笑了笑:“沒事,現在好多了,就是老毛病。”

“還是得注意一下,看你那天的樣子,說不定是胃酸過多。我有陣子就是那樣,還以爲是又有了小毛頭,結果是虛驚一場。”又說了幾句話,鄰居太太才拉着女兒跟他們告別。

一進客廳傭人就迎上來,給他們拿拖鞋,又接了雷宇崢的風衣。杜曉蘇上樓回自己房間,誰知道雷宇崢也跟進來了。最近他對她總是愛理不理,今天的臉色更是沉鬱,她不由得攔住房門:“我要睡午覺了。”

他沒有說話,徑直去翻抽屜,裡面有些她的私人物品,所以她很憤怒:“你幹什麼?”

他仍舊不說話,又去拿她的包,她不讓他動:“你想幹什麼?”

他站在那裡沒有動,終於問:“你不舒服,怎麼不去醫院?”

“小毛病去什麼醫院?”

“你哪兒不舒服?”

“你管不着。”

“那跟我去醫院做檢查。”

“才從醫院回來又去醫院幹什麼?”

“你在怕什麼?”

“我怕什麼?”

“對,你怕什麼?”

她漸漸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看着她,這男人的目光跟箭一樣毒,似乎就想找準了她的七寸紮下去,逼得人不得不拼死掙扎。她抓着手袋,十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擰緊,聲調冷冷的:“讓開。”

“你不把事情說清楚,別想出這個門。”

她滿臉怒色,推開他的手就往外走。他手臂一緊就抱住她,不顧她的掙扎,狠狠地吻住她。她的背心抵在牆上,觸着冰涼的壁紙,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氈,被他揉弄擠壓,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的力道中似乎帶着某種痛楚:“告訴我。”

她緊閉着雙脣,雙手抗拒地抵在他胸口上,不管她怎麼掙,都掙不開他如影隨形的脣。他狠狠地吮吸,宛如在痛恨什麼:“告訴我!”他的呼吸夾雜着淡淡的藥香,是他早上吃的熊膽粥,又苦又甘的一種奇異香氣。她覺得熟悉的晨嘔又涌上來,胃裡犯酸,喉嚨發緊。他強迫似的攥住她的腰,逼着她不得不對視他的眼睛,那樣像振嶸的眼睛……

她推開他撲到洗手間去,終於吐出來。一直嘔一直嘔,像是要把胃液都嘔出來。等她筋疲力盡地吐完,他遞給她一杯溫水,還有毛巾。她一揮手把杯子毛巾全打翻了,幾乎是歇斯底里:“是!我就是懷孕了怎麼樣?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強暴了我,難道還要強迫我替你生孩子?你把我逼成了這樣,你還想怎麼樣?”

兩個人都狠狠地瞪着對方,他忍住將她撕成碎片的衝動,一字一頓:“杜曉蘇,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告訴你,你別想。”他忍不住咆哮,“你不要癡心妄想!”

他狠狠地摔上門,把管家叫來:“找人看着杜小姐,有什麼閃失,我唯你是問。”

他搭了最快的一班航班回家去。北方的秋意明顯比南方更甚,雷宇崢連風衣都忘了穿,扣上西服的扣子,走下舷梯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不遠處的停機坪上,停着輛熟悉的汽車。

司機老遠看見他,就下來替他打開了車門。見着雷宇濤的時候,他還是很平靜:“哥,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客人,沒想到接到你。”雷宇濤笑了笑,“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看看爸媽。”

“你運氣不好,老爺子去河南了,咱媽也不在家。”

雷宇崢沒有做聲,雷宇濤拍了拍他的肩:“走,我給你接風,吃點好的。看你這樣子,瘦得都快跟振嶸原來一樣了。”

兄弟三個裡面,振嶸是最瘦的一個。提到他,兄弟兩人都陷入了沉默,不再交談。

雷宇濤挑的地方很安靜,並不是所謂的私房菜館子,而是原來食堂掌勺的譚爺爺的家裡。老譚師傅去世十幾年了,難得他兒子學了他七八成的手藝,但並不以此爲業,更難得下廚。就是偶爾有舊友提前打了招呼,才燉上那麼幾鍋,也不收錢,因爲通常來吃的都是有幾代交情的故人。譚家是清淨的四合院,月洞門後種了兩株洋槐,如今葉子都掉光了。從朝南的大玻璃窗子看出去,小院安靜得寂無人聲,偶爾一隻麻雀飛落,在方磚地上一本正經地踱着方步,似乎在數着落葉。一陣風來,麻雀細白的羽毛都被吹得翻了起來,於是撲了撲翅膀,又飛走了。

小譚師傅親自來上菜。說是小譚師傅,也是因着老譚師傅這麼叫下來的,其實小譚師傅今年也過了五十歲了。他笑眯眯地一一替他們揭開碗蓋,全是燉品,尤其一罈佛跳牆做得地道,聞着香就令人垂涎欲滴。

“前幾天我饞了,特意打電話來讓小譚師傅燉的,說是今天過來吃。”雷宇濤親自替雷宇崢舀了一勺佛跳牆,“便宜了你。”

小譚師傅替他們帶好門,就去前院忙活了。屋子裡非常安靜,四壁粉刷得雪白,已經看不出是原來的磨磚牆。傢俱什麼的也沒大改,老荸薺紫的八仙漆桌,椅子倒是後來配的,原來的條凳方凳,都被孩子們打打殺殺半拆半毀,全弄壞了。這是他們小時候常來的地方,來找譚爺爺玩,譚爺爺疼他們幾個孩子,給他們做爛肉面,還餵了一隻小白兔,專門送給他們玩兒。

佛跳牆很香,雷宇濤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吃?”

“我想結婚。”

雷宇濤的表情非常平靜,語氣也非常平靜,夾了塊蘇造肉吃了,問:“你想跟誰結婚?”

他捏着冰涼的銀筷頭,碗裡是雷宇濤剛給他舀的佛跳牆,香氣誘人,如同這世上最大的誘惑,他沒有辦法剋制自己,只能苦苦掙扎。就像一隻蟻,被驟然滴下的松香裹住,拼命掙扎,明知道是掙不開,可是也要拼命掙扎。千年萬年之後,凝成的琥珀裡,人們仍舊可以觀察到栩栩如生的命運最後的那份無力。但又能怎麼樣呢,誰不是命運的螻蟻?

雷宇濤又問了一遍:“你要跟誰結婚?”

他卻不再做聲。

雷宇濤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笑:“不敢說?我替你說了吧,杜曉蘇是不是?”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再次不可抑制,“你是不是瘋了你?你上次回來的時候,我大清早打電話到你那裡,是那個女人接的電話,我就知道出了事。我起先還指望你是一時糊塗,那股鬼迷心竅的新鮮勁兒過去就好了,結果你竟然異想天開!你想活活氣死咱爸咱媽?她是振嶸的未婚妻,就算振嶸不在了你也不能娶她!”

“是我先遇見她的。”

“雷宇崢,你不是三歲小孩,你自己心裡明白,你娶誰都可以,杜曉蘇是絕對不可能。你不要臉我們雷家還要臉!”雷宇濤氣到極處,“親戚全見過她,全都知道她是振嶸的未婚妻。你想想咱爸,他今年做了兩次心臟搭橋,醫生說過什麼你一清二楚!你就算要死也給我忍着!我連你出事的消息都瞞得滴水不漏,你倒好,你打算親自氣死他是不是?”

“振嶸已經不在了,爲什麼我不能娶她?”

雷宇濤狠狠一巴掌就甩過來:“你是不是瘋了?”

雷宇崢沒有躲,嘴角裂開來,他也不動。就和小時候挨父親的打一樣,不聲不吭,也不求饒,就是看着他。

雷宇濤反而慢慢鎮定下來:“你要真瘋了我也不攔你,可是有一條,你也是明白的,我有一千一萬個法子讓你徹底清醒。你要是不信,儘管試。”

早知道是絕境,其實也不過是垂死掙扎,又有什麼用處?雷宇崢心灰意冷。能有多痛呢?總不過是撕裂掉胸腔裡那一部分,從此之後,仍舊活着。失掉的不過是一顆心,又能有多痛?

“你別動她。”

雷宇濤笑了笑,安慰似的重新將筷子塞回他手裡:“我知道你是一時腦子糊塗了,好好休息一陣子,把傷養好。別讓爸媽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省得他們擔心。”又給他舀了一勺肉,“趁熱吃,我知道你還有事得趕回去安排。”

還是雷宇濤把他送到的機場,看着他上飛機。偌大的停機坪上只有他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車前,雷宇崢想起很久以前--其實也沒有多久,他抱着振嶸回來,大哥也是這樣孤伶伶站在那裡等他,那時候籠罩在全家人心頭的,是絕望一般的傷心。

那是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他們已經承受了一次喪子之痛,餘下的歲月裡,他和大哥都竭力避免父母再想起來,再想起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

他們希冀用時光去醫治傷痛,希望父母能夠淡忘。如果他固執地將杜曉蘇帶回家去,那麼重要的不是流言蜚語,重要的是,父母的餘生裡,都會因爲她而時時刻刻想起振嶸。

他是真的瘋了,纔會癡心妄想,所以雷宇濤專門等在那裡,等着把他擋回去,等着把他一巴掌打醒,讓他不再做夢。

下了飛機後,司機來接他,他打了個電話問管家:“上飛機前你說杜小姐睡了,現在起來了嗎?”

“起來了。”管家說,“剛纔說要去醫院拿藥,司機送她去了。”

他心一沉,勃然大怒:“我不是讓你看着她?”

管家嚇得戰戰兢兢:“我專門讓司機陪她去,她說她不舒服……”

“哪家醫院?”

聽到地址後他就把電話摔了,告訴司機:“把車給我,你自己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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