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家,連親母子都可以反目成仇,親祖孫又能如何?天家向來親緣淡薄,此時太后更是將這一點體會得淋漓盡致,她不甘不願地苦笑一聲,如今蕭天熠已經大權在握,恐怕已經無人能撼動他的氣勢,就算是淮南王回來,又能改變什麼?
多年來,無論蕭天熠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淮南王都從未乾涉,這個時候,就更別指望了。
而且,最讓她驚駭的是,淮南王竟然也愛着靜妃?正是因爲他愛着靜妃,所以才以親王之尊心甘情願被靜妃利用,成爲心懷鬼胎的靜妃的爪牙。
一個母親的兩個兒子都被同一個女人鬼迷心竅,是對自己最大的嘲諷和侮辱,枉她自認爲精明過人,此刻卻陡然發現,在靜妃面前,她竟然能被矇蔽得如此徹徹底底。
淮南王也是自己親生的,可他居然能爲了一個女人,毫不猶豫地背叛自己,欺騙自己,這件事,不亞於在太后心頭狠狠剜割了一刀,讓她燃起撕心裂肺的痛楚。
而皇上因爲自己殺了靜妃,不惜與自己反目,那淮南王要是知道自己殺了靜妃呢?後果會怎樣?他會堅決地站在自己這邊嗎?
太后心中完全沒底,她一直以爲淮南王和靜妃沒有任何接觸,卻不知道他們在自己眼皮底下眉目傳情,讓淮南王對她死心塌地,不對,一定是靜妃勾引淮南王的,一定是的。
太后氣得渾身顫抖,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還能佈下這樣令人拍案叫絕的妙局,真不愧是那個人的女兒,一樣有着驚才豔絕和無雙智計,可惜自己當初爲了在後宮生存下去,選擇了一條充滿血腥的道路,此生與他爲敵之後,從此永遠都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蕭天熠這個孽障,身上竟然流着靜妃浸潤了仇恨的鮮血,難怪自己多年那麼對他掏心掏肺的疼愛,卻還是捂不熱他的心?這個冷血動物,不孝子徒,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現在的蕭天熠,早已經不是她曾經怎麼看怎麼順眼的優秀至極的皇孫,而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濃濃殺氣的復仇者。
太后忽然想到一個更爲可怕的事實,當初蕭天熠的身世鬧得沸沸揚揚,他爲了證明清白,證實血統純正,當着自己和皇上的面,和淮南王滴血驗親,纔打消了所有人的疑慮,所有人都以爲他是淮南王的兒子,可是今天,他卻說,他是皇上的兒子,可信嗎?
想到這一點,太后的心微微放下,蕭天熠的話語中有這麼大的漏洞,終於被自己抓住了,冷冷一笑,“你到底是誰的兒子?”
蕭天熠對太后眼中的嘲諷視而不見,不置可否,“看來太后中風之後,腦子也不太好使了。”
太后渾身一抖,氣得怒意難平,蕭天熠的意思分明是說,當初和淮南王的滴血驗親也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那還有什麼是真的?
不過,以蕭天熠的手段,完全有可能瞞過所有人,在水中做手腳,對這一點,太后已經毫不懷疑,她忽然大笑出聲,差點笑出了眼淚,又陡然頓住,“既然你承認滴血驗親是假的,也就是說,你的生父到底是誰,也未可知了?總不能你說你是皇上的兒子,哀家就信吧?”
太后的意思很明顯,靜妃此人實在太過可怕,這個陰險歹毒又極富智慧的女人,連勾引親兄弟不顧人倫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靜妃完全有可能隨便找個男人,委身於他,充作是皇上的兒子,報復蕭氏皇族,而不久之前,偏偏皇后李燕珺就做過類似偷樑換柱的事情,誰知道靜妃會不會步其後塵?
而且不知廉恥的靜妃,爲了報仇,早已經孤注一擲不顧一切,想到這裡,太后對靜妃僅有的一點憐憫和愧疚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滿腔怨恨,恨不得再殺她一次。
看到太后眼中的狠戾和陰毒,蕭天熠鳳眸中殺意頓顯,“別以爲本世子不敢殺你。”
太后見蕭天熠動了怒,以爲終於找到了蕭天熠的軟肋,原來,再強大的人,也有不堪一擊的弱點,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睥睨天下的王者,皆是如此,無人能夠倖免,她自己也不是也一樣嗎?清醒的時候,曾無數次在夢靨中驚醒,中風的日子裡,或許是自己最爲安寧的時刻。
對上蕭天熠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睛,太后無懼,她終歸是太后,自有曾經坐鎮後宮的魄力,不可能和普通女人一樣膽小如鼠,反笑出聲,“靜妃是爲復仇而生的女人,這種人,向來是爲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靜妃也不例外,她爲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用身體去獻媚取悅男人,和人盡可夫的煙花之女有什麼區別?”
蕭天熠眼中瞬時寒光四射,一把掐住太后的脖子,有種隨時都可以將太后碎屍萬段的狠絕戾氣,怒意橫生,“你敢污衊我的母親?”
太后本就不堪一擊的殘破身體,在蕭天熠排山倒海的殺氣面前,搖搖欲墜,她閉上眼睛,“你害怕了?那你就殺了哀家,爲你那個所謂的好母親報仇吧。”
哪知,蕭天熠並沒有如她所願,大手忽然一鬆,太后只覺得身體一沉,枯瘦的脖子上已經呈現兩條深深的於痕,火辣辣的痛。
太后猙獰到扭曲的容顏,全然不復往日的慈愛,得到自由之後,繼續激怒蕭天熠,“你不是說你是皇上的兒子嗎?現在皇上這麼喜歡你,你若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一定會封你做東宮,你爲什麼不敢呢?是怕皇上拆穿你的謊言吧?”
蕭天熠脣角勾出高傲的弧度,“本世子從來都無須向誰證明什麼。”
這般狂妄自負的話語也只有蕭天熠說得出來,一句話就讓太后從瘋狂的沸騰火焰中冷到了冰點,但她不甘心,“哀家不明白,爲什麼你不直接告訴皇上你是他兒子,反而要這樣費盡心機?”
“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蕭天熠軒眉斜飛,注視殿外天宇,再次想起那一代傳奇紅顏。
雖然她出現的時間那麼短暫,卻如流星般璀璨閃耀,靜妃娘娘有着那樣的苦痛過往,於她心底,定然不願生下仇人的兒子,而自己也絕不會拿這個身份去求得權勢和地位,他要讓母親知道,他蕭天熠會用自己的雙手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本世子不會殺你,而且會完成靜妃娘娘的遺願,成爲天下的霸主,你一定會活到那一天的,沒有本世子的命令,你連死的權力都沒有。”
太后呆怔地看着霸氣凜然的蕭天熠,如果說曾經對蕭天熠是滿滿的寵愛的話,一旦蕭天熠身世的驚人秘密揭曉,這種寵愛早就到九霄雲外去了,退一步講,就算蕭天熠真是皇上的兒子,她也不會再對蕭天熠有任何慈愛,皇孫有很多,但身上流着靜妃復仇的血液的,只有他一個,憑什麼儲君一定得是他?
她雙頰繃得疼痛,“你不會得逞的,哀家要告訴皇上,要剝奪你居心叵測得來的一切。”
“先不要說你已經出不去了,就算本世子放你出去,又怎麼能見得到皇上?就算見到了皇上,皇上也不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所以,就安安心心好好休養吧。”
蕭天熠的話語雖然很客氣,外人聽到,還以爲是一個皇孫充滿對皇祖母的恭敬,卻實際上沒有半分恭敬的意思。
如果自己可以左右一國皇儲的人選,太后一定會選自己最喜歡的那人,曾經最喜歡的是蕭天熠,現在最痛恨的也是蕭天熠,她寧願選擇燕王,也絕不是蕭天熠。
“蕭天熠,你費盡心思告訴哀家這些,到底想幹什麼?”太后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問題,蕭天熠做事,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目的,他浪費脣舌和自己廢話這麼多,到底想幹什麼?
蕭天熠脣角微微勾起,光華瀲灩的絕美男子,此刻看起來卻如風霜沙場上的冷血修羅,“你終於明白過來了,很簡單,本世子要知道,當年九州王一案中,你扮演了什麼角色?”
那是她心中最不能與人言的絕密往事,她怎麼可能說與蕭天熠知道?一直滔滔不絕的她此刻卻閉口不言,臉上是一副誓死不開口的決然。
蕭天熠鳳眸幽深得如同暗夜中的黑洞,太后見狀,知道他一定會追問到底,嗤笑一聲,“就算你查清楚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誰會在意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當年沒有把你斬草除根,是哀家最大的失誤,真是悔不當初。”
蕭天熠鳳眸卻水波不興,完全沒有了剛纔的動怒和冷意,只是一派平靜。
不知道爲什麼,就是這樣的平靜,反而讓太后毛骨悚然,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危機在等着自己一樣。
在沒有徵兆的情況下,蕭天熠忽然開口了,“你以爲不說,本世子就查不出來了嗎?其實本世子知道你在九州王謀逆一案中所起的作用,遠遠不是推波助瀾四個字可以一筆帶過的,而靜妃娘娘是九州王唯一的遺孤,她自然恨透了你,你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數十年的隱創被人猛地揭開,太后的臉色剎那間猙獰異常,蕭天熠當年聰慧絕倫,是那個讓自己怎麼愛也愛不夠的小兒,今天卻讓自己體會到了剝皮抽筋之痛。
原本以爲隨着靜妃的死,那些不爲人知的往事,已經永遠地被埋在了歲月的風沙之下,永遠也不會被人知曉,太后早已經不是當年情竇初開的少女了,少女情懷早就在血腥殘酷的宮鬥浮沉中被抹殺得乾乾淨淨,只要權勢纔是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絕對保證,所以,她一定要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登上至尊,自己則能成爲天底下最威儀最尊貴的女人。
她歷經千辛萬苦在後宮生存下來,又一步步踏上了那個最想要的位置,可她現在又得到了什麼?親生兒子與自己反目,自己還在這裡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孽種逼得鮮血淋漓。
“你還知道多少?”
“比太后想象得要多得多。”蕭天熠有意壓低了聲音,太后不明白只有自己和她的室內,並沒有任何外人,他有什麼必要這麼做?
蕭天熠低醇的聲音此刻卻彷彿來自地獄的鬼魅一樣,帶着地獄特有的寒涼,令人不寒而慄,“太后十五歲入宮,位分只在才人,就算當年太后美貌如花,可在萬紫千紅的後宮,也算不得十分出色,而且太后娘娘沒有顯赫的家世作爲外援,可最後竟然是太后脫穎而出,你的皇子晉封東宮,你鬥倒了無數美貌家世寵愛都遠勝於你的女人,成了最終的勝利者,被尊爲太后,這個結果,難道不耐人尋味?”
被人戳中多年隱秘心事,太后的兩頰顴骨不自然地劇烈跳動,她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太后,有哪個不要腦袋的敢去探查她的往事?又如何查得到?可這些在蕭天熠面前,卻什麼都不是,她狠狠地盯着蕭天熠,臉色陰沉如墨,“放肆。”
放肆?蕭天熠淡淡而笑,如今誰有心思來管一個垂老的太后?
而且,他並沒有放過太后,反繼續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爲你在先帝面前建立了莫大的功勳,功不可沒,可這就奇怪了,九州王是威震四海的虎將,你當初不過是後宮一個小小才人,有什麼能力幫助先帝除去心腹大患呢?”
現在連太后也彷彿完全置身於寒涼陰冷的地獄中,原本以爲洗去了手中所有的鮮血,她可以乾乾淨淨地做一個慈祥的太后,卻沒想到,那人間地獄的烈火,呼喊,殺戮,再一次浮現眼前,似乎從未淡去,她緊緊地扶着牀後的扶手,才能勉強保持自己不倒下去。
“可問題是,你做到了,從此先帝對你刮目相看,你一躍成爲先帝新寵,然後青雲直上,讓本世子好奇的是,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雖然口中說好奇,但語氣卻那樣平靜,根本不好奇,太后知道,他已然知曉所有真相,她忽然覺得眼前一陣陣模糊,見蕭天熠脣角微動,猛地捂起耳朵,尖聲叫道:“不,不要說了。”
她的聲音嘶啞卻又尖銳,彷彿尖利的鋼刺劃過破碎的枯葉的聲音,喃喃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蕭天熠很有耐心地等她平靜下來,一言未發,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可那眸光卻讓太后彷彿體驗着凌遲般的痛楚。
室內有死一般的沉寂,太后好不容易纔找回自己的聲音,淡淡道:“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當年的事情,哀家並沒有做錯,九州王亂臣賊子,也確實死有餘辜,天下皆知,至於靜妃這條漏網之魚,哀家本已經打算放她一條生路,可她卻執迷不悟,妄圖以卵擊石,就怨不得哀家了,她想要生下孩子,更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微微喘息,奇怪的是,這次蕭天熠並沒有迴應她,只是鳳眸微閉,彷彿在沉思。
算計了一輩子人心的太后,面對自己孫輩的蕭天熠,卻有一種繞着風在跑的全然無力感,完全被人牽着鼻子走,沒有半點主動權,這種感覺,和最初入宮的時候,何其相似?
就在太后心中疑雲不定的時候,蕭天熠忽然開口,話卻不是對太后說的,“皇上既然已經來了,何不現身?太后所說的事情,不是皇上最想知道的答案嗎?”
蕭天熠話音一落,偌大的屏風後面,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不過和風華正茂的蕭天熠有些不同,皇上的步伐十分沉重,久病的容顏卻透着一股席捲一切的怒意。
太后大驚,皇上什麼時候來的?皇上不是再也不想見到自己嗎?
見到皇上明黃的龍袍,太后驀然明白爲什麼蕭天熠的聲音時高時低了,因爲他有些話不想讓皇上知道,而有些話卻故意想讓皇上聽見,這個蕭天熠的心機和靜妃一樣深,可恨自己被他們母子兩人繞得團團轉。
他們的心智非一般人所及,哪怕是自以爲聰穎過人的自己,在他們面前也只得甘拜下風,太后正在驚懼的時候,皇上依然緩步到了她面前,“朕問你,剛纔你說的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