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正顏下晌未時末出了客院,也沒去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去禪院找了寺裡德高望重的往拾大師下棋論佛。
聽到這個消息時,陰十七和葉子落、曾品正三人走在寺後林間的小徑上。
她問:“司正顏還懂得佛法?”
葉子落說:“不懂,聽說這次會到靈山寺來吃齋唸佛,也是爲了避開展兄,說是再不離開司府幾日,他就得被展兄氣死。”
這是變相地在爲司展顏說話。
曾品正接話道:“是這樣沒錯!展大哥惱司家三爺自作主張……害了陶婆婆一命,還警告了他。他一心自以爲是爲了展大哥好,聽後自是不忿,跟展大哥大小吵過幾回,每回都是越吵越激烈,最後一回司家三爺氣得拂袖離府,纔來了這靈山寺!”
倒好,這回更直接了。
陰十七沒瞧葉子落和曾品正,他們的話她雖有聽到,卻聽不進她心裡去。
現在她心裡滿滿是對祖母的愧疚,對司展顏選擇護着他三哥而滿滿的失望。
大概在他心裡,她尚不及他司家中任何一個親人族人。
她問:“山峰特意來告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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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品正一噎:“十七姐怎麼知道山峰?”
陰十七說:“他身邊也就山峰時常和你有往來,什麼事兒也是通過你們來傳達。”
曾品正急道:“這回上靈山寺,我沒跟山峰說!”
“你也不必說。”陰十七望着腳下這條蜿蜒而上的山林小徑,“他自會知道的。”
葉子落嘆道:“十七,你真要這麼做麼?倘若真做了,你和展兄是真的再回不到從前了。”
陰十七反問:“那麼現今,你是以爲我和他還能回到從前?”
葉子落啞然。
她與司展顏之間橫陳着陶婆婆一條性命,陶婆婆對於她而言,又是遠勝於嫡親祖母的存在,是她自認比她自已性命還要重要的養祖母,她與司展顏還能回到從前麼?
他無法給出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情於世間,是最不可捉摸的東西。
將來會變得如何,誰又說得清料得準?
以前她和司展顏相遇相知相愛的時候,不也沒想到如今這個幾近崩析的結果麼?
葉子落沉默了下來,曾品正更是沉默了下來。
陰十七再走了一小段,指着近山頂處的一個突出點:
“聽寺裡小師父說,那就是靈山寺有名的西水寒潭,我去那裡走走,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吧。告訴紅玉,不必擔心,晚膳時分我自會回寺裡客院。”
葉子落和曾品正自是不放心放她一個人留在靈山寺後面的這片山林中獨走,可終是拗不過她的堅持。
最後兩人一人回寺裡囑咐紅玉做些她下山後的準備,一人則守在山林山腳下。
紅玉聽到時,只差沒一聲叫出來,抓着曾品正的手問:
“小公子!小姐現在心情不佳,情緒不穩,不能讓小姐一個人在山上啊!”
曾品正看了看紅玉驚慌到失措的手,要是放在平日,這位大丫寰姐姐絕然不會做出此等失禮失規矩的事來,他安撫道:
“不用擔心,你只管準備好袪寒的湯水和沐浴的熱水,等十七姐回來,也好袪去一身寒氣。葉大哥也不放心,還在山腳下守着,我回來也得去問問白子跟探司家三爺的情況。畢竟男女有別,在寺裡客院客廂照顧好十七姐的事兒,還得全靠你,你可千萬不能慌了!”
紅玉愣愣地點了點頭,後知後覺趕緊放開緊抓着曾品正手臂的手,是滿面憂心滿腹愁。
一路沿着小徑往上走,緩步輕行,不緊也不慢。
這一路上山倒是不怎麼喘氣,陰十七走得心如止水。
到了西山寒潭,因着天象冷,除了隔日便上山來掃雪的小師父,這裡幾乎沒什麼香客來。
等冬轉春,這裡纔會開始熱鬧起來。
這是她聽紅玉從寺裡小師父嘴裡聽來的。
西山寒潭果是名如其實,那方形的潭面汪汪一池水,她彎腰伸手掬了一把,冷得她抖了抖,快速打了個噴嚏。
她笑:“這倒是一個好地方。”
一個埋屍的好地方。
站直身子再往四周望望,發現也沒什麼其他景色,蔥蔥郁郁間,皆是一片白色茫茫。
往下走回寺的時候,她遠遠便瞧見山腳下葉子落的身影。
走近了,她對葉子落說:
“其實你不必等我。”
葉子落說:“我生來就是爲了守護在你身邊,即使你不讓我跟在你左右,至少在不遠處,我也得守着。”
陰十七動容地看着葉子落一會兒。
終是什麼也沒說。
回到客院裡,紅玉便侍候她喝了袪寒的紅薑糖水,再是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寒氣,到了晚間用完齋飯,她在佛案前又開始抄寫經書。
夜裡抄累了,剛歇下,又讓紅玉下去歇着不必守夜後,陰十七便聽到窗櫺一片咯響。
她坐起身,坐在榻上往帳外瞧,依稀可見緊閉着的窗臺已被人打開:
“誰?”
說不害怕是假的,但也沒怎麼害怕。
她聲音中淡定得很,只有細聽,才能聽出點顫音來。
客廂裡一片黑,她夜裡睡覺不習慣留燈。
太亮,她會睡不着。
可這會兒她卻極其希望在今夜歇下時,該讓紅玉留一盞燈的。
窗臺再次被緊緊闔上,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瞬間沒了,屋裡恢復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她摸索着下牀榻,往榻前几上拿起火拆子。
可剛剛拿到,便被來人的手壓下她想拿起的手。
陰十七心下一跳:“是你?”
司展顏在黑暗中呵笑了聲:“你果然還是十七,感官還是這麼靈敏,即便夜不能視,你也總能把人認出個大概來。”
旁人或許是認出個大概,可對於他,她最熟悉不過,她完全能認出個全須全尾來。
陰十七掙了掙被他壓着手:“你來做什麼?”
司展顏嘆氣,改壓爲握,再是攥。
她使勁地想掙脫他的手,他不免嘆氣,語氣裡帶着微弱的祈求:
“十七,你不能放過我三哥麼?”
陰十七冷笑:“難道你希望我去對付你父親?”
司家主是幕後推手,幕前執行的卻是司正顏。
他希望她放過司正顏,難道是希望她去對付他父親司煌?
司展顏就勢同坐到牀榻上去,把她摟入懷裡,下巴抵在她頭頂,任她怎麼掙扎不願,他也不放開:
“十七,你嫁給我……嫁給我,好麼?”
她不動了。
她安靜地依偎在他胸前,聽着他跳得有點兒快的心跳。
他是怕她拒絕麼?
明明知道最可能的結果,爲什麼還要問她?
她和他早就不可能了,難道他還想不明白?
陰十七說:“你父親幕後推動,你三哥幕前主使,他們的目的難道你不知道麼?”
他沒有吭聲。
但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只是說不出口。
她替他說出口:“陰家和司家果然是世敵,我們的事兒也其實沒有瞞過誰,至少在你父親和我兄長那裡,從來就沒有瞞過他們。我兄長知道,我父親隱約也有猜到,可他們誰也沒有問過我,更沒有阻止過我,只是在等我慢慢看清形勢,看清事實。現在我懂了,我看得清楚,陰司兩家果然是世敵,陰家小姐和司家少主是怎麼也不可能有結果的。”
她苦笑着:“你三哥良苦用心,用我祖母一條性命,不過只是爲了斷你我的情根……”
司展顏把她抱得更緊,緊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別說了……”他低沉的聲音伴着痛苦的無奈。
“倘若我們執意要在一起……”她在他懷裡擡眼,“你說,在你我執意在走的這條情路上,該還會埋下多少人的白骨?”
她果然愛得比他少,她愛得比他要理智得多。
她知道這條情路不好走,以前就知道。
可她以爲,只要兩人齊心協力,那麼總會有美滿的結果。
但事實證明,她錯了。
在那個她自以爲會美滿的結果路上,會埋下許多她在意的和在意她的人的白骨。
要她走在這條滿是白骨的情路,她做不到,她也無法再承受諸如祖母被殺這樣讓她嘶心裂肺的慘痛。
倘若真要有人死,她寧願死的人是她。
兩人抱着和衣同牀共枕了一夜,天還未亮,司展顏趁在紅玉起身前便離開了右客院。
早上紅玉見陰十七一臉憔色,雙眼更是佈滿紅絲,眼下布了一圈黑暈,她擔心地問:
“小姐,昨夜裡是不是睡不習慣?睡得不好?”
陰十七不想多加解釋,便順着點了點頭。
紅玉順勢勸道:“既然小姐睡不慣,那我們還是早日回府吧!”
陰十七看了紅玉一眼:“你是不是想綠倚她們了?想回去?”
聽出她有了趕人的意思,紅玉趕緊搖頭,搖得像潑浪鼓一般:
“不不不!小姐,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用完早間齋飯後,葉子落來找陰十七,說一同到大雄寶殿去走走。
初來時便上過香了,再到大雄寶殿,陰十七還是去拜了拜再上了香。
出了大雄寶殿後,她跟着葉子落往西邊園子走,那裡較清靜,是一處讓香客閒走遊玩的賞冬園子。
園子裡沒人,兩人便在廡廊下桌椅坐下,片刻便有小師父抱上紅泥小爐子來,還有一套陶瓷茶具,銀壺泉水茶餅一應俱全。
陰十七正奇怪寺裡小師父竟是這般來得及時,且奉上的茶具茶點都頗甚合她心意。
葉子落便說:“是我用過齋飯後,勞了小師父去備下的。”
“哦。”陰十七點了點頭,想起一早不見曾品正人影,問他:“品正是不是回城去查司正顏的事兒去了?”
葉子落點頭:“嗯,同白子一起去的,大概下晌能回來。”
陰十七問:“司正顏呢?他在做什麼?”
葉子落說:“還是老樣子,用過齋飯後便去發往往拾大師下下棋論論佛。”
說完他又遲疑着:“十七……”
陰十七擡眼看他,知道他在遲疑着什麼,可她沒說破:
“什麼?”
終歸昨夜裡司展顏闖了她的客廂一事,連紅玉大概也被點了睡穴一夜睡得深沉沒發覺,她不太願提這事兒。
至於爲什麼,她也說不清,就是不願主動提。
倘若被人發現了,她倒也不會否認就是。
葉子落看着燒得正旺的紅泥小爐子,又提起銀壺蓋子看了看壺裡根本就還沒什麼動靜的泉水,好生猶豫了一會兒,方說:
“展兄……今日一早便到了……”
不是今日一早,該是昨日夜裡纔是。
陰十七沒想糾正:“嗯。”
葉子落試着提議:“十七,你要不要再和展兄好好談談?”
陰十七這次沒一口回絕:“談什麼?”
“談……”葉子落想了想道,“談談可以化解的法子,又或者……”
陰十七說:“又或者談談怎麼讓我忘了祖母的死,一切全當沒發生過?”
“不是!”葉子落急了,“十七,我沒這個意思!”
過了會兒,銀壺裡的水終於突突地響,結束這個不怎麼好的話題。
葉子落想動手,陰十七沒讓,自已動手泡起茶。
泡好茶,她端一杯到葉子落面前,低聲道:
“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即便我能釋懷又不如何?倘若我和他走的路註定要犧牲許多無辜的人,那我和他即便美滿了,還能幸福麼?”
揹負了那麼多條性命,還能心安理得地幸福下去麼?
此後,葉子落再沒說過話,更沒再說這個話題。
他原來以爲,她沒想開。
卻原來,是他沒想開。
她不但想開了,更想得透徹了。
她和司展顏的情緣從五年前的失蹤種下,到洪沙縣衙發芽,再到回京相許定終生。
可天有不測風雲。
原來的美好,不過是兩人想象中的美好。
葉子落最後問了她一句:“司正顏……”
“害我祖母性命的人……”陰十七眸中生寒,斜着他:“你覺得這樣的人無辜?”
倘若在陶婆婆未被害之前,那麼司正顏定然是屬於無辜的一類。
畢竟司正顏無心司家少主之位,將來司家家主的位子也輪不到他坐。
可司正顏偏偏插手了陶婆婆的生死,做了司家主的刀。
就像林家成爲樓家試探她的馬前卒一樣,她沒放過林家,又怎麼可能放過司正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