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想起自已手上還提着東西,展顏轉入了水仙家的廚房,點着了廚房中的小油燈。
藉着微弱的光亮,他將手中的白瓷罐放在廚房竈上,開始找碗。
終於找到了一個破了個缺口的黑青色瓷碗,他將白瓷罐裡的湯水倒進碗裡,端到寢屋牀榻前。
展顏將碗遞給陰十七:“你淋了雨,快把這碗薑湯喝了,莫要着了涼。”
可他說晚了。
因着他話剛下,她便打了好幾個連着的噴嚏。
陰十七曉得展顏的關心,她不大好意思地接過碗,看着碗裡色澤紅中帶黑的薑湯,眼突然熱了起來。
展顏見她端着看卻不喝,以爲她怕苦,不禁脫口而出:
“這薑湯不苦的……”
陰十七一聽眼眶裡的溫熱突然化成了笑意,連氣不帶換地將整碗薑湯喝了個精光,然後對着他燦爛一笑,露出銀白的八顆牙齒:
“我自然曉得不苦!”
這是常識,誰會不曉得薑湯味道並不苦?
待陰十七一口喝盡,展顏纔想到這個,他渾身開始有點不自在。
放在平常,他決然不會這般後知後覺。
可今夜不知怎麼地,當他看着一身被淋得全溼透了的陰十七,就那樣坐着,目不轉睛地守在啞母牀榻旁時,他不禁又想起了雨中驀地拉起他手的那隻小手。
展顏不得不承認此刻他的腦子似乎有些遲鈍。
他轉身出了寢屋,再進來時,他手上多了一套衣袍,內外兼有。
陰十七並不是笨蛋,自然知道這套衣袍是給她備的:
“你……這麼晚……買的?”
她說得有點顛三倒四,所幸他還是聽明白了。
她的意思是,這麼晚了,他是去哪兒買的這一整套衣袍?
展顏回道:“送大夫回去時,除了麻煩大夫的夫人給我煮了碗薑湯,還麻煩她給我找了這麼一套乾淨的衣袍,正好大夫的小兒子與你一般年歲,說是這套衣袍剛做不久,只下水洗過一次便放了起來,還未上過身,我便將這衣袍一併買了來。”
陰十七接過嶄新嶄新的衣袍,捧在手上瞧着。
布料雖不是什麼綾羅綢段,但卻要比她此刻身上所穿的粗布衣要好得多,看來那名老大夫的家境算是不錯的,至少要比她家好得太多。
展顏見她接過衣袍也不快去換上,有點呆呆的模樣,他不禁催道:
“這裡由我看着,你去廚房換吧。”
陰十七聽話地去了廚房換下溼透的粗布衣,換好後再回寢屋,展顏與她說,啞母已全然沒了性命危險。
將幾包自大夫那抓來的藥包放在寢屋的桌面上後,她與展顏一同離開了水仙家。
二人離開水仙家時,退了高熱的啞母睡得正熟。
可二人不知道,在他們踏出水仙家家門門檻之際,原本緊緊闔目的啞母慢慢睜開了雙眼,渾濁的眼裡有着一絲絲溫暖的光亮。 щшш ¸Tтka n ¸c○
在大夫來爲她診治,在陰十七跑去給她煎藥,啞母神智並不清楚,她被高熱燒得糊里糊塗的。
可在展顏扶着她,陰十七一小湯匙一小湯匙地將湯藥喂進她嘴裡的時候,啞母其實已經清醒了大半。
當展顏與陰十七守着她,直在她的高熱完全退下,二人鬆了大氣說她已無大礙之際,啞母已然完全清醒,她清楚清淅地感受到了展顏與陰十七對她的關懷照顧。
一出水仙家,陰十七便往田月街的方向大步走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有綿綿小雨發展到飄潑大雨之勢。
即便她再低了又低斗笠,仍阻不了雨絲飄到她臉上,她瞧了眼亦步亦趨跟着她的展顏。
他同樣低着斗笠,她只看到他下半張臉緊緊抿着的薄脣。
展顏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我跟着你,不僅僅是因着好奇。”
他突如其來的擡眼,令她措手不及。
來不及收回視線的陰十七與他對了個正着,她不意外他會猜到她心中所想,也不意外他會這麼直接回答她。
可她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於是她沉默了。
大雨紛飛的夜空下,昏暗的街道里一前一後疾步走着兩個人,同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連影子都似乎與黑暗融成一體,瞧不出半點來。
到了田月街,只等了片刻便到了子時。
陰十七全當展顏是透明人,她專心而致志地做着自已要做的事情。
展顏並沒有打擾她,什麼也沒有問,他像上回隱在範裡家暗處,意外看到陰十七做着詭異舉動那樣,絲毫沒有露出半點聲響。
眼裡耳裡盡是風雨,可隨着陰十七伸出已然咬破的右手食指舉到楊氏身死之地上方,並滴下血滴之時,他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
他看到血滴融入地面不斷開出的水花,看到陰十七的雙眼直看着前方,彷彿看到了什麼。
他也一同望了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有的只是斜斜飄潑而下的雨絲。
如同上回一般,令他疑惑又感到陰森非常。
驀地,陰十七的身子往前跪下。
電光火石間,展顏接住她往前撲的身子,總算沒讓她真的撲跪到滿是雨水的地面上去。
陰十七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除了好奇,你跟着來,便是爲了這一刻麼?”
他早有準備,故而方能接她接得這般及時。
展顏卻反問道:“每一回看逝者的亡語,你都會這樣麼?”
這樣虛弱,這樣不堪一擊?
她想起他說過,在範裡家的那一回他全看到了,故而他會曉得這一點其實並不奇怪。
他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可這樣的反問何嘗不是回答了她?
陰十七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他懷裡靠了一會,待恢復了點力氣自已站直了身子,她方點了點頭道:
“上回在範家裡,事後我摔下了凳子,身上好幾處疼了數日,我不敢讓祖母曉得,每回都是在祖母睡熟了,我方在正屋裡悄悄敷了散淤的草藥,連着幾日]我都避着祖母靠近,我怕她會聞出我身上敷的草藥,我怕我守不住我的秘密,我怕祖母爲我擔心。”
她說了這麼多,無非只是想告訴他——
連陶婆婆都不知道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展顏聽出她的意思,也如她所願地保證道:
“便是做夢,我也不會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