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與顧延章一處住了五年,期間所歷甚多,雖不是親生兄妹,可自認比起世間那普通的兄妹更要不知道親近許多倍。
在她的心中,這一個顧延章,早已從原本歷史上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顯名,變成了身邊有血有肉、不可或缺的人。
此時想了一回若干年後的景況,兩人各有家室,各自相隔,再不能像今日這般,哪怕知道那是應份之事,不知爲何,只覺胸中難受,實在是意難平。
屆時顧延章得了官,便會外放,也不曉得這一世會去什麼地方。而自己嫁了人,自然也要隨着夫家安頓,結果必然是十年相隔空望遠,再見面……誰能預到那是何年何月。
兩世重活,季清菱太明白年歲的力量了。
剛到大晉之時,她幾乎夜夜夢到前世的那一個家,祖母的笑臉,父母的疼惜,兄長的寵愛,哪怕是身邊伺候的小丫頭舉着燈燭的手勢,每日來給自己看病的老大夫捏着金針的模樣,都歷歷在目。
然則這纔過去五六年,她已是偶爾纔會想起那些前生的往事。
血脈相連尚且如此,她同顧延章,哪怕再親的感情,哪裡又敵得過年月。
想到某一日,顧延章功成名就,外有青雲之業,內有嬌妻幼子,只把自己忘在腦後,她心中一疼,覺得呼吸都透不過氣了。
季清菱胸中難受,忍不住伸手撩起了馬車邊上的簾子。
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原本隔着簾子還似罩了一層,此時簾幕一開,貨販的叫賣聲,坊間的閒話聲,小孩的吵鬧聲,混着飲食果子的香氣一道涌了進來,一派市井熱鬧的氣象。
然而看到這樣的景象,莫名的,季清菱卻覺得更難過了。
熱鬧總是別人的熱鬧,那自己的熱鬧,又在哪裡呢……
其實也不過是想兩人能一直這樣相依相靠而已,看似是小小的願望,卻那樣不切實際,難以實現。
也說不上什麼緣故,她發了一路呆,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等到魂不守舍地下了馬車,纔回到屋,便見一個人坐在自己外間的桌邊,頭臉皆是薄汗,手裡捧着一個杯子,見她來了,登時把杯子撂到一邊,笑着站了起來,口中道:“可算回來了,怎的木着這樣一張臉,誰叫你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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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顧延章是誰!
他應是才從書院回來沒多久,也不曉得是什麼事情這樣着緊,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便到了自己房中,此時因爲熱,早把袖子撩到肘上,露出結實的小臂肌肉。
廂房得光極好,很容易便看出那肌肉上泛着一層亮色,想是汗水未乾,遠遠被日照映出來的。
顧延章身長直立,全身都透着一股跑馬後的熱氣,似乎從頭到腳都在蒸騰出一種莫名的氣息,不斷往外散發,攪得人忍不住死死盯着他。
他此時雖才十五六的年齡,然而從小練武,身量已經長開,又因多年支應門戶,氣質沉穩異常。
這一動、一靜衝撞在一起,再加上那雙見到自己之後亮得異常的眼睛,把季清菱看得不由得心下一跳。
日日相處,雖然向來曉得他出色,可從未如同今日這般叫人挪不開眼。
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從前那一個小兒郎,如今已經長成,雖不能說頂天立地,可也……極度地攝人目光。
怪不得當日射賽,明明還未奪冠,滿場的女兒家都已經在爲他喝彩。
然而……
這是別人的顧郎!
她心中一酸,只覺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好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那一絲莫名的心酸與悸動壓在心底,交代自己不能再往深去想,只回了一個笑,道:“顧五哥,今日怎的回來了?可是有什麼事情?”
有了這番刻意掩飾,顧延章並未看出不妥,見她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道:“給你帶了點東西來!”
一面說着,一面引着她往窗邊的桌子走,臨得近了,指着那桌面上的一個陶盆,道:“今日先生回來了,我告了假去拜他,得了許多沿途風土儀產,還得了一簍子大秋蟹。上一回你不是說養的魚總不聽話,大的放不了進屋,小的總躲在蓮根子下頭,餵了魚食看也看不到它吃?”
季清菱跟着走到那牀邊,果然桌上陶盆裡養着十幾只螃蟹,有大有小,都是兩隻鉗子舉得高高的,在盆子裡頭吐着泡泡,興起了還同隔壁的一隻打上一架。
顧延章道:“拿這螃蟹養了,丟幾粒米飯,磨嘴半日給你看,好過盯着那魚兒,它又不理你。”
說完,果然從一旁的小碟子裡捏出許多粒米飯,扔將進去。
那秋蟹甚傻,也不動彈,直到米粒跌到嘴邊了,這才揮着鉗子夾起來,放在嘴邊磨啊磨的。
一盆子螃蟹便在此處磨起米飯來。
顧延章轉頭看向季清菱,見她盯着那螃蟹看,其實並不曉得這一個小姑娘心中在想什麼,可見她看着自家拿回來的東西,只覺得歡喜,柔聲道:“我見先生家中的小孫養着這個玩,看着倒是怪有意思的,想着你在家,又嫌棄那鳥兒吵,養了魚兒它也不理你,索性把這螃蟹挑一些出來,咱們將養着玩,也不吵你,得閒了便來看兩眼,或是出去走一走,好過時時埋在書堆。”
得他這樣體貼,季清菱才壓下的心酸,不由自主地又泛了起來。
她一面難受,一面又歡喜,掩耳盜鈴地暗暗同自己說了一聲:管他來日是誰的顧郎,反正今日是自己的顧五哥!得一天,且過一天,等到沒這日子,再來哭也不遲!
因是他送的,哪怕是這樣黑黑白白,張牙舞爪的怪螯之物,等把耳朵蒙上,季清菱心中的甜意就涌了上來。她看着那些螃蟹一粒米飯磨了半日,竟不覺得無聊,反倒似怪可愛的。
兩人圍着一盆子螃蟹看了許久,也不煩,一面說着話,一面圍觀人家把一頓飯都吃完了,這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