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孫踐所料的是,短短五日之後,押解着五十餘車輜重的騾車便進了定姚山,當頭的衙前踏入公廳,跪在地上,老老實實呈上了文書,忐忑道:“官人,小人是延州城的衙前,叫陳順的便是,奉衙門之命,押送軍資到此。”
孫踐挑起眼瞼,瞥了對方一眼,打量了下頭人的穿着長相,也不去接那文書,只皺着眉頭道:“輜重在何處?”
陳順連忙道:“在外頭停着,只待官人遣人校驗。”
孫踐聽到延州二字,已是心中有了譜,他打了一回鈴,也不說話,只接過陳順手裡的文書,坐在椅子上,把幾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回,又查了名冊,果然看見役夫名單最後一行上面,“顧延章”三個字清清楚楚。
他坐了片刻,聽得後頭有動靜,轉頭一看,果然顧大已經走了出來,正站在自己身後。
“先把役夫叫過來吧。”孫踐對着旁邊站着的幾個胥吏令道。
不多時,五十多號人便都進了公廳,把裡頭塞得滿滿當當的,排成五列,安靜立在原地,一個都不敢說話。
孫踐也懶得一個個細看,只問道:“顧延章何在?”
話剛落音,從人羣后頭站出一個人來。
孫踐定睛一看,對面一個好英俊的郎君,身上穿一襲薄薄的棉袍,肩張背挺,儀表非凡。
那人拱了拱手,道:“顧延章在此。”
孫踐心中打了一個突,轉頭看向旁邊的顧大。
顧大是見過顧延章的,自然也辨認得出他的長相,微微頷了頷首,示意就是這人沒錯了。
孫踐頓時皺起了眉。
這樣的相貌氣質,當真無甚背景嗎?
他想了想,又覺得是自己是多慮了。
若是有背景,又怎麼可能來做役夫!
孫踐清了清嗓子,道:“伕役兩個月,算上你押運這一路,剩下一月又半旬,你的差役在丙三區,且安心去挖鐵石。”又對站在一旁的胥吏道,“帶這人過去罷,跟他說清楚差事。”
隨着他這話一出口,在場的役夫中有一陣騷動。
往時伕役辦差都是一起幹活,這一行有不少從前在定姚山服過伕役的,自然曉得一旦被單獨帶走,會是什麼下場。
同行一路,先前不算,到了後頭,全靠顧延章打點,衆人才能少吃許多苦,又得早早到了此處,現下聽得他無緣無故被整治,交頭接耳一陣,大家都有些憤然。
“吵什麼吵,想跟他一起去丙三區麼?”孫踐眯起了眼睛,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面前這幾十號人。
衆人頓時安靜下來。
不忿是一回事,可若是同這人作對,便要搭上自己,誰也不敢。
“官人,且等一等。”顧延章上前兩步,朗聲道。
孫踐冷哼了一聲,斥道:“怎的,你這是要抗命?!”
“官差何在!”他喝道。
站在公廳兩邊的,各有兩名官差,他們手裡俱都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殺威棒,聽得孫踐一聲言語,紛紛舉着棍棒向顧延章瞪眼望過去,十分的凶神惡煞,一言不合,便要上前把他按倒,就地打死的架勢。
這陣仗一出,廳中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下頭役夫們個個戰戰兢兢,連動彈都不敢,而陳順,則是嚇得兩股戰戰,手腳都軟了。
顧延章絲毫不爲所動,只拱一拱手,又道:“且等一等。”
孫踐怎的會聽這樣一個役夫的話,他眉頭倒豎,冷聲道:“你算是哪門子的出身,還敢跟我抗令!”又對那幾名官差叫道,“給我打!”
他那一個“打”還未落音,只聽得外頭遠遠傳來一人哈哈大笑,接着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另伴着人的說話聲。
被孫踐方纔一番舉動嚇的,廳內甚是安靜,倒是襯得那人的說話聲越發清清楚楚。
——“莫要說笑,便是全帶走了,我也絕不二話!難得都鈐轄有吩咐,多大點事情,隨意叫個人過來也便罷了,怎的勞動你跑這一趟?”
那人的語氣之中透着一股子親熱。
孫踐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定姚山分屬經略司管轄,來人是他的頂頭上司,名喚李容。
對方雖然甚少來定姚山,可一旦出現,自家還是要把面子做足了。
只是不曉得,這回是什麼原因,竟把他給引了過來。
孫踐走到了桌子前面,正打算出去迎一迎,不想這李容倒是進來得甚快,還沒待他多走幾步,已是進了門。
見到滿廳的役夫,李榮也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面說着,一面環視一圈,口中道:“哪一個是顧延章?”
他嘴上雖然是問句,可只掃了一眼,卻是立刻便把不遠處一個高大的青年看在眼中。
雖然穿着甚是普通,可無論儀表形容,那青年均是非凡,被周圍一羣質地粗劣的役夫一襯,越發地顯得鶴立雞羣。
李榮粗粗上下打量一回,面上不禁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在此。”
顧延章朗聲應道,上前兩步,行了一個禮。
他禮儀舉止經過季清菱薰陶,便是見慣士子的錢邁、柳伯山等人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更何況在這偏遠邊境之地。
毫無意外的,李榮眼中露出一絲驚訝,似乎未曾想到,定姚山這樣一個偏僻之地,其中一個鄙賤的役夫之中,居然能有此等人才。
他轉頭對着旁邊的周青道:“都鈐轄好眼力!”
站在一旁的周青笑了笑,對着顧延章道:“在那處站着作甚,還不快過來!外頭人還等着咱們呢!”
顧延章站在原地不動,卻是轉身看了看不遠處的孫踐,口中道:“在下身上的差役……”
顧延章自進了廳中,只說過兩句話而已,每句話都不過三兩個字,語氣是一般的鎮定與平靜。
此時他發了一個問,其實其中語調與方纔並沒有什麼差別,可站在他對面的孫踐,卻覺得自己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嘲笑,口氣中聽出了輕蔑。
孫踐的表情十分陰沉,然則礙於上官在此,卻不能做甚反應,他按下心中的惱意,忍不住對着李榮提醒道:“知管,這是延州城的伕役,若是要調遣,是否要等延州那一處開了調令?”
李榮皺了皺眉,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怎的這樣沒有眼力見。
然而沒有等他發話,旁邊的周青已是扔出了一份東西。
周青武將出身,手腕有力有準,隨手一擲,直直砸到孫踐的臉上。